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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叠山文集
以某观之,江南无好人,无正当人久矣,求好人、正当人于今日尤难。某江南一愚儒耳,自景定甲子以虚言贾实祸,天下号为风汉,先生之所知也。昔岁程御史将旨招贤,亦在物色中,既披肝沥胆以谢之矣。朋友自大都[(一五)大都:地名,今北京,元称大都。《清一统志》:「宛平县西门德胜门外八里有土城,即元大都故城也。」]来,乃谓先生以贱姓名荐皇帝过听,遂烦旌招。某乃丙辰礼闱一老门生也,先生误以忠实二字褒之,入仕二十一年,居官不满八月,断不敢枉道随人,以辱大君子知人之明。今年六十三矣,学辟谷养气已二十载,所欠惟一死耳,岂复有他志。自先生过举之后,求得道高人者物色之,求好秀才者物色之,求艺术过人者【求艺术过人者 底本「人」上无「过」。集成本、咸丰本「人」上均有「过」,据改。】物色之,奔走逃遁,不胜其苦。中书行省魏参政之言,勒令福建有官不仕人呈文,凭根脚者,又从而困辱之,此非先生之赐而何,然先生岂有心于害某哉!大抵皇帝一番求贤,不过为南人贪酷吏开一番骗局,趁几锭银钞,欺君误国莫大焉!今则道录司备参政管公,将隆旨根寻好人,不亏面皮正当人,又物色及某矣,某断不可应聘者,其说有三:
一曰:老母年九十三而终,殡在浅土,贫不能备礼,则不可大葬。妻子爨婢,以某连累死于狱者四人,寄殡丛冢十一年矣,旅魂飘飘,岂不怀归!弟侄死国者五人,体魄不可不寻【体魄不可不寻 嘉靖本、丛刊本、康熙本、日刻本「寻」上「不」字衍。】,游魂亦不可不招也。凡此数事,日夜关心,某有何面目见先生乎!此不可应聘者一也。二曰:有天下英主,必能容天下之介臣,微介臣,不能彰英主之仁;微英主不能成介臣之义。某在德佑时,为监司,为帅臣,常握众兵【常握众兵 嘉靖本、丛刊本、日刻本「众」均作「重」。】当一面矣。蒯通[(一六)蒯通:即蒯彻,汉初范阳(今河北定兴南固城镇)人。陈胜起义后,派武臣进取赵地,得赵地三十余城。后又说韩信取齐地。惠帝时,为丞相曹参宾客。着有《隽永》八十一篇。《汉书•艺文志》纵横家有《蒯子》五篇,今皆佚。]对高祖曰:「彼时臣但知有齐王韩信,不知有陛下也。」滕公说高祖曰:「臣各为其主,季布为项羽将而尽力,乃其职耳,项氏臣可得而尽诛耶!」某自丙子以后,一解兵权,弃官远遁,即不曾降附。先生出入中书省,问之故府,宋朝文臣降附表,即无某姓名;宋朝帅臣监司寄居官员降附状,即无某姓名;诸道路、县所申归附人户,即无某姓名。如有一字降附,天地神祗必殛之,十五庙祖宗神灵必殛之。甲申岁,皇帝降诏,赦过宥罪,如有忠于所事者,八年罪犯,悉置不问。某亦在恩赦放罪一人之数,夷齐虽不仕周,食西山之薇,亦当知武王之恩;四皓虽不仕汉,茹商山之芝,亦当知高帝之恩。况蒸黎【蒸黎 丛刊本、日刻本均作「羹黎」。】含粝于皇帝之土地乎!皇帝之赦某屡矣,某受皇帝之恩亦厚矣,若效鲁仲连蹈东海而死,则不可。今既为皇帝之游民也。庄子曰:「呼我为马者,应之以为马;呼我为牛者,应之以为牛。」世之人有呼我为宋逋播臣者亦可;呼我为大元游惰民者亦可;呼我为宋顽民者亦可,呼我为皇帝逸民者亦可。为轮为弹,与化往来,虫臂鼠肝,随天付予。若贪恋官爵,昧于一行,纵皇帝仁恕,天涵地容,哀怜孤臣,不忍加戮,某有何面目见皇帝乎!此不可应聘者二也。
某受太母之恩亦厚矣,谏不行,言不听而不去,犹愿勉竭驽钝以报上也。太母轻信二三执政之谋,挈祖宗三百年土地人民,尽献之皇帝,无一字与封疆之臣议可否,君臣之义亦大削矣。三宫北迁,乃自大都寄帛书曰:「吾已代监司帅臣,具姓名归附,宗庙尚可保全,生灵尚可救护。」三尺童子知其必无是事矣,不过绐羣臣以罢兵耳。以宗社为可存,以生灵为可救,阳绐臣民以归附,此太母之为人君,自尽为君之仁也。知祖宗不可存【知祖宗不可存 丛刊本、日刻本「祖宗」均作「宗社」。】,生灵不可救,不从太母以归附,此某为人臣自尽为臣之义也。语曰:「君行令,臣行志」。又曰:「制命在君,制行在臣。」「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孔子尝告我矣,君臣以义合者也。合则就,不合则去。某前后累奉太母诏书,并不回奏,惟有缴申二王乞解兵权,尽纳出身以来文字。生前致仕,削籍为民,遁逃山林,如殷之逋播臣耳。闻太母上仙久矣,北向长号,恨不即死。然不能寄一功德疏,如任元受故事,今日有何面目捧麦饭洒太母之陵乎!此不可应聘者三也。
今皇帝欲根寻好人,不亏面皮正当底人,某决不敢当此选【决不敢当此选 「敢」,嘉靖本、丛刊本均作「可」。】。先生若以三十年老门生不倍负师门为念【老门生不倍负师门为念 「倍负」,嘉靖本、集成本作「悖负」;丛刊本、咸丰本、日刻本均作「背负」。按:「倍」与「背」通;与「悖」亦同义。】,特赐仁言,为某陈情,使江浙行省参政管公【使江浙行省参政管公 「使」,丛刊本、日刻本均作「于」。】愿移关诸道、路、县及道录司,不得纵容南人贪酷吏多开骗局,胁取银钞,重伤国体,大失人心。俾某与太平草木同沾圣朝之雨露,生称善士,死表于道曰:「宋处士谢某之墓」【谢某之墓丛刊本「墓」作「基」,疑误。】。虽死之日,犹生之年,感恩报德,天实临之。司马子长有言:「人莫不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先民广其说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先生亦可以察某之心矣!干冒钧严,不胜恐惧战栗之至!
【说明】一、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一二八八)戊子六十三岁时作,即却聘书。 二、刘忠斋,一作留宗斋,原为枋得座师。
与参政魏容斋书
九月吉日,前宋逋播臣、皇帝游民谢某,谨斋沐顿首,致书于大参政公阁下: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逋臣,只欠一死。上天降才,其生也有日,其死也有时,某愿一死全节久矣,所恨时未至耳。皇帝慈仁如天,不妄杀一忠臣义士,虽曰文天祥被奸民诬告而枉死,后来冤状明白,奸民亦正典刑,其待亡国之逋臣,可谓厚矣。某虽至愚极闇【某虽至愚极闇 丛刊本、日刻本「闇」均作「蒙」。】,岂不知恩。所以宁为民不为官者,忠臣不事二君【忠臣不事二君 丛刊本、日刻本均以「不事」作「不仕」。】烈女不事二夫,此天地闲常道也。有伊尹之道,有伊尹之志,则何事非君,何使非民。若伯夷柳下惠,则自知不能为伊尹,决不敢学伊尹矣。自丙戌程御史号雪楼将隆旨宣唤之后,今第五次,蒙皇帝以礼招徕。上有尧舜,下有巢由;上有成汤,下有随光;上有周武,下有夷齐。某所以效虞人之死而不往,愿学夷齐之死而不仕者,正欲使天下万世,知皇帝之量,可与为尧舜,可与为汤武,能使谢某不失臣节,视死如归也。
兹蒙大参相公居管【居管 丛刊本、日刻本均作「拘管」。】周先生道院,日夜劳动录事司吏卒十余人,及坊正屋主监守,岂不忧某之逃走耶!某是男儿,死即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何必逃走,大参相公忧虑亦太劳矣【亦太劳矣 集成本「矣」作「耳」。】!先民有言:「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兹某【兹某 丛刊本、日刻本倒文。】蒙大参相公缧绁而到大都,以缞绖见留忠斋诸公。且问诸公,容一谢某,听其为大元闲民,于大元治道何损;杀一谢某,成其为大宋死节,于大元治道何益?只恐前误大宋,后误大元,上帝监观,必有报应,诸公自无面目立于天地闲。某母丧未葬,据礼经不可除服,只当缞绖见公卿,凶服不可入公门【凶服不可入公门 「公门」,丛刊本、日刻本作「君门」。】。皇帝有命,当历写江南官吏贪酷,生灵愁苦之状,作万年书献陛下,一听进退。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此某书中第一义也。
某自九月十一日离嘉禾[(一)嘉禾:生长得特别茁庄的禾稻,此处指粮食。],即不食烟火,今则并勺水一果不入口矣。惟愿速死,与周夷齐、汉龚胜,同垂青史,可以愧天下万世为臣不忠者。兹蒙颁赐,仰见礼士之盛心。某闻之:『食人之粟者,当分人之忧;衣人之衣者,当任人之劳;乘人之车者,当载人之难。」某既以死自处,度此生不能报答恩遇矣。义不敢拜受,所有钧翰台馈事件,尽交还来使回纳。使帑外郎又传钧旨云,欲访问某何事,某初志亦愿效一得之愚,今则决不敢矣。鲁有公父文伯死,其母敬姜不哭。室老曰:「焉可【焉可 丛刊本「可」作「■」。】有子死而不哭者夫【不哭者夫 日刻本「夫」作「乎」。按:「夫」「乎」同为惊叹词,可通用。】?」其母曰:「孔子,圣人也,再逐于鲁,而此子不能从。今其死也,未闻有长者来,内人皆行哭失声,闺中自杀者三【自杀者三 丛刊本、日刻本「三」均作「二」。】。此子也,必于妇人厚,而于长者薄也,吾所以不哭。』君子曰:「此言出于母之口,不害其为贤母也;若出于妇人之口,则不免为妒妇矣。」言一也,所居之位异,则人心变矣!某义不出仕者也,今虽有忠谋奇计,则人必以为妒妇矣,恐徒为天下所笑,惟相度容之。干冒钧严,不胜悚惧!
【说明】至元二十五年(一二八八)戊子在崇真道院时作,年六十三岁。
与李养吾书
某惟祖宗于舍选擢抡魁,视进士。上三恩数尤渥【上三恩数尤渥 丛刊本、日刻本「三」均作「之」。】,赐袍笏大成殿下,即日受国子录,升崇化堂与两司成众学官序爵而坐,不待亲民而入朝,固以执政宰相望之矣。后虽渝初意,失旧法,西涧七年给礼【西涧七年给礼 丛刊本「给礼」作「给札」。】,亦未为迟。执事坐炉亭时,声名赫赫震京师,诸老先生恨识面之晚。出场屋,以程文示同舍,皆心降辞服【以程文示同舍,皆心降辞服 底本「辞服」作「醉服」。丛刊本、日刻本「同舍」作「同志」;「醉服」作「辞服」,据改。】,推让为第一。登名日,果巍然冠羣英。七年三优,如执左契。科目由人重,谁不以西涧芳躅[(一)西涧芳躅:西涧在星子县城西十八里,宋刘涣尝乘黄犊往来其地,因号西涧居士。芳躅,即指他的遗迹。]期之。恬退六年,仅得一学官,在外为曹司掾【在外为曹司掾 「曹」,丛刊本、日刻本作「漕」。】。人皆曰,不才宰相,必不能容天下第一流人物,当以养吾进退去就觇之。陆宣公有言,兴王之良佐,皆是季世之弃才。养吾不屈节受穷官于陈宜中、留梦炎、刘黻柄国之时,吾知天地祖宗之意,已有所属。宇宙大变,一世无全人,饶信持文之士,勇为乱臣贼子者尤众。少康逃匿有仍氏者四十年,宣王逃匿召公家者十有四年,夏周诸侯公卿大夫,背叛者不见于史策,是何三代忠臣之多也。养吾洁身全节于深山密林间,屹然如黄河之有砥柱。先儒谓世有非常之变,天必豫出非常之人以拟之,吾于是有望矣。
艺祖皇帝最重读书人,天地折缺之余,正望其整顿;人极倾颠之际,正望其扶持。在天之灵,想亦不能忘情也。子房不能存韩而归汉,孔明不能兴汉而保蜀,君子怜之。今日之事,视二子尤难,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取讪笑于腐儒俗吏鄙夫庸人固宜。程婴、杵臼、乐毅、申包胥,果何人哉?天地闲大事,决非天地闲常人所能办;使常人皆能办大事,天亦不必产英雄矣。圣神乃可为天下之主【圣神乃可为天下之主 丛刊本、日刻本均作「夷狄不可为诸夏之王」。】,古今未有绝道统【道统 丛刊本、日刻本作「正统」。】之时。使君臣上下,同一豺狼豕之心,而可立国,秦始皇、隋文帝,必不再世而亡矣。使五帝三王自立之中国,而终为戎狄所灭,使君无桀纣幽厉之恶,而一废不复兴,少康、宣王、东周、蜀汉之事,皆不可信矣。人力终有穷,天道终有定,壮老坚一节,始终持一心【始终持一心 丛刊本、日刻本「始终」倒文。】,吾独于养吾有望。某尝有言,人可回天地之心,天地不能夺人之心。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逆顺,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志之所在,气亦随之;气之所在,天地鬼神亦随之。愿养吾亦自珍重【亦自珍重 丛刊本、日刻本作「益自珍重」。】!儒者常谈,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极,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正在我辈人承当,不可使天下后世,谓程文之事,皆大言无当也。
【说明】李养吾,名谨思,字明道,号养吾,江西余干人。民国《弋阳县志•卷十六艺文》于此篇后按语:「却聘书见先生拒命之节,此书见先生交友之义,而为宋之意尤深。自立而更以勉人,于此书益着,故录。」
与建宁路毋府判荐朱山长书
知公度量,足以翕受一世之人物,敢以士献。朱文公之后,能世济其美者亦罕矣!四方善类,几年长太息。某寓闽十三年【某寓闽十三年 「寓闽」,丛刊本、日刻本均作「客闽」。】,所交朋友,能读四书者尽多,求其明辨力行,真践实履,果无愧文公四书之教者,惟泳道朱公沂一人。癸未年初识之逆旅中,状貌与文公无异。揖而问其姓字,则文公曾孙也。听其议论,觇其志趣,绝似西北人,无一点江南时文气习,遂为莫逆交,每岁或一相会。观其论古今人物高下,国家兴废,善类仕正久速之故,扫尽华叶,独存根株,使其老为太平民,正谓胡瑗嘉佑真讲官也。生不逢时,可为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