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

  叶儿忙起来接了,也回敬了一袋,笑道:“想是妈妈并非无事而来,其实我也没有回事的职分,也罢,今日且破例走一趟看,这大冷天,你老人家也不是容易来的。”说毕,忙换了一件新皮袍儿穿上,吩咐他女孩儿代小儿:“给奶奶倒茶。”说着,把头巾搭在颈项上,便出去了。
  这里白老寡拥炉而坐,同代小儿说话,问这问那。过了好些时候,叶儿方回来笑道:“今日倒好,老太太很欢喜,我一回妈妈来了,就叫即刻进来呢。”白老寡喜出望外,忙起身命大脑袋提着筐子跟了进来,叶儿道:“今日既没回管家婆子们,索性也不必走垂花门,就从西北角门进去吧,只求你老人家快点出来,别只管唠唠叨叨的叫老太太不耐烦。”说着已走进两三层过道穿堂来了。当时,上头正预备着摆早饭,所以满院丫头媳妇们端着红漆合子和盘子等件,往返穿走不停。一入角门便见满目厅堂楼阁,不觉比外边暖和了好些。叶儿引着婆子,转过贲老爷住的逸安堂的抱厦后边,往东穿过门洞向南走了几步,径进老太太住的介寿堂西厢房里来了。
  此时,大脑袋的脑袋己转了向,早认不出东西南北来了。只见上房廊檐下有两三个穿红着绿的姑娘们向婆子点头问好。掀起红毡门帘子走进来时,见正间北边的八宝床上,放着一张大方桌子,左右设着坐褥靠背,叶儿悄悄的问时,地下站着的媳妇们便向东屋努嘴儿,遂即掀帘子走了进来。只见满屋亮堂堂暖烘烘的,老太太正对着门,倚着靠背盘膝端坐,旁边有妙鸾、秀凤二丫环侍立,还有几个小丫头正色无声的在门旁垂手站了一溜。
  白老寡遂跪在地下请了安,老太太笑道:“老人家这大冷天怎么来了?这两年如何一向不见?”婆子忙笑道:“前年春天请过一回老太太安,也只因家里穷,穿戴皆不方便,所以未能常来,如今禁不住想念,一则来瞻仰老太太慈颜,二则看我们的心肝哥儿来了。”老太太笑道:“老人家费心了。”说毕,命丫头们在地炕上铺了坐褥,让婆子坐下,婆子告了坐,坐了。老太太见大脑袋手里提着筐子站着,便笑问道:“老人家自己来也罢了,又拿甚么东西来了?”婆子忙把一腿跪起来回道:“也没甚么好东西,不过是穷人的穷意思罢咧!为的是老太太吃着软乎,拿了一只鸡,给哥儿带一点饽饽来了。”老太太笑了一笑,问丫头们:“哥儿在那里?叫了来!”丫头们齐声应了个“是!”去不多时,便听有人跑的脚步声,璞玉已掀帘子进来了。
  婆子见璞玉头戴貂皮帽儿,身穿大红缎衣,面如冠玉,唇若涂朱,走进来含笑侍立候命。老太太道:“你乾娘看你来了,不见见么?”白老寡拉起他手来,叫着心肝儿肉,亲了一下,搂到怀里坐着,只管问这问那,璞玉一一答应着。白老寡正自欢喜亲热不完时,忽然唰的一声响,如同头顶上掉下来了甚么东西似的,不觉大惊,一时忘情喊了出来,把璞玉推下去。慌忙站起来看时,只见当头墙上钉着个竖匣子,面上嵌着玻璃,里头象个圆碾盘,下面挂的秤砣子往下一坠,匣内作响,好象娘娘庙的和尚敲钟似的,一连响了十来下,接着又象打箩筛面一般,咯当咯当的响个不停。白老寡吓得色变,璞玉先已忍不住呵呵的笑了起来。妙鸾、秀凤等也跟着失声笑了。老太太厉声喝道:“这些孩子,忒没规矩,老年人原不曾见过,一时碰着,如何不惊,这有甚么好笑的!”正说着,外头管饭的媳妇们搬进饭桌儿来了。
  原来老太太早饭上不吃酒,所以把饭菜一齐摆着端上来了。老太太命秀凤:“领着婆子到你们屋里吃饭。”秀凤便引着白老寡祖孙二人,绕过槅扇往自己住的屋里来了。这边老太太带着璞玉吃了饭,闲坐吃茶。白老寡咂舌舔唇的过来道谢。老太太问道:“那里的吃食不知道预备的怎么样,可有滋味?”白老寡合掌念佛道:“我也没认出个甚么来,只觉填进嘴里就化了,奇香美味,妙不可言!老太太可真是福寿双全的活佛,看这里的茅房也比我们住的房子高贵呢。”老太太微微笑了笑道:“你们的房子院子可还牢固?”白老寡道:“那里甚么结实,院子没有门,院墙也倒的倒塌的塌,三间房子的一间又坍了。”老太太又问有多少牛羊牲畜,婆子遂哭穷起来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了。咒道:“他爹的,大营子的冯傻子,说是要碾面,把我们独一只叫驴借了去,那里碾甚么面,原来是和骡马掏蹬甚么骡子,过了十几天,我让二麻子去牵回来,驴已瘦的走不得道儿了。冯傻子推着屁股送来,倒说是给草料也不吃,想家瘦了的。”话犹未了,老太太下面的丫头们,皆掩口而笑,有的背过去揉着肚子,有的跑到外间屋的床上打着滚儿笑。叶儿不时咳嗽一声,要让他出来,婆子却若无其事的呆着脸,全不理会。老太太道:“我们家原也比如今好些,从我们老爷去世后,也就一日不似一日了。目今已是入不敷出。下面的管家们,也是一个个寻体面,争名儿,吃好的,穿好的,勤俭聚敛的一个也没有,所以如今也不似先前了。”白老寡道:“我的佛爷!老太太如何这么说,骆驼屉子破了还愁不出个驴韂儿?”老太太莞尔一笑道:“破也罢,不破也罢,我还能活多久,只顾为这个操心呢!”白老寡道:“我看着老太太比我还硬朗呢,就是担水也还能够,况且土罐子也能磨破铁勺子呢。”
  叶儿见他出言粗鄙,越说越上劲儿,又咳嗽了一声往外抬了抬下颏,白老寡这才起身告辞。老太太赏了十多两银子,因又听说没吃的,吩咐命外头的管家们送去一石小米,又说道:“老人家,你也常来瞧瞧我,我一个人,老了,也没个投合说话的人,常觉寂寞。”白老寡忙磕了头,谢道:“只怕老活佛嫌着罢咧,不然,在老太太跟前呆一天,也是无边的福了。”
  当时大脑袋早跟着璞玉玩去了,遂叫丫头们去寻了来,依旧提了筐子,跟着叶儿,仍走原路,出了角门。刚走到马圈穿堂时,顶头儿碰着一位胖胖的中年妇人,穿着黑衣,头戴皮帽子,领着个小丫头走进来,向叶儿点头冷笑道:“恭喜呀!听说你今日高升了。”说着走过去了。叶儿登时脸色惨变,回身跟在身后说了好多话,才回来。白老寡问他是甚么缘故,叶儿道:“这是掌内务的舒二娘,是二管家的老婆,说我越分行事,引了你们进来,所以生气呢。”说着来到自己屋里,白老寡取出五钱银子相赠,叶儿笑着执意不收,说给他女孩儿买针线时,方才收了。白老寡所获过望,欢天喜地的回去了,不提。
  且说叶儿,进走了他们,回到屋里,刚吃了一碗茶,忽一值班的媳妇来高声喊道:“叶儿姐姐,管家奶奶在回事房叫你呢,快来吧。”叶儿听了,吃了一惊。
  原来老太太的女儿贲珠,适西河太守孟瑰,生了一女,因这年冬天,孟瑰赴京朝觐,夫人小姐在家,闲居无事,所以贲夫人回家探望母亲,当日即至,因此管家媳妇们奉老太太之命,召集当值的媳妇们,准备迎接。
  且说叶儿随同众人,来到上房前等候。不多时,只见璞玉在前引路,外边的小厮们推一辆绿色方车儿进仪门来,放在大厅前跑出去了。众媳妇这才向前排班迎接,打起车帘子,贲夫人便同着女儿圣如下了车,扶着丫头媳妇们,转过大厅影壁走进来。
  早有金夫人带着一群丫头迎了出来,向前执手相见。姑嫂多年未见,分外亲热,握手说笑进垂花门来时,见老太太扶着妙鸾、秀凤两个丫环,在正房阶上立候。贲夫人见了老太太急走了几步,跪在阶下请了安。圣如及跟来的丫头媳妇们,也一起跪着请安毕,母女二人悲喜交集,皆流着眼泪,进屋归坐后,老太太问过那边的好,又说了一些路途上的事,拉着圣如的手,擦了擦眼睛,端详了一会子,心中大悦。问了年庚,又叫璞玉来道:“这是你姑妈,没请安?”贲夫人忙道:“早在大门上问了好了。”老太太又向金夫人道:“他姑妈老远的来了,我们姑娘们还不出来相见,怎么这等娇起来了?”金夫人忙站起来道:“快叫姑娘们!”话犹未了,只见从槅扇后,众丫环簇拥着两位小姐出来了。
  圣如抬头看时,只见前边走的一个,五官齐整,身材端方,光艳照人,视瞻敏捷,言语彬彬,料是深通书史,精湛诗文了。第二个,肌肤微丰,身材适中,满面红润,深寓柔威,似已得了针黹之巧矣。二人齐跪下请了贲夫人安,贲夫人向圣如道:“这是大姑娘德清,是你表姐姐;那是二姑娘熙清,是你妹妹,今日有缘分都聚在一处了。”圣如一一相见,坐下。老太太笑道:“你们都是同辈姊妹,又不是远亲,虽说是异姓,却都是出于我一个人,不要彼此见外,就象一家人似的笑耍才好。璞玉你过来,这虽是你表姐姐,也应该同你亲姐姐一样恭敬。你看!你倒象个女孩儿似的羞羞答答的,怎么一句也不言语了。”璞玉笑问道:“姐姐今年几岁了?”圣如微笑道:“十一岁了。”璞玉拍手雀跃的笑道:“那么和我同岁了,岂知我不比他大呢?”老太太笑问贲夫人道:“这孩子几月的生日?”贲夫人道:“是正月呢。”璞玉又道:“我也是正月,况且是正月初一子时之初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金夫人笑着啐道:“不害臊,谁是七月十六了?”璞玉忙向金夫人摇头使眼色,圣如亦笑道:“虽然如此,俗语说‘舅舅家的牲畜辈儿也大’,我便当哥哥敬你就是了。”说的满屋人都大笑起来。璞玉明明挨了骂,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也只讪讪的随着笑。
  细细打量圣如时,见他乌云照人,红唇滴血,眼横微波,眉弯秋月,寡言缓步,举止中寓着难言之美,眉目间显出格外深沉。
  璞玉正在端详,忽然丫头们说:“老爷来了。”说着打起帘子,贲侯走进来。贲夫人忙起身同着圣如见了礼。贲侯说了些孟瑰赴京供职之事,又问其家中近况,德清等不好插嘴,遂拉着圣如入里间说笑去了。
  一时,摆上晚饭来,贲侯、金夫人请贲夫人到逸安堂去了。这边老太太带着德清、圣如、熙清、璞玉等吃了饭,老太太吩咐把东院影堂后边海棠院的房子洒扫干净,叫贲夫人母女住下。因时已年底,俟过了年到明春,冰雪开化天气暖和时才送回去。便命西河来的车马都回去了。
  自是贲府上下人等,都忙着预备过年。日子愈忙愈短,转眼已是除夕,贲府族中子侄们,皆至影堂前聚会。
  老太太坐着抬椅,从里门过来,大开祠堂之门,里面摆设的极为精致。圣如因初次在贲府过年,处处留心观看。只见贲府众人,皆男左女右分别排班,贲侯布奠上祭时,阶下奏起乐来。老太太拈香,金夫人酹酒,贲夫人捧帛。等老太太叩拜时,众家人这才齐齐跪下。三间大厅,一间抱厦,游廊台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跪了一地。花团锦簇,悄然无声,但闻铿锵佩玉、窸窣起拜之声。拜毕,老太太退入耳房坐下,给孩子、媳妇和下人们放了赏,才回内去了。
  贲夫人等跟着老太太至正堂,自金夫人起姑娘丫头们皆献了各自作的荷包、针袋及金银如意等札物,俟散了家宴,才各自回房去了。
  当夜在贲府忠信堂前,燃起了祭祀天地的香火,各处灯烛辉煌,灿若繁星,喧笑之声彻夜不绝于耳。圣如在这边院中,久久不能入寐,忽闻那院里爆竹声又震天动地的响起来了。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赏对联贲侯嘉甥女 听曲文琴默诤表弟
  话说翌晨贲侯五更即起,穿了礼服,系了朝带,领璞玉走出忠信堂前时,只见家臣仆役会集如云,氍毹铺设满地,灯光如同白昼。贲侯向前焚了满斗之香,拜毕天帝诸神,又到西边的一张几前,遥望帝城,诚惶诚恐的行了三拜九叩礼。当时老太太因外边飞火厉害,从里头传命出来,将璞玉叫进去了。贲侯又去拜了家庙,到祠堂行礼时,天已向曙。
  稍息片刻,日将出时,老太太便出至介寿堂正间坐了。贲侯、金夫人带着子女们敬了酒,拜了新年。次后,贲夫人与贲侯行了兄妹之礼。德清、熙清、圣如、璞玉等拜了贲侯、金夫人、贲夫人。又有垂花门的管家媳妇们带着内宅媳妇丫头们,满满跪了介寿堂一院。叩头毕,老太太几次催贲侯去,贲侯陪笑连声应着:“是,是。”
  又说了好些使老太太欢喜的吉利话儿,又命取过茶来,亲手恭恭敬敬的献了一碗茶,这才退了出来。至逸安堂吃过早饭,便有外边家臣们请出受礼,遂又出至忠信堂坐下,受了家下奴仆们拜贺。待贲侯进内,家人们又互相行年札,内外喧腾热闹,莫可言喻。这正是:
  爆竹一声辞旧岁,对联双贴万户新,
  满院春光自明媚,人各欢庆喜欣欣。
  亭午,老太太方歇息更衣,本家年轻妯娌和子侄、媳妇们及拜新年来的夫人堂客,都一概不见,只同着几个有脸面的婆子和贲夫人闲话,或看着圣如、璞玉等姊妹们赶围棋、玩骨牌散心。惟金夫人成日家忙着,接见客人,请人迎邀,回拜答礼,一连几日闹得马仰人翻,实是无暇。而贲侯则见其应见之人,去其可去之家,余则推璞玉前去或命干练管家代行。
  一日贲侯出至外书房,理了一理家务,信步走进润翰书屋时,却静悄悄的,文友清客全没了,想必是都已应邀吃年茶去了,遂返回内院,约了金夫人,从里门进海棠院望贲夫人来了。当下贲夫人已往介寿堂,不在家,圣如忙带着丫头们迎了出来。贲侯见门上有付七言对联,写道:
  岩生香桂固秀鲜,云翱丽鹤且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