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海偕亡记

瀛海偕亡记 清 洪弃生 撰


   自序
   瀛海偕亡记卷上
   瀛海偕亡记卷下
   寄鹤斋诗选(附录)
   五言古体
   过大甲溪日暮口号(五七言)
   长干行
   大堤曲
   秋咏十二首存六首
   秋试行役感咏十五首
   答李石鹤(清琦)孝廉书并送北行
   崇武晚行
   送梁子嘉先生归粤长歌(戊戌)
   辽东感事存二首
   咏古四首
   怆怀身世感
   早起看山
   早起望海
   谢先为生圹,来征诗,为题四作(称「先」,仿史汉「恢先」、「邓先」例)
   伤三儿弥月殇
   登高邱
   喜次儿十二岁能诗兼画
   生四庶男志喜作
   书次儿槱十四画所作山水画
   见槱儿画兰感题
   七言古体
   咸阳怀古
   邺都怀古
   汴梁怀古
   临安怀古
   述事与乃营书后
   打鹿行
   楚军行
   艳歌行
   短歌行
   春寒,林仲偕从弟过鹿,酒中述游迹并庚子在京时事,歌以寄之
   客有矜示铜雀瓦砚者,赋此靳之
   地震行
   遣意漫赋
   遣意再赋
   后铜雀瓦砚歌
   谢君生圹诗意有未尽,作放歌第五
   生圹诗歌第六
   生圹诗歌第七
   生圹诗歌第八,即以为跋,并靳谢老
   圆明园失宝叹
   登珠潭屿偶咏
   鸡笼港漫游感事
   五言今体
   晓渡马尾江
   登楼偶望二首
   登楼即事
   出马尾江舟上即咏
   出馆头海上即事
   轮船渡台海上有见
   晚眺
   有怀
   雨后过山院
   晓起
   归鸟
   内山即事二首
   岛上
   海上
   秋日
   路上即景
   向晚登楼
   偶眺
   野路
   番山近事四首
   七言今体
   客怀四首
   渡海东归
   归舟月夜二首
   无题
   淝头泊舟即景
   过枫亭偶眺
   过濑溪偶咏
   兴比渡口三首
   函江看月有怀二首
   崇武旅思二首
   感事和韵
   兵火之后,旧时街衢但存瓦砾,感赋
   怀于忠肃公
   咏严子陵
   看花感赋四首
   感事自伤存五首
   林十自吴淞归,寄问江东名胜二十二首
   题谢君生圹八首
   陕西怀古四首
   自叹
   入山口号
   远眺感赋二首
   咏归州诗
   闲居即事五首
   秋日感怀四首
   新秋即事
   夏雨即事六首
   酒市四首同次儿作
   感事二首
   重游沪尾即事
   登眺沪尾山
   鸡笼港即事
   重游沪尾感咏十二首
   漫游鸡笼杂咏十八首存九
   游台北杂咏十首


  ●自序
  自古国之将亡,必先弃民。弃民者民亦弃之。弃民斯弃地,虽以祖宗经营二百年疆土,煦育数百万生灵,而不惜■〈车元〉断于一旦,以偷目前一息之安,任天下汹汹而不顾;如割台湾是已。
  当郑氏之开拓台湾也,北不逾诸罗,南不逾凤山,其地不及今五之一;兵二、三万,番二、三十万,其众不及今十之一;而西驱荷兰,东敌倭人,南控吕宋,北犯大清而有余。而今负之以大清之大,重之以本岛之庶,而不能有为,反举而畀之岛国;天下孰有痛于此者乎!
  唐弃维州,宋弃临州,明弃三卫,乃陷于强敌而后弃,初非以行成也。况一州不过兵民数万,孰有若台湾数百万乎?且唐失维州,以牛僧孺妒德裕成功也;宋失灵州,以孤悬夏境,救援不继也;明之大宁,则以兀良哈从成祖出篡逆之兵,予以酬劳也,盖犹石晋之去燕云也,其后兴和军弛,开平以孤立徙塞内,亦非故弃边地如台湾之賫寇资也。
  自和约换,敌军来,台湾沈沈无声,天下皆以蕞尔一岛,俯首帖耳,屈服外国淫威之下矣;而乌知民主唐景崧一去,散军、民军血战者六阅月;提督刘永福再去,民众、土匪血战者五越年,糜无尽英毅之驱于炮火刀戚之中而无名无功。此吾人所当汲汲表襮者也。然使其时而有一国一人焉,稍稍接济其间,则反败为功,若荷兰之视比利时、希腊之离土耳其,未可知也。平壤有若是战焉,高丽盖可不失;鸭绿江有若是战焉,辽东亦可不失,而有割辽、割台之事也哉?嗟乎!
  危急而割地以图存者,欧洲亦时有之矣。法兰西割奥尔沙士、罗连二州于德也,前相爹亚读和约,大哭不能终。台湾系七省屏藩,当东海、南海之冲,即黄海、渤海亦握其柅,非若奥、罗二州介在德、法一隅之比。而李傅相等乃夷然漠然视割台如唾■〈口弟〉之委地,且要朝廷饬各省毋阴济,是尚为有心肝乎!
  唐之微,犹复河湟;明之季,犹窥河套(见「明史」曾铣传);宋之将南,犹不忘燕云;法社奥、罗二州之神,佩丧章四十年而不去。而清廷之视台湾如何乎?京师不以为足趾,闽越不以为唇齿,而使沉沦水深火热之中,长属侏离襟昧而靡有所底,是则可为台湾哀也夫!是则可为故国哀也夫!
  光绪柔兆敦牂之岁(三十二年丙午)洪弃生序。
  ●瀛海偕亡记卷上
  海东洪弃生纂
  清光绪二十有一年(日本明治二十八年,西历一八九五年)三月,遣李鸿章同五国西使航东洋议和,割辽东半岛、台湾全岛畀日本,偿兵费二万万。
  先是我军败于朝鲜,退鸭绿江,丧九连城、凤凰城,西及营口,南及旅顺口,东南及威海卫,京师震动。而台未被兵。及廷命张荫垣、邵友濂使东洋,日君辞不见。自是敌复有取台湾为挟和计。计台湾未能遽下,乃发兵船取澎湖。
  守澎湖总兵周振邦怯懦无能。先是〔二月〕七日有轮船二,诈〔称〕法国舟,泊天妃澳探港路,复登岸窥营制。周不敢诘,反宴饮之。越日而一舟去。至二月已己(中历二月二十七日,西历三月二十三日)而兵轮大至,天妃港我兵众发炮中其二船,敌以两船夹一船退。是夜回航龙门港,以小艇登陆。周则闻风先遯。协防副将林福喜请兵不继,亦退走。而敌师伊东佑亨入澎湖厅。是时西屿犹未失守。西屿都司为刘忠良,有胆勇。方日船之初至,即羁其船中人,而总兵礼之,无如何。及敌兵至,则直前奋击;以无援战死。于是澎湖各岛无清兵。
  方澎湖急时,炮声隆隆震台湾,自辰及午息;而巡抚唐景崧发电报,谓倭退走。迨越旦,而嘉义朴子港、彰化鹿港舣舟而来者皆我军也,始知确耗。
  四月壬寅朔,和议定,洋商、岛民喧传朝廷已割台湾,巡抚犹未知,发电吁京师。而丁已(十六日)覆电至,百姓皇皇鼎沸,不愿他属。而巡抚及司道以下,发行李及眷属先行。百姓愈譁,竞起要留。官绅富室缄縢赴渡者,莠民遂出而截之。由是四处匪人坌起如毛。
  周宏遇者(或云周镇邦),抚台中军统带也,平时颇克剥。有李文魁(或作文奎)以直隶游匪从淮军来台,充抚辕亲兵长,被副将武巡捕方某革退,伏于台北,聚党掠唐婿余某内渡之装。方某自抚署出,被斫死。中军护勇亦内应,发枪击杀周宏遇。既欲入杀唐抚军,而帮办大臣杨岐珍率兵至,抚军反慰抚叛兵,命李文魁为统带屯鸡笼。官眷既不能行,则扬言朝廷无割台意,第敌人欲之耳。百姓不信,则复扬言外国出讲,许割澎湖而已。
  迨戊午(十七日),而唐抚军有伯理玺天德事,称台湾大总统,建号民主国,立蓝地黄虎旗,有誓死不去意。百姓大懽,中南路又先发兵铲土匪劫掠者,百姓亦大定。全台各局复争拥总统固守地方。帮办大臣刘永福守台南,尤民望所归。自安平至旗后各港,重重布置,百姓咸恃以无恐。然福建水师提督杨岐珍则率军先归厦门。京师电至,谓台抗京危(乙酉弃安南,李鸿章电云越抗闽台危),而唐总统亦无守台意,外借以苟安民心,内实冀有外国保护。频通信两江总督张之洞,谋于法兰西,而法方用兵争马达加斯戛岛,无暇他顾。以陈季同介法人,求各国承认民国,不报。聘俄公使王之春过巴黎,屡说以利,亦不行。总统乃失望。先是大总统事定,即与绅民议送母回乡,郡民悦而送至海。
  五月丙子(初六日,西历六月二日),李鸿章子经芳为交割事偕日兵船至。至鸡笼,知台湾有备,不敢登陆,指授台湾而回。日兵船谂知鸡笼炮台固,不易攻,亦旋驶东北至澳底(港口)而登。守澳底统领曾喜照有兵六营,不战而退。日兵进三貂岭(在基隆东南,旧属淡水县)。三貂岭有徐邦道一营,欲出战,为曾军溃众冲动,亦失守。戊寅(初八日)至金山。金山有台勇一营,为台人简溪水统领,闻寇壮甚,进战获胜,敌少止。越日再战,不能敌。唐总统命粤勇助战,则将不协,反溃退。而大■〈土贡〉尖者,天险也,循是而南,左狮球岭,右鸡笼山。狮岭统领胡连胜有兵六营,鸡笼总统张兆连有兵十营,相隔不数里,连营聚兵,未尝应敌。敌兵由金山分道进,至大■〈土贡〉尖,见无兵。则大喜。既至狮球岭,骤雨浓雾,对面不见人。胡兵方备战,遇雨则大懈。而敌军着油衣,戴油帽,冒雨乘雾爬山而进。既近,我兵方知之,仓卒应敌。后路各民兵势急,群隐身伺敌,而粤勇以为怯,反枪击之,民兵怒譁,以粤勇叛,亦击之,军遂大乱而溃。于是敌兵长驱无所阻,张兆连、胡连胜望风窜。
  当闻警时,大总统电召乡绅林朝栋、邱逢甲于台中。林朝栋字荫堂,父文察,小名有理,居踞■〈冖八卓,上中下〉雾山,以焚杀豪一方。同治元年,左宗棠以巡抚荡寇浙江,闽浙总督庆瑞檄总兵曾玉鸣募兵从征,文察应募,自温州与衢州将廖士彦复处州,积功署福建提督。同治三年,进漳州,陷逋寇李世贤之难,焚死江东桥。朝栋则于光绪十年应募,从钦差刘铭传防法兰西于鸡笼。十四年,削平阻挠丈田彰化乱民施九段等,以功保道职。是时亦防堵鸡笼,带队归。有问者,慨然曰:『我战而朝廷不我赏,我遯而日本不我仇,我何为乎』?得电不应。邱逢甲者,台湾粤籍进士也。未第时,受知巡道唐景崧。唐为巡抚,思保举之,奏章称其领义勇百二十营,实不满十营。及是亦不应,赴梧栖港舟先遯潮州。唐总统于是四顾旁皇。其母自粤中募三千兵至,无所措置。而李文魁率溃勇自鸡笼入城,迫总统出战。唐绐慰之,转身入内,从后门奔火车路。有问者,曰:『将往鸡笼督战也』。既乃匿德国洋行,微行向沪尾(台北西北之港口)雇德兵船护爹利士洋船西遯。李文魁地劫府库,焚抚署,饱扬至厦门伏诛。台北既无主,散兵、乱民群起攘掠,道路不通,民竞闭门;盖五月癸未(十三日)也。
  当是时,省城虽乱,日兵仅至鸡笼,未敢迳进。德商毕狄兰以书告事实。有鹿港辜荣者,羁游在台北,则手一伞走鸡笼,操官话告日军以省城■〈亻孔〉偬状。别将水野遵以告大将桦山资纪(即首任台湾总督),大将且喜且疑之。五月乙酉望,遣三百骑来刺之。至则城门不闭,商民屏息,散勇已尽向新竹。越二日大队至。至则占民房,掠鸡牛,搜军器。民之移家者,担簦蹑屩,扶老携幼,累重载舟,纷纷蔽海而浮。妓女匄妇,亦有去者。风云惨淡,日暮则道路无人。有闻扣户声,则阖室皇皇,相惊以番兵来矣。其骇异之情如此。
  五月既望,台湾中路知总统去,省城失。令人刺探。至新竹,而民间方杀溃勇,谓粤勇通倭。道路梗不可行而返。台中府孙、台湾县叶、彰化县丁纷纷携赀重而行,则道路皆阻。林朝栋方在家,先在省城领后月饷,及是则发饷予勇,列队而行,从熟径间出至海,府县多随之去。
  有委员黎维嵩自台北至,接署台中府印绶,驻彰化镇抚台中。有葫芦墩巡检罗树勳接署彰化县,有鹿港举人施仁思佐知府开筹防局,有苗栗县生员吴汤兴领义勇到新竹,守县城。
  初,汤兴负意气,遇邱逢甲统义勇营,慷慨自请。闻李鸿章割弃台湾,则愤激作大言。逢甲亦鼓舞之,意气益勃勃。逢甲故粤籍,汤兴亦粤籍,声类相翕。逢甲遂引见唐总统。总统方急时事,逢甲言无不应,即给与汤兴统领关防。汤兴归,则大会乡人盟誓,益作大言励乡氓。乡氓亦粤籍,咸不愿属倭,听其言无不悦,则各搜器械,具饘粮备应用。汤兴乃作义勇衣,树义旗,置亲兵,列营号,出则拥护而行,其意义壮甚。然其与敌冲锋出陈,则皆徐骧、姜绍祖二人。汤兴家铜锣湾,在苗栗南,徐家头份,姜家北埔,在苗栗北、新竹南二县中,北埔尤傍山。二人亦粤籍,亦苗栗县庠生。吴三十六岁,徐三十八岁,姜最少,二十二岁。徐、姜成队即行,结发束袴,肩长枪,腰短枪,佩百子弹丸袋,游奕往来,以杀敌致果为事,人不知其为书生也。
  方汤兴得关防时,则自苗栗街(即苗栗县治)率数百人北上赴总统。至新竹,闻台北失,遂止,与傅德星军截戮溃勇,防击敌军。适姜绍祖兵至,乃进驻大湖口,在新竹北二十五里。盖绍祖先领义勇一营防沪尾,总统去,回至此。德星本林朝栋麾下,领二营在新竹,朝栋急行不及撤,为知县王国瑞所留者也。
  是时日本自台北分队南进,一循山道大科嵌(在新竹东北,桃园之南),一循官道过桃仔园,至大湖口。道大科嵌者,阻于山海镇胡慕猷;至大湖口者,阻于吴汤兴一军。胡嘉猷小名锦,本淡水县吏,时自台北归,闻日兵至,闭竹林登炮台发枪。日兵藐之,聚而环攻。嘉猷率数十人死拒。日兵攀竹跳而入。嘉猷率数人跃而杀之。如是者三,敌犹不退。嘉猷取旧扛炮出,而无子,以铁丸铁钉楺入而发,敌始骇散,然犹不去。适大科陷简愚等亦起事,大科陷即大科嵌也。时徐骧击敌之队适至龙潭陂(在大科嵌西南十余里),势锐甚,于是三角涌、三峡庄(均在大科嵌东北)一带人民群起相应,四面包裹,杀声连天。日本大佐樱井氏一队六十名覆没,余敌不支,悉走山林间。三角涌人围之。此东路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