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皋藏稿


  ○与王辰玉书

  仆不敏幸获与足下生而同坏又幸往年从长干雨花之间望见末光足下无鄙而好进之虽御李讥荆未足以方其畅也自审疏薄无能为役不敢有所称效托于气类时复瞻企喟然而己乃者诚欲贡其亹亹念之累旬旋发旋辍深惟足下元贤峻诣人伦之美仆奈何有蓬之心束于固我胶而不决遂用披露愿足下少察之窃惟国家设科以取士巨典也上不得以私其下下不得以私其上明兴二百余年矣未有能干之者也干之自张江陵始张江陵既没诸一切秽政次第罢免独于是未有能革之者也是故魏直指朝讽之而夕以窜丁直指夕讽之而公卿大夫朝而竞求其瑕遂令邪说朋兴至于今犹然哗而未己吁何其甚也夫士亦何择于贵贱也贵而取贵焉贱而取贱焉惟其当而己往者谢氏之有丕也商氏之有良臣也于其时其以为华何独今者乃并以为诟夫非其爱憎殊也彼其中诚有不可解者耳足下不见之耶鱼贯而进无或后也雁行而列无或先也卒而拟之徐而按之无或爽也见以为自然何巧也见以为偶然何屡也其何以谢天下矣若夫执事则异于是仆非敢为谩也相国先生履仁蹈义屹然与古之五臣十友颉顽千载之间暨于足下少有至性长而弥茂旷然万象之表天下即欲进而以足下投先生退而以先生投足下不得也有默沮逆折已耳而今而往足下其一举而最秋闱再举而最春闱三举而最大廷天下不疑何者诚信之也虽然窃有惧焉贤者不幸而与不肖者同形其究也将无以别其贤不肖者幸而与贤者同形其究也将有以饰其不肖无以别则蒙有以饰则固往者不惭来者不创不亦与于干之者哉斯仆之所为惧也夫岂惟仆其在天下犹是志也夫岂惟天下其在执事犹是志也仆不量窃以天下为执事计以执事为天下计莫若逃之而己谈者必曰无庸是避嫌也与其避之宁其忘之吾求不愧于心而己避嫌德之衰也迹仆所闻殆于不类昔者尧让天下舜去而之河南舜让天下禹去而之阳城周公摄政流言勃兴去而之东孔子辙环至卫有邀而卿之者正色而却之去而之陈蔡之间虽绝粮不愠此怕天下之大圣人也一帝一王一相一卿不足以磷其内丹朱商均管葵弥子之徒不足以缁其外而惴惴焉畏之若是何也夫固有所避也故曰进以礼退以义又曰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不处贫与贱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不去难进易退则是以进为嫌也有择于富贵无择于贫贱第则是以富贵为嫌也圣人视富贵贫贱等耳等求不愧于心可矣何必拘拘乃尔然则圣人之意见矣足下以为然欤否欤今夫一第之荣不厚于万乘之家猜户愕积议如山不轻于三孽也而足下之于是得之无加失之无损不急于栖栖皇皇东西南北之人也厚可损而薄为恋轻可虞而重为狃急可委而缓为徇猥曰吾求不愧于心而己何嫌之与有则是四圣人者徒为小廉曲谨无当也必不行矣故尝试论之即足下芥拾一第绍明缨簪之业辉映后先显名也即足下芥置一第抗志东海以待天下之清显宝也夫名者庸众之所艳而实者贤隽之所钦也之两者之相去岂不远哉不可不审也仆故曰莫若逃之便盖张江陵之不直于天下其大者莫如为子而蔑其父又莫如为父而昵其子方五君子昌言于朝张江陵恚甚并得罪先生解之不克遽拂衣东还修莱曾之乐庶几以身为讽当是时实闻足下手写陶彭泽归去来辞献焉然则天下所以无父而有父足下之为也于是特采狂论一矫颓俗脱然无复一毫濡忍之意仁人所忧志士所愤庶几以身为仿俾世之竞进而不己者有省焉然则天下所以无子而有子足下之为也不己烈哉足下勉之仆与足下踪迹寥阔顾其慕说足下特甚敢有蔽志语曰山薮藏疾江海纳垢藉令漫无中于大道应知足下不我让也敬顿首以请

  ○上娄江王相国书

  昨所请教 册立之事实百其难 明旨一定何以转移人情汹汹何以镇定上欲不愆于 明旨下欲不骇于人情故曰难也过赵定老问之亦喟然太息只恳恳拈出阁下一片心相向耳究竟则请期一着尚自可图然而非阁下莫能任也盖自万厯十四年以来廷臣之以 建储请者后先不啻数十疏而  皇上之旨亦几变矣然而曰待二三年则是二三年而己也曰待过十龄则是过十龄而己也曰二十一年则是二十一年而己也期未至而请之  皇上得执激扰以为罪期既至而请之  皇上亦何辞以谢天下此迁延之法可得而穷者也今者以待  皇后生 嫡子为辞从今以往谁复能关其说乎即  皇上札谕业己曰数年之后矣廷臣复何所据以请乎此假借之法不可得而穷也阁下以为无虞乎语云不见其形愿察其影阁下试端意而思之皇上皇上之旨所以屡定而屡迁者何也 建储盛典也九庙之所式临 两宫之所欣愿百官万姓之所瞻企而言及者辄获罪若有大不满其意者何也亦可推矣 三王并封耦尊齐大亦可观矣阁下不念之耶昔者秦皇汉武宁不盖世之雄一念小偏便堕入妇人女子之手骨肉之间顿成胡越星星燎原涓涓放海虽二君孰意及此乎司马温公曰天若祚宋必无此事夫此何事也可得而尝之哉而徒诿诸天也若曰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两语炳若日星谁能奸诸则长幼有序之说 明旨不啻再见何至今日乃更益立嫡之条重之以  祖训藉之以 中宫弥缝转易挽回转难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岁复一岁不知何所底上阁下之责方自此始未艾也窃意以为宜听九卿科道仍遵屡旨合辞以请而阁下从中调停恳示定期即甚迟不得越一年而遥庶几 圣心确有所主不开窥伺之端人心专有所属不萌二三之衅议论方嚣而复定 国本几摇而获安此真阁下事矣脱或一请不当则至于再再请不当则至于三甚而至于十至于百至于去就可也至于死生可也论语曰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孟子曰惟大臣为能格君心之非可不勉哉若乃 上悬不必然之说以盖其立长之成命下又操必不然之见以成其立嫡之托辞则是  皇上负阁下阁下负  皇上非所望于今日之君臣也临纸耿耿不尽

  ○复王辰玉书

  深哉门下之言之也门下其有天下心乎再诵扇头韵言又何婉笃而可讽也宪于是喟然三叹焉而又窃以为昔之患患在阁部异同今之患患在君相异同阁部异同天下按其是非而交责之君相异同天下舍吾  君而责吾相此纷纷之议所由起也且阁部异同其为证也显  君相异同其为证也微故  君相异同之形一眩则阁部异同之影犹存此纷纷之疑所由起也夫疑者亿诈逆不信以小人之心相揣摩也议者求全责备以君子之道相程督也彼以小人之心求我我拒而不受则可彼以君子之道求我我拒而不受则不可此纷纷之争所由起也盖伊尹之言曰予弗克俾厥后为尧舜若挞于市一夫不获时予之辜而在有宋韩富诸君子即复偃卧田间每当朝廷有大政辄慨然手疏以闻上不与人主分尔我下不与曹偶分去就古之君子其任天下之重如此窃见  皇上之于诸公卿若泛泛然而迩年以来独往往督过吏部今且微连都察院矣此其指良不可测而幸尚知有执政诸老先生即诸老先生中更知有尊府君旋转一脉实惟尊府君是系往尝献其区区尊府君许之亦曰吾欲云云宁忘之耶门下试以请于尊府君其务深思极虑以始终无替伊尹之耻而比迹于韩富天下之幸也宪最无似乃有门下于尊府君即尊府君所为抆拭百方卒以狂昧取罪重负尊府君方当日夜悚惕勉思补过敢复肆然阑及天下事顾其一腔热肠犹然如昨俄又为门下提动不觉信口倾吐门下以为何如率尔报谢尚余耿耿闻台驾旦夕南庶几请须臾之间以究所怀不备

  又

  宽严之说意虑深远诚非愚陋所及乃弟意则又矣谓严者相之事宽者天下之事相自严则天下宽矣相自宽则天下严矣此二者又未始不相持也门下以为何如

  ○与李见罗先生书

  宪不敏窃闻海内有见罗先生久矣昨日从李令君罗茂才游受明公之书而读之益深向往思为执鞭而不可得何意门下不遗浅薄俨然赐问若以宪为可与语欲援而纳诸道者即而今而往得以依归下风与于暴濯之末少窥万一皆明公之贶矣何其幸也窃惟明公表章圣学揭正时趋距诐放淫功齐兼抑天下不可无此人万世不可无此论斯己伟矣独自嫌其异于阳明先生也而曰求诸心而得虽其言之非出于孔子者亦不敢以为非也求诸心而不得虽其言之出于孔子者亦不敢以为是也此阳明先生语也若曰如是则何嫌之有其亦可也虽然修身为本非明公之言也孔曾之言也异不异尚何计焉乃阳明此两言者宪犹然疑之未能了也私以为阳明得力处在此而其未尽处亦在此矣请略陈之而门下裁焉今夫人之一心浑然天理其是天下之真是也其非天下之真非也然而能全之者几何惟圣人而己矣自此以下或偏焉或驳焉遂乃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欲一一而得其真吾见其难也老之无佛之虚杨墨之仁义彼非不求诸心也其浑然者未能尽与圣人合是以谬也故阳明此两言者其为圣人设乎则圣人之心虽千百载而上下冥合符契可以考不谬俟不惑恐无有求之而不得者其为学者设乎则学者之去圣人远矣其求之或得或不得宜也于此正应沉潜玩味虚衷以俟更为质诸先觉考诸古训退而益加培养洗心宥密俾其浑然者果无愧于圣人如是而犹不得然后徐断其是非未晚也苟不能然而徒以阳明此两言横于胸中得则是不得则非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与否亦无问焉其势必至自专自用凭恃聪明轻侮先圣脚注六经高谈阔论无复忌惮不亦悞乎自宋程朱既没儒者大都牵制训诂以耳目帮衬以口舌支吾矻矻穷年无益于得弊也久矣阳明为提出一心字可谓对病之药然心是活物最难把捉若不察其偏全纯驳何如而一切听之其失滋甚即如阳明颖悟绝人本领最高及其论学率多杜撰若明亲格致博约诸义虽非本色尚自半合半离可以推之而通甚而谓性无善无恶谓三教无异谓朱子等于杨墨以学术杀天下后世是何识见只缘自信太过主张太勇忘其浑然者之尚异于圣人而惟据在我之得不得为是非的然之公案是故理不必天地之所有而言不必圣人之所敢纵横上下无之而不可也阳明尝曰心即理也宪何敢非之然而言何容易孔子七十从心不踰矩始可以言心即理七十以前尚不知何如也颜子其心三月不违仁始可以言心即理三月以后尚不知何如也言何容易漫曰心即理也吾问其心之得不得而己此乃无星之称无寸之尺其于轻重长短几何不颠倒而失措哉然则阳明此两言者却又是发病之药故曰阳明得力处在此而其未尽处亦在此也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语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详味数言而阳明之得失亦略可覩矣不识门下以为然否宪少不知学始尝汨没章句一旦得读阳明之书踊跃称快几忘寝食既而渐有惑志反复参验终以不释顷闻教于明公益觉其中有耿耿者是以忘其愚陋辄用披露冀得就正有道傥蒙不鄙明赐督诲使宪奉以周旋不迷于往有负惓惓又何幸也惟明公图之宪也敬疏息以俟

  ○复邹孚如孝廉

  兄己得举子业第一谛何复下询弟实未有知也敢举其闻之师者求正弟始从邑中少弦张师游师教之以博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事不可拘拘只在占毕中求己从原洛张师游师曰此事只在一处不可向外浪走盖又教之以约弟举少弦师语师笑而不答弟退而思之未有凑合处一日再举少弦师语讽咏数过忽有省曰是矣是矣妙在一破字夫何故读书至万卷直是不舍一字谓之破则又不取一字矣不舍一字之谓博不取一字之谓约不舍不取之间有妙存焉非言解所及也因谒东里云浦陈先生而质之先生首肯先生才甚豪意不可一世少尝以时义贽于方山薛夫子薛夫子大惊曰非王震泽莫能办此流闻坊间遂梓入王震泽稿中至今家传户习以为真出自震泽手莫知其自若有朋自远方来上者为巢下者为营窟等篇是也先生复从容言子曾见王昆仑山人诗乎当为子坐进一格因出其题淮阴侯庙歌及拟杜七歌视弟弟受而读之顿觉胸中廓然累年所拮据拟议一时荡尽了无影响归而再质之原洛师师亦首肯弟所闻如是敬为兄诵之高明谓何歌录览弟至今严事山人在师友之间云

  ○与孙柏潭殿元

  弟向来筑室枯里中日出而起日中而食日入而寝其意以诗书为仇文字为赘门以外黑白事寂置不问客有持殿元录报我者不觉舌端生锋谈之无休时也吾锡天下称巨精采神耀黯焉未光者凡几百年一旦足下持黄卷贡之丹扆玉立云霞之上闾巷间樵婴牧穉榛叟桑妪闻足下啧啧而赏异之若以为足下四目两鼻彼夫长躯伟骨之士视功名如拾唾者亦顿足敛手不复得以区区傲足下九龙之巅梁溪之溜真可骄太行而轻溟渤矣弟何无快也抑弟闻之知己难也鲁孔氏邹孟氏自离襁褓能开口说一二三四五便有天下心及其长也东驰西驱南奔北走干几十君王侯齿朽发落曾无怜而收之者不得己姑自解曰天未欲丧斯文也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嗟嗟接浙之岳宿昼之茵其后竟如之何也今 圣天子当阳洗心濯意冀猎海内豪俊有起足下而坐之重席之左有英雄之才而又有英雄之遇一入孔孟之耳当扬声大呼曰吾不如孙郎矣愿足下益读孔孟言砥操砺行俾文章德业合而为一亦可以明男子之得志也足下官华巍赫■〈木垔〉【四库本作槿】篱之声填户而不能容稍稍狼籍衢路脱弟复厕片言于其间殊不足以重足下故三千里呼足下而规之足下得无曰顾生故迂戆今又妄发耶古之居者行者各相赠处弟之所为足下处者则若此矣其何以赠我使得宴息于青泉白石也燕吴相阻对面无期傥彼此不负又何患焉若乃漫为好语道寒暄而止谅足下所厌闻也不及

  泾皋藏第二卷终

  ●泾皋藏稿第三卷

  无锡顾宪成着

  书二

  上娄江王相国
  寤言
  寐言
  与王辰玉
  附录

  ○上娄江王相国

  恭闻 新命不胜踊跃此 宗社生灵之福也追惟不肖于戊寅之岁闻先生之不难以宁亲讽张江陵也诚中心钦之仰之以为古大臣之风规如此也于癸巳之岁见先生之不难以引咎悟  皇上也诚中心钦之服之以为古大臣之肝胆如此也己而先生有所不满于志四顾踌躇辄致其政而归则又中心讶之惜之乃今先生耕闲钓寂浃一纪而余矣天下之故国家之表里当益筹之熟矣向之所见以为是究竟是乎否也向之所见以为非究竟非乎否也又益阅之精矣雄心锐气日销月镕翼翼乎休休乎断断乎穆穆乎浩浩乎中和之体备矣是故根深者末必茂源远者流必光云龙风虎万物快覩将今天下后世咸知吾 君吾相之能相与大有为也岂不卓哉于是中心欣之愿之庶几不日而身亲覩之以为古大臣之作用如此也先生其何让焉盼望行色心旌摇摇旋感一兆亟图躬诣请正属遘蒙难逡巡不果敢次第具列以闻傥蒙垂察裁其可否则又幸矣抑昔朱子之告孝宗有曰臣之得事陛下于今二十有七年而于其间得见陛下数不过三自顷以来岁月逾迈如川之流一往不复不惟臣之苍颜白发己迫迟暮而窃仰天颜亦觉非昔时矣每览斯言当年一腔苦心千载如见令人遥对彷徨歔欷叹息不能自禁今先生之相  皇上后先凡几何年得见  皇上凡几何时宪自甲午别先生于春明门外于时先生角巾布袍拥传而南翩翩若登僊然不知年来神采视黄孰胜兹入而觐 皇上伏覩  天颜不知神甲午之前又何如也殆亦不能无朱子之感也己因特为先生诵之而复赘之曰时乎时乎往者不可追来者不可再时乎时乎惟先生三思惟先生努力惟先生珍重惟先生加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