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

  众仙正看得眼花缭乱时,又见东方有两朵白云如盖,飘然来到,落下一对玉琢粉塑般的男女来,向王母祝寿。原来这二人,乃是灵霄宝殿玉皇天仙驾前差来的。一个是函香殿下,一个是催艳玉女,二仙正在妙龄,众天女仙子,但见那函香殿下,发如春云,总挽顶角,四周留鬓,身穿红锦短袄,下着撒花绿绫散脚裤,极是鲜明。更生得:
  明眸能使山水增光,一笑如同百花齐放。
  大家看他俊秀出众,无不惊讶。忽回身看那四灵大仙时,一个个吊眉突睛,蒜鼻大嘴,颧脸撅颏,各自引领儿女看着歌舞,欢喜得扇耳挠背,形态粗鄙,不堪入目。嫦娥等皆忍不住笑。织女推了百花仙子一把,两个大笑起来。嫦娥又见百花仙子目不转睛的看那函香殿下,心中便觉不受用,忙也回过头去看那函香殿下。却说那殿下见众仙女那般情景,看了一眼催艳玉女,二人会意,不觉嫣然。
  此时王母观看众禽兽歌舞,圣心大悦,遂唤侍女,分赐众仙百花酿各一杯。
  却说,嫦娥向百花仙子笑道:“仙姑既将仙酿来祝寿,此刻鸾凤和鸣,百兽率舞,何不趁此机会,也发个号令,命百花一时皆开,将来祝寿?若能如此,既可助他们歌舞之声容,又可添些酒兴,岂不有趣?”众仙听了,齐声赞道:“如此真个有趣。”都催促即时施行。
  百花仙子道:“小仙所司众花,其开谢各有定数,非比歌舞随时皆可行令的。月姊今出此言,岂非难我之不能耶?况且玉帝对花事律令极严,稽查尤紧,凡下月应开之花,上月即呈图本验过,又上差催艳玉女,务使严加审定须瓣之增减,形色之变化,令其别开生面,以示天界之奇。所以虽是同一梅花,有绿萼红须之异,同一莲花,也有重合并蒂之奇。牡丹、芍药佳号极繁,秋菊、春兰芳名更多,一枝一朵悉依定数而开,或先或后,俱俟约期而放,加之又遣函香仙童,往来看护,待其含苞吐蕊之时,果能循规呈妍,并无差错,方才载入金箓云签。俟至来岁,或移雕栏之内,或生闺闼之前,俾得净土之培,清泉之溉,得诗客之嘉许,供佳人之赏玩,增其容艳,以示奖励之意。倘有些许违越,便有函香殿下奏闻,分别罪过之轻重,以示惩罚,其最重者,移置津亭驿馆,不特任人攀折,更令泥污土埋,见蹂于车轮马蹄之下。其次者,使之蜂残蝶闹,须臾凋零;或令雹打雨摧,登时殒命。其最轻者,亦贬入深山穷谷之中,不得青眼之顾,不遇红颜之鉴,埋没幽僻,徒令凋谢。眼见得不是函香殿下、催艳玉女都在此间么?有此种种考察,所以小仙奉命惟谨,不敢有违,亦不能有所缓急。今欲开百花于一时,聚四季于瞬息者,月姊此言,实是差矣。”嫦娥听了这一席话,觉得甚是有理,知不可强词。却有风姨在旁,因素日与月姊相善,内常常欺压花仙,遂冷笑一声,又说出一香道理来。欲听风姨何言,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发正言花仙循时令 借风力月姊意猖狂
  话说风姨在旁笑道:“据我所闻,万物皆遵其时令而生长,上天惟以好生为心而已,那里管得许多小事?依仙姑所言自是极慎极难,断不可逆天而行。然而梅乃一岁之魁,入春而放,各处莫不皆然。何独岭上有十月先开之异?你所谓号令极严,分毫不敢有误者何在?世间道术之士,以花为戏,布种发苗,令花开于顷刻者,你所谓稽查最紧,临期方开者又何在?此外如园叟花佣之辈,将牡丹、碧桃之类,浇肥炙炭,岁朝之时,使其芬芳呈艳,名曰‘唐花’,此又有甚么奏闻上帝,发播钦令之事?大约事权在手,便可任我施行,今月姊如此恳求,也勿须设言推托,待老身再助几阵和风,成此盛会。况在金母之处,即使玉帝闻知,亦未便加罪。倘或真有责怪,老身情愿与你分任其咎如何?”
  百花仙子见风姨伶牙利齿,以话相难,不觉暗暗吃惊,遂从容说道:“老姨请听小仙告白,那岭上花开,因地有南北寒暖之别,得气稍先者,小春偶放一二,好事者即咏于诗词,岂可作为定论?至于花开顷刻者,乃道人之幻术,过眼即空。再若‘唐花’,不过矫揉造作,非关花事,更何足道?此事非可任我施为,今既承尊命,可唤桃花、杏花二仙子前来,备执上等本花,歌舞一番,何如?”
  嫦娥听了此话,不觉冷笑道:“桃杏二花此时遍地皆是,这倒不劳费心,小仙所以相恳者,并非为自己娱目,意在趁此良辰,博金母一日之欢,方可谓不致虚此盛会;若知仙姑意存爱惜,恐劳手下诸位仙子,我又何必相强!但仙姑不过举口之劳,便如此执意作难,一味花言巧语,这等拿腔做势,岂不有些过分了?”
  百草仙子在旁,见风月二仙合力欺压百花仙子,已忍耐不住了,遂笑道:“二位仙姑亦不可厚非百花仙子,譬如风姨所司风纪,四季各不相同,岂能于阳和之候,肆肃杀之威,解愠之时,发凋萧之令?再如月姊于朔望圆缺之理,不敢有时刻差池,岂可使皓魄常圆、夜夜对此青天碧临么?”百花仙子又道:“群花齐放,固属易事,但小仙素本胆小,兼少作为,既不能求不死之灵丹,又不能造广寒之胜境,种种懦弱,不如人之处甚多,道行如此之浅,岂敢任意妄为?此事只好得罪,有违尊命了。”
  嫦娥初被百草仙子言语相侵,已觉羞愧,今见他话中又明明讥剌他窃药一事,不觉恼羞成怒,便发话道:“你不肯开花也罢了,为何话中带刺,却是讥讽谁?”织女劝道:“二位向以楸枰朝夕过从,何等情厚。今日忽然如此,岂不有伤往日和气?况且事涉游戏,何必纷争?”玄女道:“二位口角,王母虽然宽宏,不肯责备你们,但以此瑶池清静之地,视同儿戏,任意喧哗,未免有失敬上之道。倘值日诸神奏闻玉帝,他年蟠桃会上,恐不再屈二位大驾了。”
  嫦娥道:“百花仙子违逆过分,而又欺人忒甚。这等不能赴蟠桃会也罢,即是堕落红尘,一较得失又有何妨?”百花仙子亦觉难忍,遂道:“果真堕入红尘,以证得失,见月姊如此无礼,谁胜谁负,亦难料定。”织女又劝道:“罢,罢,二位果真到了下界,以分胜负,且不必在此口角,他日我等都去看二位谁得谁失罢了。”说毕,暗笑不止。
  当时坐在玉栏旁边的司掌天下运数之氤氲使者,起身执笔过来,自百花仙子、月姊、织女等三人始,将在会上耻笑禽兽众仙或羡慕函香殿下的十五六位仙女,悉数载入缘分名册之中。又有月老见函香殿下与催艳玉女,在王母前敬献寿酒之时,见众仙女争看之态,相视放笑,早从姻缘袋中取出赤绳,在函香殿下与催艳玉女的足上系了,又乘着仙酒之力,将月姊、百花仙子、织女三人之足,与那所憎嫌的百鸟、百兽、百麟三仙之足系了。正是:
  慎喉那得有病入,禁口自然祸不出,
  试看戏语成过恶,修行仙家亦犹如。
  嫦娥又要发话,麻姑忙劝道:“二位如再喧哗,不独有碍娇音妙舞之视听,恐金母要下逐客之令了。”
  且说采毫箓名,红绳系足之事,众仙虽未留意,王母慧眼却看得明明白白,暗暗点头叹道:“可怜!可怜!此辈妮子只因道行浅薄,为着游戏小事,口角生嫌,岂知后来许多因果莫不从此而萌,适才采毫录名,红绳系足,亦露元机。无奈这些妮子犹在梦中,毫不知觉。这都是群花定数,无可如何!”须臾,歌停舞罢,王母为了证其因果,命织女为之和解,又赐百花仙子无弦琴一张,赐嫦娥存香金炉一个,其他群仙都赐仙果琼浆。众仙宴毕,即时拜谢四散。
  百花仙子与百草、百果、百谷四位仙姑,共坐云軿,向蓬莱山而来。百谷仙子在路上说道:“今日乃是庆寿良辰,争奈那嫦娥侍强倚宠卖弄新鲜题目,平白惹了这场闲气,我至今还觉不平,幸亏百草姐姐,据理言情,说得他满面羞惭,无言可答。”百草仙子道:“那歌舞本是件有趣的雅事,怎么要那些非仙非鬼的兽类乱闹起来?瑶池乃幽静之地,今被兽蹄鸟迹糟踏不堪,明日那些执事仙官,着人打扫,还不知怎样埋怨嫦娥理!”百果仙子道:“幸而龟不能歌,蛟不能舞,若能歌舞,嫦娥少不得又请百介、百灵二仙发号施令。那时弄得满瑶池玉阶之上尽是虾兵蟹将,臭气熏天,那才是个笑话哩!当时我在座上,见百草姐姐笑个不住,不知是为甚么,想是看得乐了?”百草仙子道:“我看那些鸟儿,如凤管鸾笙燕语莺啼,虽不成腔调,也还无甚可厌之处;至于那百兽,到底算些甚么东西,那癫象,笨狮,摇头摆尾,已觉不雅,又弄个毛猴子夹在里头,东奔西跳,偏是他忙;最是令人喷饭发呕的,是那小耗子也在里面混搅;还有那个小兔子,缩头缩脑的,所以不觉好笑。看了他们那种样子,无怪百花姐姐宁与我辈草木并腐,绝不入那鸟兽之群,这主意是不错的了。”百花仙子听他三位问答说笑,却也化怒为喜,谈笑之间,早至蓬莱,各自归洞。自是每逢闲暇,无非敲秤相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人间岁月几何。
  忽然一日,玉帝传下旨意,命氤氲使者带领函香殿下、催艳玉女等一群上界仙女、仙童,又有嫦娥、织女等仙子连同这里四位仙子,降落红尘投胎。百花仙子听了,不觉吃了一惊,知是往年失言之果报,也是定数难逃,莫可奈何,不由得进了众仙子之群,随着氤氲使者来到空中。那氤氲使者从袖内取出一面五色情思旗来,将众仙子卷起,往下一撒,只见这般仙女如同散花落叶,飘飘落在南瞻部洲地面,纷纷寻找各自的家门,投胎去了。
  此后经历了几多岁月,这般痴男情女,经了几番轮回,又几番载入传记之中,也不知其可曾悔悟心行,改过迁愆。这一世恰好逢在我这《一层楼》书中贲侯家里。看官!欲知他们如何了其因缘果报,请看《一层楼》第三回分解。

第三回 白老寡一进贲侯府 孟圣如初岁海棠院
  凡传记中,每述一事,必指某国某年,此洲彼县,假托名目虚指地方而言。想来闲书杂传,不同于正史,多系文人才子为现其所学或述其所怀而作。既如此,却如何胶柱鼓瑟呢。
  我这部书中,也不说那国那朝,何城何庄,乃是说一个数世积善之家,礼乐诗书名门之事。累代世袭侯爵贲端,娶妻陶氏,生了一男一女,男名贲玺,娶妻金夫人。女名贲珠,也嫁了世宦孟氏之家。贲端早已辞世,贲玺依例袭了侯爵。
  这贲氏家中,人口虽不多,上上下下算将起来,也有百余口人,事情虽少,一日也有几十件。开头写正不知从那一件事动笔提起,却好咫尺间,有个芥豆大小人家,原与贲家有一点瓜葛故旧,这日正来贲府,所以由此写起,倒是一个头绪。
  话说,这一小家子姓韩,家主韩老在时,为他老婆白老妈儿女众多,贲玺因年过四旬方得了长子璞玉,惟恐难养,托其嗣众,生下来便寄养在他家过了三日。此乃取古人“寄财于富地”之意。
  一月正值残冬,时近年关,白老寡的儿子二麻子,躲饥荒出外吃了几杯闷酒,回到家中,掀起草帘子入来看肘,只见他母亲蹲在灶门前烧火,妻子坐在小窗下补衣裳,儿子大脑袋在炕头儿上趴着。二麻子呕气道:“俗话说‘和尚这般念经,母亲这般哭着,父亲如何能超脱?’母亲这般寒碜,儿子又冻的这个样儿,我这个日子如何能够过得起来?”婆子听了,敲着火棍子道:“自己跑到外头,不知在那里灌了你娘的血,揎饱了肚子,也不顾一家子的饥寒,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还只管跳蹋呢!”二麻子焦躁道:“这年头儿,慢说是我这样一个人,就是兴隆当铺也是发紧的咧!你让我到那里弄钱去养活老婆孩子?”婆子道:“这么说起来,就随弄不到钱,让你老婆孩子饿死不成?我是老了,若是年青,还强似你这个赖汉呢!”二麻子道:“那你何不施展施展你年青时候的手段?今年秋天把西场院的收成也典出去了,若不把南篱下的三垧地赎出来呀,明年连种的地还没有了呢!这会子我看怎么过日子吧!”婆子失声笑道:“越说越呕得人又好气,又好笑。媳妇起来!把那只老公鸡宰了。昨儿大脑袋要吃我娘家送来的那一筐子馒头,我没给他吃,这不是我舍不得!原要明儿进贲府走一趟,豁一豁老脸儿看看,得了好处你们别兴头,不得呢,你们也别恼。”媳妇听了,跳下炕来看了一看箱子道:“哟!箱子底里只有两碗小米了!”二麻子也站了起来道:“种地的事还好说,年前倘能弄到三万多钱,多少还一还饥荒,下剩的也够过年的了,过了年再种人家一分青,不也就可以活得下去吗?”
  冬日天短,说着,不一时已是掌灯时分,母子四人,胡乱吃了些稀粥睡了。次晨,白老寡起个绝早,从西邻家借来一件新布衫套上,给大脑袋穿上昨儿补的衣裳,又把媳妇收拾的鸡放在那一筐子馒头上,用旧手巾盖了。媳妇又倒了一碗茶递过来,婆子接过喝罢,即命大脑袋提着筐子。来到贲府门首看时,只见三间大门前站满了头戴红缨帽儿,下穿长统靴子的公人们。自知难进正门,遂转到西边,从马圈的门进去了。
  因白老寡与贲府住的近,所以同牛倌儿王信素有来往,遂进王信家里来。他老婆叶儿见了忙起身笑道:“哟!白妈妈怎么来了?今天冷着呢,没冻着?”一壁请安问好,一壁把火盆推了过来,又倒了碗滚茶给他喝着,回头掀起自己坐的毡垫子叫大脑袋坐在热地方。看了筐子,已会来意,便笑道:“妈妈给老太太请安来了?”自老寡笑道:“看哥儿来了,他可好?”叶儿道:“可不是!听说我们哥儿一生下来就叫你老人家认了乾儿子,昨儿刚放了学。但也该先请老太太安才是。”白老寡道:“那是自然,就央大娘替我传报一声呢。”叶儿道:“妈妈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凡是堂客们来,皆到垂花门回事房见管家奶奶们,他们再进里头去回,妈妈怎么没走大门进来?”白老寡念佛道:“我的佛爷!我不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若走大门,侯门深似海,而且我也认不得如今的新管家奶奶们,所以就寻上大娘你来了,好歹照应照应呢。”说着,一边拿起叶儿的烟袋,给装了一袋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