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桢集

　雉城曲
　　荡舟横塘去，塘上野鸳鸯。
　　鸳鸯忽飞去，相见双女郎。
　　齐唱雉城曲，共制芙蓉裳。
　　手洗藕花露，劝君荷叶囊。
　　何以报永好，解佩双明珰。
　　妾住雉城里，不是雉城倡。
　采桑词
　　吴蚕孕金蛾，吴娘中夜起。
　　明朝南陌头，采桑鬓不理。
　　使君从何来，调妾桑中喜。
　　不识秋胡妻，误认金楼子。
　采菱曲
　　若下清塘好，清塘胜若耶。
　　鸳鸯飞镜浦，鸳鸯睡银沙。
　　两桨夹螳臂，双榔交犬牙。
　　照波还自惜，艳色似荷花。
　　袖惹红萍湿，裙牵翠蔓斜。
　　大堤东过客，背面在兼葭。
　　日落红风起，清歌杂笑哇。
　海客行
　　海客朱雀航，下有五凤房。
　　三月发长干，六月下淮扬。
　　青丝牵白日，罗幕西风凉。
　　大姬劝金露，小姬弹空桑。
　　中姬执药馔，调冰浣肝肠。
　　海客睡不起，明宴寒神羊。
　主家祠
　　主家宴新客，内屋深罗帷。
　　贵戚金与史，长者陶与猗。
　　美人间中坐，玉质缕金衣。
　　歌声上碧落，不放青云飞。
　　杯行白莲掌，酒饮黄桐脂。
　　门下有书客，弹铗歌朝饥。
　道旁骑
　　春风扇官道，官柳黄金条。
　　道旁百金骑，侠气争春骁。
　　竹间小桃花，嫣如董娇娆。
　　下马隔花语，疑是花中妖。
　风日好
　　春来风雨颠，未见风日好。
　　今朝风日好，美人在远道。
　　美人招未来，相思把瑶草。
　　长鸟舞春风，为我一颠倒。
　春芳曲
　　春容不再芳，春华不再扬。
　　我欲倩游丝，花前系春阳。
　　春阳不可长，游丝徒尔长。
　　飞来双蛱蝶，缀我罗衣裳。
　　顿足起与舞，上下随春狂。
　太师宅
　　前朝太史宅，基撤万民庐。
　　太师一去宅，问宅今何如？
　　赤地无所有，庭树八九株。
　　缅怀炙手日，门前卿大夫。
　　肥马在东厩，脂羊出中厨。
　　光妓列秦赵，佐酒吹笙竽。
　　历年未五十，一抔不枝梧。
　　歌笑不于此，悔不桑为枢。
　　道旁甲第子，过马一踟蹰。
　招农篇
　　京城五都会，卓锥争比闾。
　　朱楼矗隘址，绣甍夹通衢。
　　酒削飨列鼎，贩脂来驷车。
　　东家见妖丽，西舍闻笙竽。
　　劬劬农家子，住在三家墟。
　　一日出京市，归不把犁锄。
　　千金卖恒产，买屋京城居。
　　京城岂不美，咄嗟异荣枯。
　　货殖非吾法，守望非吾徒。
　　仰屋视门傅，壁立檐无储。
　　却归卜丘首，邻里相揶揄。
　　嗟嗟食田子，食技汝不知。
　　食田可久业，圣主方捐租。
　南妇还
　　今日是何日，恸返南州岐。
　　汩汩东逝水，一日有西归。
　　长别二十年，休戚不相知。
　　去时虿发王，归来面眉黧。
　　昔人今则是，故家今则非。
　　脱胎有父母，结发有夫妻。
　　惊呼问邻里，共指冢累累。
　　访死欲穿隧，泣血还复疑。
　　白骨满丘山，我逝其从谁！
　淇寡妇
　　淇上有寡妇，始慕宋共姬。
　　食贫以自守，笑诮怀猜疑。
　　忽为盗所污，放僻靡不为。
　　昔为淇妇宗，今为淇妇嗤。
　　可怜困思反，不如贸丝儿。
　七哀诗
　　贫者欲无寿，富婴愿期颐。
　　惨惨里门道，哭声一何悲。
　　白头洒慈泪，红颜服嫠衰。
　　借问送车人，共惜纨裤儿。
　　问齿未逾壮，问家素不赀。
　　黄金不贷死，华屋中道辞。
　　南邻九十老，带索如荣期。
　瘦马行
　　瘦马青海种，新自流沙至。
　　市门顾不售，千金价无二。
　　肉骀大项领，匹帛可收致。
　　天寒道里愁，伏枥消远志。
　　瘦马虽伶仃，毅有千里气。
　　世无牙与青，瘦马与谁试。
　金山孤凤辞
　　肃肃金山凤，凤兮同阿房。
　　凤兮不凰老，孤鸣在高冈。
　　幸生一鸑雏，毛雨蔚成章。
　　鸑雏实不恶，反哺天性良。
　　坐革枭獍暴，不受雀角伤。
　　教之六律音，因之鸣朝阳。
　　来仪实有本，凤声益锵锵。
　　于乎金山凤，永为百鸟祥。
　焦尾辞
　　焦尾器犹在，焦尾音无遗。
　　眷兹古人器，恒以今四丝。
　　纤手弄掩抑，类作箜篌悲。
　　赤城有佳士，今人古人师。
　　独作古先操，颀然如见之。
　　饮以化人酒，此味从谁知？
　纨扇辞
　　团圆合欢扇，比似月婵娟。
　　婵娟有时缺，我扇岂衣圆？
　　秋风落梧叶，我扇同弃捐。
　　不得如秋叶，吹堕在君前。
　白门柳
　　步出白门柳，闻歌金缕衣。
　　事生不事死，曩誓今已遗。
　　空负地下心，百年以为期。
　　向来媒佻鸠，宁为今日思？
　
　丹山凤
　　丹山五色凤，千岁或一鸣。
　　来见君子国，见则时文明。
　　自从鸣岐后，野鸟袭为名。
　　凤兮德久衰，短歌空复情。
　梁父吟
　　步出齐城门，上陟独乐峰。
　　梁父昂雉堞，荡阴夷鬣封。
　　齐国杀三士，杵臼不能雄。
　　所以梁父吟，感叹长笑翁。
　　吁嗟长笑翁，相汉起伏龙。
　　关张比疆治，将相俱和同。
　　上帝弃炎祚，将星堕营中。
　　抱膝和梁父，梁父生悲风。
　涂山篇
　　朝发一钱渡，暮宿三江潮。
　　涂山有禅伯，饮我松间瓢。
　　遂登福勋庙，还憩汪罔桥。
　　涂翁不可诘，夜附山鬼妖。
　　载吊漆姓人，负恶忍兜苗。
　　既怀弯弓逆，可徒坐不朝。
　　逆名不可训，姑以后至枭。
　　涧谼洗遗骨，白日连山椒。
　骊山曲
　　骊山郁崔嵬，宫阙金银开。
　　月生谼鹊观，云绕凤凰台。
　　宫中红妆子，调笑春风媒。
　　青鸟衔巾去，乳鹿巡花来。
　　天王太白次，仓玉金粟堆。
　　石马动秋色，羌枝连暮枝。
　　只今瑶池水，八骏渴生埃。
　弁峰七十二
　　弁峰七十二，菡萏开青冥。
　　穷探最绝顶，龙舌呀岩扃。
　　高源下绝壁，海眼涵明星。
　　毒龙戏珠玉，残唾吹余腥。
　　胡僧洗神钵，密咒收风霆。
　　洞庭水如蓝，溟涬连沧溟。
　　下观人间世，九点烟中青。
　送客洞庭西
　　送客洞庭西，雷堆青两两。
　　陈殿出空明，吴城连苍莽。
　　春随湖色深，风将潮声长。
　　扬柳读书堂，芙蓉采菱桨。
　　怀人故未休，望望欲成往。
　尧市山
　　湖山七十二，西峰郁相缪。
　　閟饮有尧井，像耕余舜丘。
　　相传十日出，大浸稽天流。
　　生民窃生理，托市兹山头。
　　只今东震水，双雷没如沤。
　　仁人感地脉，望望终南愁。
　夏驾石鼓辞
　　周家十圆鼓，散落陈仓野。
　　犹有夏驾石，盘盘驾之下。
　　秦鞭血山骨，吴猎焦野火。
　　夏鼓建不拔，石鸣知者寡。
　　父老惧谶言，山空石长哑。
　虎丘篇
　　路出女坟湖，警跸霸王驱。
　　灵池飞霹雳，枯冢走于菟。
　　老禅犹点石，仙鬼只疑狐。
　　祖龙来发閟，银海又飞凫。
　要离家
　　金昌亭下路，春草没荒丘。
　　云是要离家，令人生古愁。
　　侏儿三尺干，不佩双吴钩。
　　中包猛士胆，白日照高秋。
　　忍死屠骨肉，视身若蜉蝣。
　　荆轲不了恨，庆忌成身谋。
　　如何五噫客，死与尔同仇。
　香山篇
　　放舟脂塘曲，盘游湖上雷。
　　雷鸣湖雨作，还泊香山隈。
　　美人斗香草，上有九畹栽。
　　美人在何所，搴芳招归来。
　　露下荆棘草，鹿上姑苏台。
　陈明桧
　　陈皇有遗宅，乃在鸟山中。
　　当时手所植，花木罗青红。
　　独有左纽树，阅世如龟龙。
　　怀哉手植人，不见三阁崇。
　　后庭种玉树，金井雕秋风。
　放龟池
　　我闻玄绪灵，无逃豫且厄。
　　毛公赎金钱，放汝鼋鼍宅。
　　何期报复义，背负将军溺。
　　至今山中池，洞玄露纯白。
　　我归放搘床，搘床犹翕息。
　东林社
　　陶公八十日，解组归山阿。
　　觉今若不早，我日十倍过。
　　开涂划荆棘，斧缺且无柯。
　　莱尔东林社，招我南山歌。
　　回视有漏因，已梧影与魔。
　　有求不补失，无亏所成多。
　　坐断前后际，不须辩维摩。
　隐君宅
　　隐君宅中区，心游入天境。
　　酌空引窊石，汲深出寒井。
　　檐花度吹香，池叶漏天影。
　　隐几鸣虚琴，悠然有真省。
　道人一亩宅
　　道人一亩宅，乃在清江浔。
　　山童解迎客，开户花木深。
　　幽草有远意，仙禽无俗言。
　　剑气或成虎，丹光欲流金。
　　丸中探日月，画前见天心。
卷五
　沙堤行
　　神州和羹连五城，沙堤新筑泰阶平。
　　正月一日太阳明，殿前两相水金星。
　　天王垂衣珠箔卷，太史新书五云书。
　　火城千枝花外转，道逢吴牛问牛喘。
　　左谋右断天子前，手持五色补青天。
　　南人不敢吹巢火，中国堂堂相司马。
　地震谣
　　四月一日南省火，七月一日南地震。
　　地积大块作方载，岂有坏崩如杞人。
　　如何一震白毛茁，泰山动摇海水泄。
　　便恐昆仑八柱折，赤子啾啾忧地裂。
　　唐尧天子居上头，贤相柱天如不周。
　　保国如瓯，驭民如舟，吁嗟赤子汝何忧。
　苦雨谣
　　去年雨，坍碱土。今年雨，没灶釜。
　　灶釜二月青无烟，官家火程不问雨。
　　胥靡移来坐监主，旬申亏官走插户。
　大风谣
　　大风起，不终朝。
　　如何三日夜，日日夜夜旋扶摇。
　　卷水覆我舟，卷土覆我窑。
　　乌乎太平玉管将谁调，五日一风不鸣条。
　白雪辞
　　痴云驾日日为黄，白光半夜漏东方。
　　广寒兔老玉发蜕，一箭刚风落人世。
　　锦宫肉屏香汗溶，酒如春江饮如虹。
　　彩鸾帘额不受卷，酒面洗作梨花风。
　　阶前狮子积不坏，十日璚田换尘界。
　　金钲取挂扶桑晓，照见璚田出寒莩。
　箕斗歌
　　计孛怯梼杌，紫木背文章。
　　我迕一宿直箕斗，不愁斟酌愁簸扬。
　　斗之柄，实司天；箕之风，由犯月。
　　箕胡为，张口吻；斗胡为，閟喉舌。
　　骑箕尾，诉阊阖。屏谗邪，正出纳。
　　文昌开，箕斗合。
　盐车重
　　盐车重，盐车重，官骥牵不动。
　　官铊私秤秤不平，秤秤束缚添畸令。
　　盐车重，重奈何，旖令带多私转多。
　　大商鬻不尽，私鹾夹公引。
　　乌呼江南转运涩如胶，漕吏议法方呶呶。
　盐商行
　　人生不愿万户侯，但愿盐利淮西头。
　　人生不愿万金宅，但愿盐商千料舶。
　　大农课盐析秋毫，凡民不敢争锥刀。
　　盐商本是贱家子，独与王家埒富豪。
　　亭丁焦头烧海榷，盐商洗手筹运握。
　　大席一囊三百斤，漕津牛马千蹄角。
　　司纲改法开新河，盐商添力莫谁何。
　　大艘钲鼓顺流下，检制孰敢悬官铊。
　　吁嗟海王不爱宝，夷吾策之成伯道。
　　如何后世严立法，只与盐商成富媪。
　　鲁中绮，蜀中罗，以盐起家数不多。
　　只今谁补货殖传，绮罗往往甲州县。
　牛商行
　　黄牛商，水牛商，驱牛渡淮道路长。
　　淮天喘热淮月黄，老商爱牛视如伤。
　　淮民耕稼禾上场，皮角有令恐牛殃。
　　君不见昨夜官军大索马，牝牡千匹如驱羊。
　食糖谣
　　朝食糠，暮食糠，食糠不如彘与庞。
　　君王雁鹜令，以粟甘易粮。
　　吁嗟今茫茫，吁嗟何遑遑。
　周急谣
　　江南凶，周波最急。
　　汉家使者识经权，矫制开仓输玉粒。
　　　君不见曩岁沟魂海不及，至今冤作枯鱼泣。
　劝粜辞
　　水旱阻尧汤，生民无罪岁。
　　后代仓廪虚，时和亦为沴。
　　孰云富而哿，甚矣贫不继。
　　借富以贷贫，穷哉已非计。
　　况乃指廪间，夏楚劫以势。
　吴农谣
　　吴农竭力耕王田，王赋已供常饿眠。
　　邓通董贤何为者，一生长用水衡钱。
　三男词
　　君不见羌胡之妻产龙鹫，骆家之妇生虎狸。
　　造物好或怪，痴儿以为奇。
　　金村铁妇不画眉，健手能运千斤椎。
　　怀妊弗知十月期，一诞三子如母豨。
　　邻舍来贺子，公相出茅茨。
　　亲戚来贺子，车盖生光辉。
　　里胥驰走闻有司，三竖内有麒麟儿。
　　阴阳者流来与推，张家瑞凤三联枝。
　　我闻其言信且疑，历扣古牒如元龟。
　　硖石三生未闻瑞，南昌四孕徒招非。
　　有条给乳本勾践，五羊十帛胡多仪。
　　他日唐檀验后事，不知介葛闻三牺。
　乞墦词
　　獬豸不击邪，化为兽中狐。
　　屈轶不指佞，化作蒿中刍。
　　黄金躯，高盖车，千夫百喏在一呼。
　　归来牛马惊里闾，低眉仰面承妻孥。
　　奉溲尝恶卑自奴，墦间比来奴不如。
　　君不见衡阳有客方诧妇，须髯似戟称人夫。
　家仕叹
　　小仕时为养，古有当会稽。
　　岂能食其官，以官养旄倪。
　　千金买作郡，万金收满车。
　　三年递邮传，谁以民为家。
　侯庶叹
　　甘日王侯家，厮庶躬宅枥。
　　后来事升降，小儿家荡析。
　　俯首厮庶门，王孙有忧色。
　秦刑篇
　　秦刑悖圣教，其律毒如兵。
　　大汉解倒悬，文网舒急绳。
　　朝仪取杂用，千载骂鄙生。
　　燕石觅玉质，郑调求韶声。
　　如何良有司，尚欲复秦刑？
　匠人篇
　　匠人久失职，秦人已开阡。
　　谁望云阳气，木土凿由拳。
　　后来兴利者，开渠引淮船。
　　吴牛拖辇石，喘月不能前。
　　老翁乏丁壮，捕汝在河边。
　　投水作河妇，天子罢庸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