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壬午本


  因此,就毛本而论,固然可说是从尊刘抑曹的封建正统观念出发,一味丑诋曹操,极意美化刘备,但这能不能概括罗贯中写作《三国志通俗演义》时的指导思想,却还是一个值得进一步研究的问题。

  当然,即使从《三国志通俗演义》来看,作者在总的方面也是对曹操的否定远过于对他的赞许,而对刘备则作了许多肯定甚至有所美化。但是,书中的称赞刘备,主要在于他的“仁德”,而如上所述,作者对曹操的“仁德”之处也是同样称赞的,并不因为一个是“正统”、一个非“正统”而有所轩轾。那么,书中之所以对刘备着重于褒而对曹操偏重于贬,恐怕是现有史料中刘备事迹可与“仁德”挂起钩来的比较多,而曹操则此类事迹较少、与之相反的事迹却比较多的缘故。换言之,作者对曹、刘态度的不同,主要似还不在于封建正统思想,而在于追慕“仁德”的政治观念。自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在塑造这两个形象时没有体现出封建正统思想,而只是想说明他在这方面与毛氏父子的区别。

  总之,《三国志通俗演义》在思想上与毛本《三国演义》是很有些不同之处,值得认真研究的。也正因此,本书的重印不仅为广大读者提供了一种有益的文艺读物,而且也符合小说史研究工作者的需要。

  章培恒 马美信
一九七九午二月






  夫史,非独纪历代之事,盖欲昭往昔之盛衰,鉴君臣之善恶,载政事之得失,观人才之吉凶,知邦家之休戚,以至寒暑灾祥,褒贬予夺,无一而不笔之者,有义存焉。

  吾夫子因获麟而作《春秋》。《春秋》,鲁史也。孔子修之,至一字予者,褒之;否者,贬之。然一字之中,以见当时君臣父子之道,垂鉴后世,俾识某之善,某之恶,欲其劝惩警惕,不致有前车之覆。此孔子立万万世,至公至正之大法,合天理,正彝伦,而乱臣贼子惧。故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亦不得已也。孟子见梁惠王,言仁义而不言利;告时君必称尧、舜、禹、汤;答时臣必及伊、傅、周、召。至朱子《纲目》,亦由是也,岂徒纪历代之事而已乎?然史之文,理微义奥,不如此,乌可以昭后世?语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此则史家秉笔之法,其子众人观之,亦尝病焉。故往往舍而不之顾者,由其不通乎众人,而历代之事愈久愈失其传。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花,令瞽者演说,其间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厌之。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自汉灵帝中平元年,终子晋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书成,士君子之好事者,争相誊录,以便观览,则三国之盛衰治乱,人物之出处臧否,一开卷,千百载之事,豁然于心胸矣。其间办未免一二过与不及,俯而就之,欲观者有所进益焉。

  予谓诵其诗,读其书,不识其人,可乎?读书例曰:苦读到古人忠处,便思自己忠与不忠?孝处,便思自己孝与不孝。至于善恶可否,皆当如此,方是有益。若只读过,而不身体力行,又未为读书也。

  予尝读《三国志》求其所以,殆由陈蕃、窦武立朝末久,而不得行其志,卒为奸宄谋之,权柄日窃,渐浸炽盛,君子去之,小人附之,奸人乘之。当时国家纪纲法度坏乱极矣。噫,可不痛惜乎!矧何进识见不远,致董卓乘衅而入,权移人主,流毒中外,自取灭亡,理所当然。曹瞒虽有远图,而志不在社稷,假忠欺世,卒为身谋,虽得之,必失之,万古奸贼,仅能逃其不杀而已,固不足论。孙权父子虎视江东,固有取天下之志,而所用得人,又非老瞒可议。惟昭烈,汉容之胄,结义桃园,三顾草庐,君臣契合,辅成大业,亦理所当然。其最尚者,孔明之忠,昭如日星,古今仰之;而关、张之义,尤宜尚也。其他得失,彰彰可考,遗芳遗臭,在人贤与不贤。君子小人,义与利之间而已。观演义之君子,宜致思焉。

  弘治甲寅仲春幾望庸愚子拜书


  客问于余:“刘先主、曹操、孙权各据汉地为三国,史已志其颠末,传世久矣。复有所谓《三国志通俗演义》者,不几近于赘乎?”余曰:“否。史氏所志,事详而文古,义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学,展卷间鲜不便思困睡。故好事者以俗近语隐括成编,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义,因义而兴乎感。不待研精覃思,知正统必当扶,窃位必当诛;忠孝节义必当师,奸贪谀佞必当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风教,广且大焉,何病其赘耶?”客仰而大[口虐]曰:“有是哉,子之不我诬也,是可谓羽翼信史而不违者矣!简帙浩瀚,善本甚艰,请寿诸榇,公之四方可乎?”余不揣谫劣,原作者之意,缀俚语四十韵于卷端,庶几歌咏而有所得欤。於戏!牛溲马勃,良医所诊,孰谓稗官小说,不足为世道重轻哉!

  今古兴亡数本天,就中人事亦堪怜。欲知三国苍生苦,请听《通俗演义》篇。忠烈赤心扶正统,奸回自首弄威权。须知善恶当师戒,遗臭流芳亿万年。献帝仁柔汉祚衰,十常侍启衅端开。董卓妄意窥神器,何进无谋种祸胎。渤海会兵昭日月,桃园歃血动风雷。可怜多少英雄计,不及貂蝉口舌才。曹操奸雄世无比,号令诸侯挟天子。天子心知诛不得,泣召董承受密旨。口血未干机先泄,国母元臣束手死。幸尔玄德奔彭城,豪杰云从期雪耻。袁绍当年亦汉臣,井蛙岂识海中鳞。不有关张龙虎将,皇孙颠沛更难论。明良遭际真奇特,三顾草庐不厌频。卧龙突起甘霖溥,恢复规模次第陈。孙权父子据江东,观望中原事战功。谋士似云翻白黑,长江如练列艨艟。火炎赤壁阿瞒遁,檝入荆门大耳穷。假使真心匡汉室,何劳数计灭刘公。天相刘公讵可灭,万死一生堪哽咽。九犯中原伟丈夫,七擒酋首真英特。枭獍谁能继汉高?犹豫未喋奸贼血。军师大志不曾伸,仅创三川两世业。沛公百战定乾坤,司马何人敢倂吞!试看北面事仇者,汉国臣僚旧子孙。天理民彝荡扫地,鼎味争如蕨味馨。志士仁人空抱恨,几番血泪渍衣痕。人言三国多才俊,我独沉吟末深信。鹰犬骞腾麟凤孤,四海徒令蹈白刃。天假数年寿孔明,山河未必轻归晋。此编非直口耳资,万古纲常期复振。

  嘉靖壬午孟夏吉望关中修髯子书于居易草亭

祭天地桃园结义
  后汉桓帝崩,灵帝即位,时年十二岁。朝廷有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司徒胡广共相辅佐。至秋九月,中涓曹节、王甫弄权,窦武、陈蕃预谋诛之,机谋不密,反被曹节王甫所害,中涓自此得权。

  建宁二年四月十五日,帝会群臣于温德殿中。方欲升座,殿角狂风大作。见一条青蛇,从梁上飞下来,约二十余丈长,蟠于椅上。灵帝惊倒,武士急慌救出;文武互相推拥,倒于丹墀者无数。须臾不见。片时大雷大雨,降以冰雹,到半夜方住,东都城中坏却房屋数千余间。建宁四年二月,洛阳地震,省垣皆倒,海水泛溢,登、莱、沂、密尽被大浪卷扫居民入海,遂改年熹平。自此边界时有反者。熹平五年,改为光和,雌鸡化雄;六月朔,黑气十余丈,飞入温德殿中;秋七月,有虹见于玉堂,五原山岸,尽皆崩裂。种种不祥,非止一端。于是灵帝忧惧,遂下诏,召光禄大夫杨赐等诣金商门,问以灾异之由及消复之术。赐对曰:

  臣闻《春秋》讖曰:“天投蜺,天下怨,海内乱。”加四百之期,亦复垂及。今妾媵奄尹之徒,共专国朝,欺罔日月,又鸿都门下,招会群小,造作赋税,见宠于时。更相荐说,旬月之间,并各拔擢:乐松处常伯,任芝居纳言,卻俭、梁鹄各受丰爵不次之宠,而今缙绅之徒委伏畎畮古亩字,口诵尧、舜之言,身蹈绝俗之行,弃捐沟壑,不见逮及。冠履倒易,陵谷代处。幸赖皇天垂象谴告。《周书》曰:“天子见怪则修德,诸侯见怪则修政,卿大夫见怪则修职,士庶人见怪则修身。”此《逸书》也。唯陛下斥远佞巧之臣,速征鹤鸣之士,断绝尺一,抑止槃游。冀上天还威,众变可弭。

  议郎蔡邕亦对,其略曰:

  臣伏思诸异,皆亡国之怪也。天于大汉,殷勤不已,故屡出妖变,以当谴责,欲令人君感悟,改危即安。蜺坠鸡化,皆妇人干政之所致也。前者乳母赵娆音饶,贵重天下;永乐门史霍玉,又为奸邪。察其赵、霍,将为国患。张颢 、伟璋、伟姓,璋名。赵玹、盖升盖,音合,姓也。并叨时幸,宜念小人在位之咎。伏见郭禧、桥玄、刘宠皆忠实老成,宜为谋主。夫宰相大臣,君之四体,不宜听纳小吏,雕琢大臣也。且选举请托,众莫敢言,臣愿陛下忍而绝之。左右近臣,亦宜从化。人自抑损,以塞咎戒,则天道亏满,鬼神福谦矣。夫君臣不密,上有漏言之戒,下有失身之祸。愿寝臣表,无使尽忠之吏,受怨奸仇。谨奏。

  帝览奏而叹息,因起更衣。

  曹节在后窃视,悉宣告左右,事遂泄漏,邕等被罪。中涓吕强怜其才,奏请免罪。后张让、赵忠、封谞、段珪、曹节、侯览、蹇硕、程旷、夏恽、郭胜这十人执掌朝纲。自此天下桃李,皆出于十常侍门下。朝廷侍十人如师父,由是出入宫闱,稍无忌惮,府第依宫院盖造不题。

  却说中平元年甲子岁,巨鹿郡有一人,姓张,名角。一个兄弟张梁,一个兄弟张宝。角,初是个不第秀才,因往山中采药,遇一老人,碧眼童颜,手执藜杖,唤角至洞中,授书三卷,名《太平要术》咒符,以道为念:“代天宣化,普救世人;若萌异心,必获恶报。”角拜求姓名,老人曰::“吾乃南华老仙。”遂化阵清风不见了。

  角得此书,晓夜攻习,能呼风唤雨,号为“太平道人”。中平元年正月内,疫毒流行,张角散施符水,称“大贤良师”。请符救病者,无有不应:令患者亲诣座前,自说己过,角与忏悔,以致福利。角有徒弟五百余人,云游四方救病。次后徒众极多,角立三十六方,分布大小方者,乃将军之称也。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帅,讹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令众以白土,写“甲子”二字于各家门上;及郡县市镇,宫观寺院门上,亦书“甲子”二字。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其八州之人,家家侍奉大贤良师张角名字。角遣大方马元义,暗赍金帛,结交十常侍封谞、徐奉以为内应。角与弟梁、宝商议云:“至难得者,民心也。今民心已顺,若不乘势取天下,诚为万代之可惜!”梁云:“正合弟机。”一面造下黄旗,约会三月初五一齐举事,谴弟子唐州,驰书报封谞。唐州径赴省中告变。帝召大将军何进调兵,先擒马元义斩之,次收封谞等一干人下狱。

  张角闻知事发,星夜起兵。张角自称“天公将军”,弟宝称“地公将军”,弟梁称“人公将军”,召百姓云:“今汉运数将终,大圣人出,汝等皆宜顺天从正,以乐太平。” 四方百姓,裹黄巾从张角反者四五十万,逢州遇县放火劫人,所在官吏望风逃窜。何进奏帝:“火速分头降诏,令各处备御,讨贼立功。”一面差中郎将卢植、皇甫嵩、朱隽各引精兵,分三路讨之。

  且说张角一军前犯幽、燕界分,校尉邹靖来见幽州太守。太守姓刘,名焉,字均郎,江夏竟陵人也,汉鲁恭王之后。刘焉问邹靖云:“黄巾生发,侵及境界,当如之何?” 靖曰:“既汉天子有明诏,令各处讨贼,明公何不招军以助国用?”焉然其说,随即出榜,各处张挂,招募义兵,量才擢用。

  时榜文到涿县张挂去,涿县楼桑村引出一个英雄。那人平生不甚乐读书,喜犬马,爱音乐,美衣服。少言语,礼下于人,喜怒不形于色。好交游天下豪杰,素有大志。生得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姓刘名备,表字玄德。昔刘胜之子刘贞,汉武帝元狩六年封为涿郡陆城亭侯,坐酎金失侯,因此这一枝在涿郡。玄德祖刘雄,父刘弘。因刘弘曾举孝廉,亦在州郡为吏。备早丧父,事母至孝,家寒,贩履织席为业。舍东南角上有一桑树,高五丈余,遥望童童独立貌如小车盖,往来者皆言此树非凡。相者李定云:“此家必出贵人。”玄德年幼时,与乡中小儿戏于树下,曰:“我为天子,当乘此羽葆车盖。”朱晦翁题《楼桑诗》曰:楼桑大树翠缤纷,凤鸟鸣时曾一闻。合使本枝垂百世,讵知功业只三分。叔父责曰:“汝勿妄言!灭吾门也!”年一十五岁,母使行学,与同宗刘德然、辽西公孙瓒为友。玄德叔父刘元起见玄德家贫,常资给之。元起妻曰:“各自一家,何能常耳。”元起曰:“吾宗中有此儿,非常人也!”

  中平元年,涿郡招军。此时玄德年二十八岁,立于榜下,长叹一声而回。随后一人厉声言曰:“大丈夫不与国家出力,何苦长叹?”玄德回顾,见其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玄德见此人形貌异常,遂与同入村中,问其姓名。其人曰:“某姓张,名飞,字益德。世居涿郡,颇有庄田,卖酒屠猪,专好结交天下壮士。却才见公看榜,缘何长叹?”玄德曰:“我本汉室宗亲,姓刘,名备,字玄德。今闻黄巾贼起,劫掠州县,有心待扫荡中原,匡扶社稷,恨力不能耳!”飞曰:“正和吾机。吾有庄客数人,同举大事,若何?”玄德甚喜留饮。酒间,见一大汉推一辆小车,到店门外歇下车子,入来饮酒,坐在桑木凳上,唤酒保:“即酾酒来,我待赶入城去充军,怕迟了!”玄德看其人,身长九尺三寸,髯长一尺八寸,面如重枣,唇若抹朱;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玄德就邀同坐,问及姓名。其人言曰:“吾姓关,名羽,字长生,其后改为云长,乃河东解良人也。因本处豪霸倚势欺人,关某杀之,逃难江湖五六年矣。今闻招募义士破黄巾贼,欲往应募。”玄德遂以己志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