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翁大全集

《泉翁大全集》明 湛若水
  
  泉翁大全序
  吾师甘泉先生倡明斯学於时。四方学者各以其所□见先后编次,或自刻於其乡,以淑诸人。散漫不一,年久易亡。后有作者,其考弗究,不能不重贻无极之疑。垣奉上命,按兹岭南,与少汾(洗)[冼]子遍访同志,乃得十有九册,八十五卷,汇梓於朱明书院,谓之大全,以其全集诸子之所录也。而先生之学之全体,见於语默辞受、仕止久速之间者,亦在兹矣!亦在兹矣!夫道无多少,亦无小大,语默辞受,仕止久速,无先后,亦无彼此,而求之以其□也。何居?曰非以其道也,以言先生之学道者□□□□身也。非以其学也,以言观先生之者之以会□□□犹之天地然,观天者以春,观地者以冬,冬与春焉,尽之矣。然必合春、夏、秋、冬四时以为言者,见天地之全体,自元至贞,流行而不息也。观先生之用者,以语以受以仕以久,观先生之体者,以默以辞以止以速。四者观其一焉,尽之矣。然必合体用始终彼此以为言者,见先生之学之全体,自少至老,流行而不倚也。是故不观归鲁,则栖栖者佞矣;不观无言,则终日言者支矣;不观辞万钟,则后车数十乘者泰矣。归与不归、言与不言、辞与不辞,时也;一辞一受、一言一默、一归一出之间,阖辟交成者,[中]也。中即天理别名。自孔、孟、周、程、而后,知此懿者,鲜矣。[先]生崛起数千百载之后,痛斯道之失传,遂毅然以兴起为己任。虽其所得於白沙、阳明师友之间者,固有所自;至其潜心默会,洞见道体,以上接精一执中之传,则有非诸儒所及知者。故其学以理为至,以勿忘勿助,不著丝毫人力为功。止至善者,止此者也;格物者,格此者也;言行顺应者,言行乎此者也。至近而远,至博而约,即事而理存焉,即体而用在焉,体用而中见焉,即中而功夫不外是矣。是故观先生之问辩,与其欲无言欲无作文之类也,语语默默,全体之中焉见矣。观□□□从者数百,与其辞赙、辞有司之馈之类也,辞辞□□□。[全]体之中焉见矣。观先生之居樵,与其应召出,出而求归之类也,而其仕止久速,全体之中焉见矣。中无不在,观者或昧焉,故不得不集其全以示之。见其全焉,虽一言至道可也。若徒以文求之,斯末矣。先生所著,有古文小学、遵道录、白沙诗教、二礼经传测、春秋正传、古易经传测、学庸训测、圣学格物通,此则各为全书云。皇明嘉靖十九年,季秋朔后二日,赐进士山东道监察御史,门人新安洪垣撰。
  泉翁大全文集序
  奉敕提督南畿学政山西道监察御史门人余姚闻人诠撰
  闻人子曰,书以纪言也,言以达意也。是故有德者必有言,德成则言不期文而自文矣。有刻甘泉先生文录於维扬者,间尝取而阅之,渊渊乎!至理之言也,道德显矣。而辑之者若漫而无纪也。有刻樵风於嘉禾者,沨沨乎!乐进之言也,情性顺矣,而辑之者若举而未备也。有刻两都风咏於吴门者,便便乎!时出之言也,感应通矣,而辑之者若偏而匪全也。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而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而后货财殖焉。先生之学,随处体认天理,片言单词,罔非斯道之发,固无俟於博求尽取。犹之为卷石勺水焉耳矣,学者窃睹一斑,未必不为坐井之见,固不可谓之非山与水,欲求见夫宝藏货财之兴殖,则眇焉无所於得。是故君子之志於闻道,每恨无以窥见其全,而陟崇涉深,若昧津麓。诠窃忧之,乃命郡博士高子简、乡进士沈子珠,博采精较,汇类编摹,去分部之烦,合诗文之粹,定为内外两编。会同统异,若网在纲;以帙叙年,如鱼在贯。先生身体力行之实,立言垂训之意,灿然明白。诠举而伏读之,乃知古今圣愚,本同一性,随处体认天理之外,真无余学。内编所载,说理为详,而子臣弟友之道无不尽;外编所载,纪事为悉,而鸟兽草木之类无不该。大之则有以尽天地之变化,小之则有以穷万物之幽微。远不御,近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登太山而小天下,观於海者难为水。集诗文之大成,阐德礼之精蕴,夫岂卷石勺水而已哉!读之余月,肉味俱忘,犹惧所传之不广也,仍命江都学火生增刻梓,寘诸新泉精舍,俾来学者咸得有所宗云。时嘉靖十有五年,春正月上元辛未。
  泉翁大全后序
  大巡觉山洪公辑泉翁大全成,俾章校督入梓,因得熟读之。油然喜,喟然叹曰:「天下后世可无此文也哉。」夫道以文显,亦以文传,故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则文固不可废也。我泉翁先生应运而兴,不由人力,洞悟道体,主盟正学,涵养充粹。其为文也,发挥本体,不待安排;而其为教也,指天理为吾心中正之体,以勿忘勿助为吾人体认之功。千百年来,道学之传,先生盖大有功焉矣。章蚤失学,长从刘晴川先生讲求阳明先生之学,迨薄宦入广,适先生致大□□□讲学天关,亲领教旨,恍若有得,又惧其教□□□□则於此书之刊布,安得而不殚摅心力,亟亟图成,以佳惠后学耶?书凡八十五卷,首樵语为一卷,教之始也。次新论,次知新后语,次二业合一训,次大科训规,次雍语,次燕射礼仪,各为一卷。诸类文集为五十九卷,新泉问辨录为四卷,问辨续录为四卷,问疑录、金陵问荅、金台荅问、洪子问疑录,各为一卷。杨子折衷为三卷,参赞事略为二卷,厘正诗小序为一卷,归去纪行录为末卷,教之终也。噫!先生盛德大业在天地间,一言一动,无非至教。四海之远,百世之下,得其文而读之,宁不有感发而兴起者乎!然斯道之兴废无常,是不能不深望於天下后世之君子。观者当知觉山公之深意,与泉翁之苦心云。嘉靖壬寅岁中秋之吉,门人邵阳陈大章顿首谨书。
  
  泉翁大全卷之一
  文集 樵语
  门人沈珠潘子嘉世礼同刊
  一本第一凡十四章
  邓生问:「忠信也,礼也,敬也,孰先?」甘泉子曰:「曷或先焉?曷或后焉?其一本乎!忠信、其心也,礼、其事也。莫非敬也。故敬而后有忠信,有忠信而后有礼容。」
  陈公赞问:「三年学不至於谷。」曰:「其志笃矣。颜、闵其人矣。开也,其庶矣乎!」
  陈公赞问:「禹无间,然其无举也欤?」曰:「无举,非以语圣也。禹之圣也,其犹诸百炼之金矣乎!浑合无间,是之谓盛德。」
  仕鸣问:「诚自成。」曰:「诚自我立也。」问:「道自道。」曰。「道自诚行也。」又问。曰:「有其诚则有其人,无其诚则无其人。无其人则生理息,生理息则物我丧。哀哉!是故,诚也者,成也。一人已,合内外而性之者也。故时措之宜,惟尽性者能之。」
  甘泉子曰:「大其心,然后能全体天地之性。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心之广大也,物或蔽之,物或偏之,乌乎尽?尽也者,复其大者也,而性之全体焉见矣。今之小其心者,如掩鉴焉,一隙之明,照者几希矣。故尽心、知性、知天。明乎此,然后存养有所措,学之能事毕矣。」
  杨生曰:「心何为而可尽?」甘泉子曰:「其敬乎!至敬无累,明鉴无蔽。」
  问:「予欲无言。」曰:「四时行,百物生,其言之至乎!」「何谓至言?」曰:「其示之道体尔矣。其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乎!」
  甘泉子语仕鸣曰:「佛老之学,阴道也;故尚鬼,其学也主静。圣贤之学,阳道也;故尚人,其学也主动。主动者,其执事敬之谓乎!是故大易之道,贵阳而贱阴。君子慎动。」
  
  书曰:「小德大德。」小大惟一,小德者,其川流乎!大德者,其敦化乎!其德惟一,实一无二。
  
  登山观海,学者其知圣道矣乎!大道之用□□□□□一以贯之耳。成章后达,溥博渊泉而时出之,□□□□学之至矣。
  
  陈生问「文质」。曰:「质也者,其贞乾乎!其於心也,为忠信。文也者,其华采乎!其於道也,为仪文。忠信而无文者,有之矣,以其陋也,故野。仪文而不忠实者,有之矣,以其诞也,故史。夫惟实德积於中,畅於四肢,内外合德,谓之有德,其彬彬之君子乎!是故性与天道,夫子之文章,其致一也。」
  
  甘泉子曰:「吾观於大易,而知道器之不可以二二也。爻之阴阳刚柔,器也;得其中焉,道也。器譬则气也,道譬则性也。气得其中正焉,理也,性也。是故性气一体。或者以互言之,二之也夫。故孟氏曰:『形色天性也。』又曰:『有物有则。』则也者,其中正也。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其阴阳合德也乎!」
  
  甘泉子曰:「先以目者,利攸往;先以知者,利於行。」或问焉。曰:「不惑。惑焉,不中矣;中,不惑也。世之冥行而不求之知,惑矣。是故中道者鲜矣。故曰:『其中,非尔力也。』学者如射,射者审的而后发,发无不中矣。易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
  
  甘泉子曰:「智也者,其天道之贞,以终始万事[乎!是故智]者,显於始,藏於终。显以生之,藏以成之。生之[者效发於]天;成之者效存於地。故智者可以知来,可以藏往,智[之]功用大矣哉!」
  
  善学者如悬鉴焉,明其体矣,物至而照焉,不迁以就之。如迁就焉,本体亡矣。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迁也夫。
  
  语道第二凡十四章
  
  或问:「鬼神之德之盛。」曰:「不知也。」又问。曰:「诚。知体物不遗,与不见不闻之为一不可掩,然后知诚之所为。知诚之所为者,然后知鬼神之情状。知鬼神之情状,然后可与语道。」
  
  知及仁不守,知不行也。及守而不庄,不畅於四肢也。知仁庄而教不以礼,不发於事业也。知及,始也;动礼,终焉。君子成己成物之学备矣。
  
  善思者如井,井不迁而泉至。故思不出其位,善思者夫。
  
  甘泉子语杨生曰:「而知博约之义乎?观蜜之采采,则知博文矣。观蜜之酿而成,则知约礼矣。今之儒者,强记而冥行,其诸异乎颜氏之子之博约矣。」或曰:「博约拟诸采酿,尽矣乎?」曰:「否。夫彼,外物也。若夫博之,博我也,约之,约我也。我自有之也,乌乎外?」
  
  蜾臝负螟蛉之子,封而祝之,久则肖之,其气质之变化也。犹乎异形也,而况於人之同类者乎!故古之善师者,相禅受以意,故能变,变则化。今之相师者,不虚以受,实以信,而欲变化以至於道也,不亦难乎!
  
  或问:「道。」曰:「於物物而求之。」他日有问道。曰:「合物物而求之。」门人惑。曰:「於物物而求之,其小者也。合物物而求之,其大者也。」他日又有问者,则告之曰:「於物物之中,合物物之中而求之。夫中也者,道也。知小而不知大者,不足以语全;知大而不知小者,不足以语分;知小大而不知中,可与语器,不可以语道。夫知小大道器之为一体,则几矣。」
  
  或问:「学何学矣?」曰:「学乎天地与我一者也。」「何谓一?」曰:「宇宙内其有二乎?二焉,息矣。知宇宙间一我与天地也,故君子法之以自强不息。是故家国天下之事,无一而非性也。」
  
  或曰:「请学何学?」曰:「其大学乎!」曰:「有要乎?」曰:「有,止至善为要。」曰:「何先?」曰:「先知止而后定静安虑,是故以言乎止至善之功,至矣;以言乎天下国家之大,斯其要矣。故曰:『在格物。』物格而家国天下无余蕴矣,至矣,尽矣。其旨也微乎!」
  
  甘泉子曰:「君子之志法乎天,行法乎地,其变化法乎四时,故能与天地并。志法乎天,故远而无外。天包乎地,行法乎地,故近而无遗。变化法乎四时,时而出之,故出而无穷。」
  
  君子敬可以生仁,定可以生智,思可以生勇。夫能敬而后定,故定而不寂;能定而后思,故思而无邪。敬定思一也。仁不欲方,智不欲圆,勇不欲动。兼而有之,可与入道。
  
  或问:「政。」曰:「在正身。天下国家与身一也,有一不知,不可谓之知性;有一不尽,不可谓之尽性。」
  
  性也者,其天地之生生者乎!其於人心也,为生理。道也者,其生生之中正者乎!其於生理也,为中和。夫中正者,天之道也;中和者,人之道也。反是则辟焉戾焉,不足以为道,君子不道焉。
  
  杨仕鸣问於甘泉子曰:「鸾也欲归与朋友共求田,而为之井,使耕於是,学於是,相亲让於是,以为世轨,可乎?」甘泉子曰:「善哉志!」或曰:「欲行王政而毋井田,可乎?曰:「田不分则民不均,民不均则富者侈,贫者困,贫者困则衣食不足,衣食不足则礼义不兴。虽有孝子慈孙,不能相保,不能相保则兵生,兵生而食不足,此灭亡之道也。故分田则衣食足而教可兴,兵藏於农而国可守,公入无军国之费,是以其君安富尊荣,而垂拱无为也。故一事而有三利者,分田之谓矣。」或曰:「行王政而毋学[校可乎?」曰:「]田以基之,教以成之,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相接以]礼而化於道,上下联属而不可解,和气致而天地位,此之谓盛德。」或曰:「欲毋封建也,可乎?」曰:「王者大公而无我。井田,公於民者也;封建,公於臣者也。未有公於下而下不公於上者也。天下大公谓之仁域。夫分而治之则专,专则民受其惠。此至仁之术也。」或曰:「欲毋肉刑也,可乎?」曰:「可则尧舜之仁为之矣。夫愚民,杀之而不见其形,则不知戒,戒而使远之,仁之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