三遂平妖传

  初如萤火,次若灯光。然后似千条腊烛焰难当,万个生盆敌不住。骊山顶上,料应褒姒逞英雄;夏口三江,不弱周郎施妙计。烟烟焰焰卷昏天地,闪烁红霞接火云。一似丙丁扫尽千千里,烈火能烧万万家。
  这火正把房屋烧着,员外交妈妈与永儿:“且不要慌!便烧尽了,也穷我们下半世不得!”只见那火焰腾腾,刮刮匝匝只顾烧着,风又大得紧,地方许多人都救不灭,直烧了一夜。三口儿只得在八角亭子上权歇。等天晓起来,叫人去扒火地盘,众人去扒看,开了口合不得,睁了眼闭不得。胡员外不想被这场天火烧得寸草皆无,前厅、后楼、过路、当房、侧屋都烧净了。只指望金银器皿、铜锡动用什物,虽然烧烊了也还在地下,交人扒看时,不料都被天收了去。上半世有福受用,如今福退了,满火地盘扒看,并没寻处。就在亭子上住下,早晚饭食皆无,亲邻朋友姓送了几食,又不免去借些柴米,只好一遭两次。一口三,三日九,半年周岁,口内吃的,身上穿的,件件皆无。将空地央人卖,又无人要。看看穷得篮缕,去求相识,在家里只说不在;日常里认得的,只做不看见。自古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又道:百万豪家一焰穷。那胡员外在亭子上一住,四下又无壁落,风雨雪下,怎地安身?不免搬去不厮求院子里住;就似于今孤老院一般。时逢仲冬,彤云密布,朔风凛冽,纷纷洋洋下一天好大雪。怎见得这雪大?
  严冬天道,瑞云交飞,江山万岭尽昏迷。桃梅斗艳,琼玉争辉。江上群鸳翻覆,空中鸥鹭纷飞,长空六出满天垂。野外鹅毛乱舞,檐前铅粉齐堆;不是贫穷之辈,怎知寒冷之时,正是: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爱雪的是高楼公子,嫌雪的是陋楼贫民。在东京城里这个才落薄的胡员外,夫妻二人并女儿叫做永儿,原是大财主,只因天火烧得落难,荡尽了家私,搬在不厮求院子里住。正逢冬天雪下,三口儿厮守着地炉子坐地,日中兀自没早饭得吃。妈妈将指头向员外头上指一指,胡员外抬起头来看见,道:“妈妈没总事?”妈妈道:“怎的没甚事!大雪下,屋里没饭米:我共尔忍饥受饿便合当,也曾吃过来。”指着永儿道:“他今年只得十五岁,曾见甚么风光来?交我儿忍饥受饿!”胡员外道:“没计奈何,交我怎生是好?”妈妈道:“你是养家的人,外面却才雪下,若一朝半日冻住了,急切出去不得,终不成我三口儿直等饿死?你趁如今出去,见一两个相识,怕赚得三四伯文钱归来,也过得几日。”员外道:“我出玄见兀谁是得?”妈妈道:“你不出去,终不成找出去?”胡员外吃妈妈逼不过,起身道:“且把腰系紧些个。”开了门出去,走得两步,倒退了三步,口里道:“好冷!”劈面冷风似箭,侵人冷气如刀,被西北风吹得倒退几步,欲复回来,妈妈又把门来关上了。没计奈何,只得冒着风雪了走。走出不厮求院子来告人,不在话下。
  且说妈妈共女儿冷冷清清坐着,永儿道:“爹爹出去告人,未知如何?”永儿又道:“妈妈!雪又下得大,风又冷,爹爹去告谁的是?”妈妈道:“我儿!家中又没钱,不交爹爹出去,终不成我出去?我儿!你且去床头边寻几文铜钱,将去买几个炊饼来做点心,待你的爹爹回来,却又作道理。”与时永儿去床头寻得八文铜钱,娘道:“我儿出巷去买几个炊饼来,你且胡乱吃几个充饥。”永儿将衣襟兜着头,踏着雪走出不厮求院子来。到大街卖炊饼处,永儿便与卖饮饼的道个万福,道:“哥哥,买七文铜钱炊饼。”小二哥接了铜钱,看那女孩儿身上好生蓝缕。永儿剩一文钱,把来系在衣带上。小二哥把一片荷叶包了炊饼,递与永儿.永儿接了,取旧路回来,已是未牌时分,沿着屋檐正走之间,只见一个婆婆从屋檐下来,拄着一条竹棒,胳膊上挂着一个篮儿。那婆婆腰驼背曲,眉分两道雪,髻挽一窝丝。眼如秋水微浑,发似楚山云淡。形如三月尽头花,命似九秋霜后菊。却原来是个教化婆子,看着永儿道个万福,永儿还了礼。婆婆道:“你买甚么来?”永儿道:“家中母亲交奴家买炊饼来。”那婆婆道:“我儿!好交你知道,我昨日没晚饭,今日没早饭。你肯请我吃个炊饼么?”永儿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妈妈也昨日没晚饭,今日没早饭。这婆婆许多年纪,好不忍见!”解开荷叶包来,把一个炊饼递与婆婆。婆婆接得在手,看了炊饼道:“好却好了,这一个如何吃得我饱,何不都与了我?”永儿道:“告婆婆,奴家却不敢都把与你。家中三口儿两日没饭得吃,妈妈交爹爹出去告人,止留得八文铜钱,交奴家出来买炊饼,大的妈妈吃,小的是奴奴吃的。因见婆婆讨,奴奴只得让一个与婆婆吃。”婆婆道:“你妈妈问炊饼如何买得少了,你却说甚的?”永儿道:“妈妈同时,只说奴奴肚饥,就路上吃了一个。”婆婆道:“难得我儿好心!我撩拔你耍子,我不肚饥,我不要吃,还了你。”永儿道:“我与婆婆吃的,如何还了奴奴?”婆婆道,“我试探你则个,难得你这片好慈悲孝顺的心。你识字么?”永儿道:“奴奴识得几个字。”婆婆道:“我儿,恁地却有缘法!”伸手去那篮儿内取出一个紫罗袋儿来,看着永儿道:“你收了这个袋儿。”永儿接了袋儿道:“婆婆!这是甚么物事?”婆婆道:“这个唤做‘如意册儿’,有用他处。若有急难时,可开来看。你可牢收了。册儿上倘有不识的字,你可暗暗地唤‘圣姑姑’,其字自然便识。切勿令他人知道。”永儿把册儿揣在怀里,谢了婆婆,婆婆自去了。
  永儿拿着炊饼到家,娘问道:“我儿如何归来得迟?”永儿道:“妈妈!街上雪滑难行。”娘儿两个吃了炊饼,不多时,只见员外归来。妈妈道:“你去这半日,见甚人来?”员外道:“好交你知道,外面见个相识,请我吃了酒饭,又与我三伯足钱。”妈妈欢喜,交员外道:“你去籴些米,买些柴炭,且过两三日,又作区处。”免不得做些饭吃。到晚去睡,永儿却睡不着,自思:“日间的那婆婆与我册儿时说道,有急难便可开来看。如今没饭得吃,也是一个急难,我且将去开来看一看。”永儿款款地起来,轻轻的穿了衣裳,惊觉娘道:“我儿那里去?”永儿道:“我肚疼了,要去后则个。”下床来着了鞋儿,到厨下,雪光如同白日.永儿去怀中取出紫罗袋儿来,打一抖,抖出一个册儿来看时,只因胡永儿看了这个册儿,会了这般法术,直使得自古未闻,于今罕有。正是:
  数斛米粮随手至,百万资财指旨日来。
  毕竟永儿变得钱米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胡永儿试变钱米法 胡员外怒烧如意册
  诗曰:
  九天玄女好惊人,但恐于中传不真;
  只为一时风火性,等闲烧了岁寒心。
  当夜胡永儿看那册儿上面写道:“九大玄女法”。揭开第一板看对,上面写道。
  变钱法——画着一条索子,穿着一文铜钱。——要打个胳瘩放在地上,用面桶盖着。舀一碗水在手,依咒语念七遍,含口水望下一喷,喝声:“疾!”揭起面桶,就变成一贯铜钱。
  永儿即时寻了一条索子,将日间买炊饼剩的一文铜钱解下衣带来,穿在索子上,打了胳瘩,放在地上,寻面桶来盖了。去水缸内舀一碗水在手,依咒语念了七遍,含口水望下只一喷,喝声:“疾!”放下水碗,揭起面桶打一看时,青碗也似一堆铜钱!永儿吃了一惊,没做理会处。思量道:“若把去与爹爹妈妈,必问是那里来的?”永儿就心生一计,开了后门,一撇撒在自家笆篱内雪地上,只说别人暗地里舍施贫的。便把后门关上,入房里来,把册儿藏了。娘道:“女儿!肚里疼也不?”永儿道:“不疼了。”依然上床再睡。
  到天晓三口儿起来,烧些面汤,娘的开后门泼那残汤,忽见雪地上有一贯钱,吃了一惊,忙捉了把去与员外看了,道:“不知谁人撤这贯钱在后面雪地上!”那胡员外道:“妈妈!宁可清贫,不可浊富。我的女儿长成,恐有不三不四的后生来撩拨他,把这铜钱来调戏。”妈妈道:“你好没见识,东京城有多少财主做好事,济贫拨苦,见老人雪下,院子里有许多没饭吃的,夜间撤来人家屋里来舍贫。我女儿又不曾出去,你却这般胡说!”员外道:“也说得是,我昨日出去,求人三二伯钱兀自不能勾得。如今有这一贯钱,且籴五伯钱米,买三伯钱柴,二伯钱把来买些盐、酱、菜蔬下饭,且不烦恼雪下。”三口儿到晚去睡,到二更前后,永儿自思:“昨日变得一贯钱也好,今日再去安排看。”永儿款款地起来,着了衣服,娘问道:“我儿做甚么?”永儿道:“肚里又疼,要去后则个!”娘道:“苦呀!我儿先前那几日有一顿没一顿,这两日有些柴米,不知饥饱,只顾吃多了。明日交爹爹出去赎帖药吃!”永儿下床,来到厨下,一似昨日安排。如法用索穿钱,用面桶盖了,念了咒,喷一口水,揭起桶来看时,和夜来一般,又有一贯钱。永儿开后门,把这钱又安在雪地上,关了后门,入房里睡。到天晓,妈妈起来烧汤洗面,开后门泼汤,又看见一贯钱,好欢喜,拿了回来,胡员外道:“好蹊跷,这钱来得不明!”妈妈道:”莫胡说,我不怕!这是当方神道不忍见我们三口儿受苦,救济我们,又把这一贯钱安在我家。”员外见说,只得买柴、籴米、买菜,安在家中。过三五日,雪却消了,大晴得好。妈妈对员外道:“趁家中还有几日粮食,你出去外面走一遭,倘撞见熟人,赚得三五伯钱也好。”员外听得说,只得走出丈。妈妈心宽无事,出去邻舍家吃茶闲话。
  永儿见娘出去,屋里没人,关了前门,取出册儿,揭开第二板看时,上面写道:“变米法。”永儿道:“谢天地!既是变得米,忧甚么没饭吃!”寻个空桶,安在地上,将十数粒米安在空桶内,把件衣服盖了,念了咒,喷一口水,喝声道:“疾!”只见米从桶里涌将出来。永儿心慌,不曾念得解咒,米突突地起来,桶箍长久却是烂的,忽然一声响,断了桶箍,撤一地米。永儿见了,失声叫苦。娘在隔壁听得女儿叫苦,与邻舍都过来看,被生人一冲,米便不长了,只见地上都是米,娘共邻舍都吃一惊,道:“如何有这许多米?”永儿生一个急计,唤做脱空计,道:“好交妈妈得知,一个大汉驮一布袋米,把后门挨开来,倾下米在此便去了。吃他一惊,因此叫起来。”娘道:“却是甚人,是何意故?”只见隔壁张阿嫂道:“胡妈妈!你直恁地不晓得,是那有钱的员外财主,见雪雨下了多日,情知院子里有万千没饭吃的,做这样好事。不交人知道,撤钱、撤米在人家里,这是阴骘;若明明的舍,怕人罗嗦。这个何足为道!”娘和女儿一边收拾,邻舍们各自去了。两个兀自收拾未了,胡员外却好归来,见娘儿两个在地下扫米,便焦燥起来道:“那见你娘儿两个的做作!才有一两顿饭米,便要作塌了!”妈妈道:“我如何肯作塌!交你看,缸里,瓮里,瓶里,桶里,都盛得满了,这里还有许多,兀自没家生得盛里!”员外看了,吃惊道:“这米却是那里得来?”妈妈道:“你出去了,我在隔壁吃茶,只听得女儿叫起来,我连忙赶将归来,看见一地邱是米。”员外道:“却是作怪!这米从何来?”妈妈道:“永儿说见一个大汉,驮着一袋米来挨开后门,倾下米在家里便去了。”那胡员外是个晓事的人,开了后门看,笆篱里外都没有人来往的脚迹。员外把后门关了,入来寻条棒在手里,叫:“永儿!”永儿见叫不敢来,员外扯将过米。妈妈道:“没甚事打孩儿做甚么!”员外道:“且闭了口!这件事却是利害!前日两贯钱来得跷蹊,今日米又来得不明。交这妮下实对我说,我便不打他;若一句不实,我一顿便打杀他!我问他因何有这两贯钱在雪地上?因何有这米在屋里?”永儿初时抵赖,后来吃打不过,只得实说道:“不瞒爹爹、妈妈说,那一日初了雪时,爹爹出去了。妈妈交我出去买炊饼了回来,路上撞见一个婆婆,看着我说肚饥,问我讨炊饼吃。是奴不忍见,把一个小炊饼与那婆婆,他道:‘我不要你的吃,试探你则个。’便还了我。道是:‘难得你慈悲孝顺好心。’便把我一个紫罗袋儿.内有一个册儿,说道:‘你若要钱和米,看这册儿上咒语,都变得出来。’不合归来看耍,看那册儿 上念咒,真个变得出来。”胡员外听得说,叫苦不知高低,道:“如今官司见个张挂榜文要捉妖人,吃你连累我,我打杀这妮子,也免我本身之罪!”拿起棒来便打。永儿叫:“救人!”只见隔壁干娘听得打永儿,走过来劝时,却关着门.干娘叫道:“员外饶了孩儿则个!闲常时不曾这般焦燥,为甚事打他?妈妈也不劝劝!”员外道:“干娘!可奈这妮子……”,又不敢明说,脱口说出一句道:“册儿上面都是用闲言闲语。”干娘听得员外说“册儿”,便叫道:“你女儿年纪小,又不理会得甚么,须是街坊上浮浪子弟们撩拨他论口辩舌。若不中看的,你只把这册儿来烧了,何须把孩儿打?”员外道:“也说得是。”看着永儿道:“你把册儿来我看!”那永儿去怀中取出册儿来,递与爹爹。员外接了道:“你记得上面的言语也不?”永儿道,“告爹爹,记不得。若看上面对,便读得出。”员外叫妈妈点一碗灯来,把册儿烧了。看着永儿道:“今日看干娘面皮,饶你这一遭。后番若再恁地,活打杀你!”永儿道:“告爹爹,再不敢了!”于娘自去了。员外道:“又是找夫妻福神重,只是自家得知;若还外人得知时,却是老大利害!”从今日米缸里便有米,床头边便有钱;古人原说是“坐吃箱空,立吃地陷”。一日三,三日九,那里过得半月十日,缸里吃的空了,床头钱使得没了,依然有一顿没一顿。求告人又没求告处,频烦即乱,依先没饭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