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园留草

　　风声又挟雨声来，落叶空庭覆绿苔；一语丁宁篱下菊，有花且莫尽情开！

　　七夕遇雨黑云驱雨疾如潮，转为神仙贺此宵：舄尽银河千顷水，不须乌鹊为填桥。

　　王泳翔自闻樨学舍告归，约以二日再来，及期不至听雨听风转费猜，河梁望绝又愁催；乡心已逐人归去，剩此诗肠日九回！

　　愆期不至苦非常，慎勿先期语寄将！偏是谢娘经阅历，殷勤嘱咐与王郎（泳翔言其内人与约，欲归勿先寄信示期。盖将及期之两三日前，令人悬系不已；况及期不至，则度刻如年，醉人似酒矣。诚阅历之言）。

　　为刘世抟茂才题并肩美人图管城遥送美人来，不爱桃花爱绿苔。漫说乔家双姊妹，是儿眷属本天台。

　　穷途空笑阮生狂，那识温柔是者乡。为彼难消清艳福，尽将情种属刘郎。

　　四时宫怨（七绝集句）

　　寂寂花时闭院门（朱庆余），空留莺语到黄昏（段成式）！蓬莱阙下长相忆（宋之问），梦寐荒唐亦感恩（黄任）。

　　庭院沉沉画漏长（张尚礼），轻阴树底咽啼莺（谢宗可）；楼台深锁无人到（许浑），惟有葵花向日倾（司马光）！

　　古槐永巷暮蝉愁（张籍），一叶相飞已报秋（陆游）。莫上翠楼凭几望（郑所南），当时七夕笑牵牛（李商隐）！

　　云树深深碧殿寒（杜荀鹤），金垆香烬漏声残（王安石）；熏笼玉枕无颜色（王昌龄），常恐君王不忍看（张谓）。

　　台湾竹枝词年年春色到瀛东，爆竹如雷贯耳中。镇日消寒惟有赌，一声「恭喜」万人同。

　　大南门外路三叉，二月游春笑语哗。桂子山头无数冢，纸钱飞上棠梨花。

　　春晚罗衫适体轻，买舟廿日渡安平。旌旗簇拥天妃过，茶果香花夹道迎。

　　佛头港里斗龙舟，挤拥行人到岸头。曾记昔年逢骤雨，仓皇红粉跌中流。

　　鲲鯓王入小西门，一月香烟不断温。回驾遍游城内外，下船时节已黄昏。

　　盂兰大会最闻名，鸡鸭豚鱼饭菜羹。一棒锣声初入耳，有人奋勇上孤棚。

　　佳期屈指到秋中，月饼团圆百印红。儿女鸠钱买瓜果，七层塔子火玲珑。

　　秋风策马出南郊，带得新诗马上敲。小住竹溪萧寺好，淋漓佳句壁中钞。

　　冬至家家作粉弹，儿童不睡到更阑。巧将糯米为龙凤，明日邻家共借看。

　　本来国宾自流通，每到年终妙手空；海外无台堪避债，大家看剧水仙宫。。丁亥（光绪十三年、一八八七）

　　题颜汀如画蛱蝶探花图颜生写蝶夺神工，写到探花妙手空。笑尔头衔夸及第，温柔乡里也招风。

　　王泳翔纳宠，戏作催妆诗贺之苜蓿凋残荳蔻鲜，春风二月嫁人天；痴男原不移痴志（即用泳翔「人笑者男痴，痴男志不移」句），勉读召南第十篇。

　　久为西席忽东床（尊宠阿弟曾受业泳翔），礼分遥知叙桂堂。本是王郎渡桃叶，翻教桃叶渡王郎（泳翔暂为赘婿）！

　　频频顾影若无俦，八尺湘帘且下钓。秘却大乔无限恨（尊宠尚有大姊待字），自移奁镜自梳头。

　　钗头坠凤髻盘鸦，妆束今朝俨大家；对镜自怜还自喜，从郎细语索宫花。

　　淡红衫子怯轻寒，彻尽琼浆烛未残；香草笺诗还记否？手拈衣带恣人看。

　　巧思制出笔囊新，囊笔兼囊执笔人。漫向明窗书小楷，买丝劝汝绣针神（此段姻缘因贻笔囊而成）！

　　自题笔囊钞书摹帖养疏慵，莫挫文坛未露锋；知是待开花五色，绮罗乡里梦重重。

　　直节虚心百炼锋，此才仅受管城封。阿房空作藏娇地，似此轻恩负祖龙。

　　题梅花赠赵雄叔新凉一院乱秋虫，墨汁初浓烛影红；乘兴偶为梅写照，梦中惊起赵师雄。

　　闻樨学舍即景天然位置一诗寮，此景从来未易描：芳草平阶无用翦，好山入户不须招；新添门外一渠水，旧种窗阴百本蕉。独惜岁寒无雪意，梅花消瘦大无聊。

　　暮雨薄暮雨霏霏，寒鸦几点归；尚留空外影，远浦度残晖。

　　寒夜起坐萧条瘦菊英，尚耐西风冷；岂我不如花，未堪当此境？

　　有赠失火人犹贺，多金嫂便危。男儿能自奋，安在有家为！

　　感时此身无百年，此名足千古。嗟嗟时世人，役役何其苦！既已美田庐，亦复荣簪组；妻妾列鸳鸯，童仆豢狼虎。顾盼亦足豪，乡邻谁与偶？以此为盛名，其实亦何取！海上无金丹，肉皮囊易腐；功名富贵身，北邙一坏土？况是膝下儿，昏昏愚且鲁。有酒饮则狂，无书医不愈。生儿永令名，翻以玷父祖。人各有此忧，胡不以德补？

　　五妃墓墓在台南城外新昌里，墓碑题曰「明宁靖王从死五妃之墓」。

　　海山无处窜天潢，果尔王亡妾亦亡。同日雉经完晚节，有星鱼贯照新昌。苹蘩合附孤忠荐（同治甲戌，沈文肃奏以延平郡王郑成功祠列入祀典，五妃与焉），碑碣犹留十字香。监国夫人坟在否（监国夫人，陈永华之女、郑成功之孙郑克■〈臧上土下〉之妻也。克■〈臧上土下〉监国遇害，夫人随夫尽节，葬北门外洲仔尾。其地濒海，波浪冲没，不知其处）？凄凉洲尾吊斜阳！

　　伤心澎海竖降旗，誓死齐听绝命词。赤祚遗藩终草莽，朱家无地葬胭脂！天亡经、塽留孤岛，人似英皇泣九疑。凄绝万千新故鬼，月残听唱九池诗（范九池有五妃墓道七绝数首，勒石于南门外）。

　　闲散石虎墓台南南城外有法华寺，即明末李正青梦蝶园故址也。其北畔一古墓，题曰「闲散石虎之墓」。考志乘，台湾流寓并无其名，意亦正青之流亚欤？正青先生名茂春。

　　梦蝶园边一坏土，残碑班驳勒「石虎」。墓中虎骨化灰尘，头衔独以「闲散」取。不知年代何许人，是清、是明难判剖。台湾自鼎革而还，郑氏开荒为初祖。其时亦有济时贤，文武衣冠难仆数：王、辜、卢、沉、张、郁、俞（王忠孝、辜朝荐、卢若腾、沉佺期、沈光文、张士■〈木郁〉、张灏、张瀛、郁永河、俞荔，此十人皆台湾流寓），刺桐花下诗坛聚。正青先生别一流，好佛自作「蝶园主」。之数人者我俱知，理乱不闻谢簪组。吁嗟乎！生才乱世总不祥，不如闲散之为愈！斯人不闻与虎群，虎亦不与斯人伍；剩水残山一虎坟，春草秋花荐牧竖。短歌当虎墓志铭，呜乎石虎足千古！

　　和郭士梯感怀原韵知我何如我自知，空山岁月任栖迟！江淹未老才如尽，李广无侯数本奇。相与交游初舞勺，纵谈身世每倾卮。可怜君亦如飞鸟，绕树回环未有枝！

　　本来名士不求知，疏懒如云出岫迟。人到忘贫无异富；诗能不俗便称奇。有才何必名登榜，无累依然酒满卮。试看东风花历乱，落红偏是最高枝！

　　梦蝶园怀李茂春先生李先生，龙溪人；明末进士。避乱，隐于台湾。

　　喃喃口诵「波罗蜜」，遯迹东来毘舍耶。名士晚年多好佛，古梅无主自开花。荒园蝶梦犹留址，瘴海龙潜未有家。二百余年香火地，孤松苍郁有栖鸦。

　　暮春感怀，兼呈林致和孝廉、王泳翔茂才、陈卜五茂才诸友谬为诸君许赏音，十年久不作诗淫；刀因斗利锋先挫，玉为藏光蕴愈深。白袷有痕寒士泪，绛纱无语美人心。生平无一堪人意，置酒床头且自斟。

　　读施澐舫山长诗草，恭拟题词吾师福慧本双清，弱冠驰驱游帝京：珥笔射策宴春明，秘省联班荣复荣。冲霄健翮如飞鹏，直上青云万里程。小臣自许答升平，老母承欢有长兄。忽闻断雁心怦怦，予季行役怅孤■〈忄孕〉，或出、或处两念萦，况有倚闾望归旌。挂冠买棹回东瀛，闭门不与世逢迎。人中佼佼铁中铮，实之大者声自宏。当轴闻名耳为倾，皋比讲学旧家声；海东桃李门墙盈（尊甫星阶先生，前亦主讲海东书院），吾师应聘为文衡。造士棫朴咏菁菁，十余年来叶士评。风流、道学两齐名，人拟汉代郑康成。我必是天上奎精，乃与东坡同日生；所以余事假诗鸣，偶得佳句锦囊盛。手自编订未梓行，先将稿本示南英。骚坛一队劲敌兵，何止五言策长城！雄浑劲健春雷轰，纤秾绮丽语流莺；犹如古侠一剑横，犹如儿女对吹笙。窥园寒月漏三更，高吟时复剔残檠；陆离光怪眩目睛，窗外知有鬼神惊！

　　秋日谒延平郡王祠八月清秋秋皎洁，白帝初除三伏热；赤嵌几处有专祠？独拜有明郑忠节！忠节起自闽南安，彬彬儒服亦儒冠。轴覆枢翻明鼎革，慨然我独为其难！干戈满地降旗遍，甲马楼船拚转战。苍穹有意眷孤忠，大海忽将荒岛见。茫茫瘴雨杂蛮烟，横海将军气万千；北望已无明社稷，东来独辟古山川。一鼓荷兰战则克，寓兵于农教稼穑。惟公具有大经纶，知道足兵失足食。几回旗鼓出鲲身，恢复中原志不伸；纪岛火光销烈焰，天教海外死孤臣！回天只手嗟无术，天命有归神州一。二百余年隶版图，英雄心事如天日；御灾捍患护台阳，野老春秋奉瓣香。一自圣恩崇祀典，从来潜德有幽光。

　　客居杂兴拨闷离家去，离家闷转深：雨声秋瑟瑟，灯影夜沉沉！

　　乡思知多少，残檠半灭明。客居原寂寞，祗有夜虫声！

　　前溪三尺水，大雨忽滂沱；截竹教童试，沙汀涨几多？

　　夜雨真无赖，荼■〈艹縻〉尽落花。多情双粉蝶，留恋到残葩。

　　过二重溪一村初过雨，野水尚回漩。桥断思通竹，林疏渐补烟。草光浮极浦，树色染遥天。归去前途静，高槐咽暮蝉。

　　征妇词楼台三尺雪，关塞万程途；苦战寒如此，边衣接得无？

　　塞上曲大纛朔风飘，将军杀气骄；纵鞭驱怒马，夺取玉龙标。

　　采莲曲郎妾各西东，隔住莲花路！不及野鸳鸯，东西任来去。

　　荻花一派浔阳半是愁，青天碧海夜痕秋；琵琶水上随风起，吹出江边尽白头。

　　杂兴天气初长日困人，近来诗稿懒誊真；偶思静作蝇头楷，用尽秋毫未入神。

　　案头书卷堪为友，篱角梅花即是春。笑说钱无如日落，行行连影不随身！

　　灯光射壁人留影，雨点敲窗鬼作声；裂破纸条吹灭火，暗帏欹枕到天明。

　　题许质珊墨兰（代友人作）

　　彼此同心本似兰，写兰当竹报平安。美人细认淋漓笔，笑向花前问质珊。

　　与陈子模、傅采若、张恺臣游梦蝶园，拜五妃墓；饮于竹溪寺，女校书四人与焉下拜宁妃冢，闻游处士园。沿溪寻古寺，拂席布清尊。海外无名迹，空中有色根；桂山山下路，新月已黄昏。

　　雨夜不寐滴滴铜壶夜漏迟，碧阑干外雨如丝。竹床藤簟初无梦，红烛纱窗合有诗。菡萏出泥刚得水，茅茨补屋恰当时。小园花落知多少？明日呼童试一窥。

　　更阑犹听响潇潇，天半雷声势转骄。煮茗白沙泉细沸，拾书红蜡烛频烧。三农待泽皆如愿，两地怀人共此宵。榻下嬴僮无挂碍，一眠安稳到明朝。

　　过旧游有感分明旧事不堪论，咫尺天涯更断魂！流水落花空幻梦，青天碧海了无言。燕归巢冷留泥迹，凤去台空有月痕。翻是桃花情意好，似知崔护又过门。

　　偶成眉尖眼角解温存，未必求凰曲动闻；赋就金门期一献，可能无负卓文君！

　　兰草兰草湘中种，罡风一折寒：泪流三两副，思郁万千端。骨峭人应绝，情深鬼不单。小楼风雨急，红烛未烧残。

　　冬日游鹭岛榕林久闻黄氏旧林皋，今日登临第一遭。海气万重天外画，江山一览客中豪。榕因送籁声偏永，鹤不惊寒啸愈高。自少能诗曾搁笔，不期从此再抽毫。

　　烟台道中破晓事晨征，冬山尚酣睡；偃蹇不胜寒，白云为之被。

　　朔风卷地来，飞云连天积；日暮芝罘山，轮蹄一孤客。

　　云积高于天，云消深于渊；蹇驴亦饥渴，忍冻吸水泉。

　　太真舍身为遣六军行，掩面君王太不情！比翼鸟分连理折，负他有殿号「长生」！

　　无人山下葬真姬，不及征夫革裹尸。空费洗儿钱百万，生前酷爱禄山儿！

　　委地花钿了不存，马嵬坡下渺芳魂。如何道士传来语，尚有金钗达至尊？。己丑（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

　　被放出都扪心自觉此心平，自古文章有定评。不信再来犹有望，依然两度未成名！计偕远道悲翁子，对策伤时笑贾生。甚欲邯郸寻梦去，人间无枕可通灵！

　　己丑在都，读吕汝修孝廉诗草，作此以当题词，并呈邱仙根诗伯奚囊万水又千山，策马高吟入九关。献赋友朋膺泰侣（谓仙根孝廉），论交风骨晋、唐间。云开遥指鹏腾翮，雾散先教豹见斑。我有「窥园留草」稿，读君佳句拟除删。

　　尊酒论文幸识韩，燕京聚首倍秋欢（余于丁亥识汝修于台南试寓，兹因公车同寓都门）。重瞻标格真名士，得读嫏嬛胜拜官。久以山中为乐土，更从海外筑骚坛；即今射策金门去，别有经纶露笔端。

　　挽吴湘玉病魔毕竟为情魔，一纸飞书唤奈何！顾我无言惟一笑，笑时恨比泪时多！

　　松鬓蓬蓬自苦辛，病来姊妹不相亲。一宵未了风尘债，强挽郎偎翠佩身！

　　空谷争传第一家，腰肢争柳貌争花。偶随仙子凌波去，辜负湘裙六幅纱！

　　枕屏无梦到潇湘，太息情长命不长！阿母错怜教不嫁，前身应是杜兰香！

　　卧病经旬怨转痴，罡风如翦断情丝！怜卿酷为荔支病，故筑香坟傍荔支（玉有嗜荔支之癖，病时犹日啖数十颗；葬于南门外荔支宅）。

　　回思旧事堪怜惜，巾扇钗裙一样深。卿似落花寒食节，春城无处不伤心！

　　老妓当初悔不嫁商人，断送莺花几度春？记曲剩余红豆冷，登楼羞见绿杨新。绝无乐府留前辈，那有空房寄此身！夜静忽听儿女语，泪痕如水月如银！

　　海漫漫海漫漫，谁是求仙海外还？浪说蓬莱金玉阙，虚无缥渺诳人间！有人鼓浪冲波去，秋水连天不遇仙。仙在人间人不见，升天入地求之遍。徐福楼船东复东，一去东洋不复转。海漫漫，空无际；那有仙舟海岛系？辨石已无严君平，好奇偏笑秦皇帝。崆峒山头拜广成，伊古帝尧闻真谛：必静必清毋劳神，便是神仙长生计。吁嗟乎，半生名利客，一梦入邯郸；纵有神仙传妙语，世人枉自炼金丹！。庚寅（光绪十六年、一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