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温陵集


  ○荅何克斋尚书

  某生于闽长于海丏食于卫就学于燕访友于白下质正于四方自是两都人物之渊东南才富之产阳明先生之徒若孙及临济的派丹阳正脉但有一言之几乎道者皆某所参礼也不扣尽底蕴固不止矣五十而至滇非谋道矣直糊口万里之外耳三年而出滇复寓楚今又移寓于楚之麻城矣人今以某为麻城人虽某亦自以为麻城人也公百福具备俗之人皆能颂公某若加一辞赘矣故惟道其平生取友者如此

  ○复丘若泰

  丘书云仆谓丹阳寔病桠塘云何有干病且要反身默识识默耶识病耶此时若纤念不起方寸皆空当是丹阳但不得及此境界耳柳塘东附览幸教之
  苦海有八病其一也既有此身即有此海既有此病即有此苦丹阳安得而与人异邪人知病之苦不知乐之苦乐者苦之因乐极则苦生矣人知病之苦不知病之乐苦者乐之因苦极则乐至矣苦乐相乘是轮回种因苦得乐是因缘法丹阳虽上僊安能弃轮回舍因缘自脱于人世苦海之外邪但未尝不与人同之中而自然不与人同者以行粮素具路头素明也此时正在病只一心护病岂容更有别念乎岂容一毫默识工夫参于其间乎是乃真第一念也是乃真无二念也是乃真空也是乃真纤念不起方寸皆空之寔境也非谓必如何空之而后可至丹阳境界也若要如何便非寔际便不空矣

  ○复邓石阳

  昨承教言对使裁谢尚有未尽谨复录而上之盖老丈专为上上人说恐其过高或有遗弁之病弟则直为下下人说恐其沈溺而不能出如今之所谓出家儿者祗知有持钵糊口事耳然世间惟下下人最多所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若夫上上人则举世绝少非直少也盖绝无之矣如弟者滔滔皆是人也彼其绝无者举世既无之矣又可说焉年来每深叹憾光阴去矣而一官三十余年未尝分毫为国出力徒窃其俸余厶自润既幸双亲归土弟妹七人婚嫁各毕各幸而不缺衣食各生儿孙独予连生四男三女惟留一女在耳而年逼耳顺体素赢弱以为弟侄已满目可以无歉矣遂自安慰焉盖所谓欲之而不能非能之而自不欲也惟此一件人生大事未能明了心下时时烦懑故遂弁官入楚事善知识以求少得盖皆陷溺之久老而始觉绝未曾自弃于人伦之外者平生师友散在四方不下十百尽是仕宦忠烈丈夫如兄辈等耳弟初不敢以彼等为狥人彼等亦不以我为绝世各务以自得而已矣故相期甚远而形迹顿遗愿作圣者师圣愿为佛者宗佛不问在家出家人知与否随其资性一任进道故得相与共为学耳然则所取于渠者岂取其弃人伦哉取其志道也中间大畧不过曰其为人倔强难化如此始焉不肯低头而终也遂尔禀服师事因其难化故料其必能得道又因其得道而复喜其不负倔强初志如此而已然天下之倔强而不得道者多矣若其不得道则虽倔强何益虽出家何用虽至于断臂燃身亦祗为丧身失命之夫耳竟何补也故苟有志千道则在家可也孔孟不在家乎出家可也释迦佛不出家乎今之学佛者非学其弃净飰王之位而苦行于雪山之中也学其能成佛之道而已今之学孔子者非学其能在家也学其能成孔子之道而已若以在家者为是则今之在家学圣者多矣而成圣者其谁邪若以出家为非则今之非释氏者亦不少矣而终不敢谓其非佛又何也然则学佛者要于成佛尔矣渠既学佛矣又何说乎承示云赵老与胡氏书极诋渠之非曰雪水瓢笠之中作此乞墦登垄之态览教至此不觉泫然斯言毒害寔刺我心我与彼得无尽堕其中而不自知者乎当时胡氏必以致仕为高品轻功名富贵为善学者故此老痛责渠之非以晓之所谓言不怒则听者不入是也今夫人人尽知求富贵利达者之为乞墦矣而孰知云水瓢笠之众皆乞墦邪使胡氏思之得无知斯道之大而不专在于轻功名富贵之间乎然使赵老而别与溺于富贵功名之人言之则又不如此矣所谓因病发药因时治病不得一槩此道之所以为大也吾谓赵老真圣人也渠当终身依归而奈何其遽舍之而远去邪然要之各从所好不可以我之意而必渠之同此意也独念乞墦之辱心寔耻之而卒不得免者何居意者或借闻见以为聪明或籍耳目以为心腹与或凭册籍以为断案或依孔佛以为泰山与有一于此我乃齐人又安能笑彼渠也此弟之所痛而苦也兄其何以教之承谕欲弟便毁此文此寔无不可但不必耳何也人各有心不能皆合喜者自喜不喜者自然不喜欲览者览欲毁者毁各不相妨碍此学之所以为妙也若以喜者为是而必欲兄丈之同喜兄又以毁者为是而复责弟之不毁则是各见其是各私其学学斯僻矣抑岂以此言为有累于赵老乎夫赵老何人也巍巍泰山学贯千古乃一和尚能累之则亦无贵于赵老矣夫惟陈相倍师而后限良之学始显惟西河之人疑子夏于夫子而后夫子之道益尊然则赵老固非人之所能累也若曰吾谓渠惜其以倍师之故顿为后世咦耳则渠已绝弃人世迯儒归佛陷于大戮而不自爱惜矣吾又何爱惜之有焉吾以为渠之学若果非则当以此暴其恶于天下后世而与天下后世共改之若果是则当以此显其教于天下后世而与天下后世共为之此仁人君子之用心所以为大同也且观世之人孰能不避名色而读异端之书者乎堂堂天朝行贫四书五经于天下欲其幼而学壮而行以博高爵重禄显荣家世不然者有黜有罚如此其祥明也然犹有朿书而不肯读者况佛教乎佛教且然况邓和尚之语乎况居士数句文字乎吾恐虽欲拱手以奉之彼即置而弃之矣而何必代之毁与弃也弟谓兄圣人之资也且又圣人之徒也弟异端者流也本无足道者也自朱夫子以至今日以老佛为异端相袭而排摈之者不知其几百年矣弟非不知而敢以直犯众怒者不得已也老而怕死也且国家以六经取士而有三藏之收以六艺教人而又有戒坛之设则亦未尝以出家为禁矣则如渠者固国家之所不弃而兄乃以为弃邪屡承接引之劝苟非木石能不动念然谓弟欲使天下之人皆弁功名妻子而后从事于学果若是是为大蠹弟不如是之愚也然斯言也吾谓兄亦太早计矣非但未卵而求时夜者也夫渠生长于内江矣今观内江之人更有一人效渠之为者乎吾谓即使朝廷出令前鼎镬而后白刃驱而之出家彼宁有守其妻孥以死者耳必不愿也而谓一邓和尚能变易天下之人乎一无紧要居士能以几句闲言语能使天下人尽弃妻子功名以从事于学佛乎盖千古绝无之事千万勿烦杞虑也吾谓真正能接赵老之脉者意者或有待于兄耳异日必有端的同门能共推尊老丈以为师门颜闵区区异端之徒自救不暇安能并驱争先也则此鄙陋之语勿毁之亦可然我又尝推念之矣夫黄面老瞿昙少而出家者也李耳厌薄衰周亦遂西游不返老而后出家者也独孔子老在家耳然终身周流不暇暖席则在家时亦无几矣妻既出矣独一子耳更不闻其再娶谁女也又更不闻其复有几房妾媵也则于室家之情亦太微矣当时列国之主尽知礼遇夫子然而夫子不仕也最久者三月而已不曰接浙而行则曰明日遂行则于功名之念亦太轻矣居常不知叔梁纥葬处乃葬其母于五父之衢然后得合葬于防焉则于扫墓之礼亦太简矣岂三圣人于此顾为轻于功名妻子哉恐亦未免遗弁之病哉然则渠上人之罪过亦未能遽定也然以予断之上人之罪不在于后日之不归家而在于其初之轻于出家也何也一出家即弃父母矣所贵于有子者谓其临老得力耳盖人既老便自有许多疾病苟有子则老来得力病困时得力卧床难移动时得力奉侍汤药时得力五内分割痛苦难忍时得力临终呜咽分付诀别声气垂绝时得力若此时不得力则与无子等矣又何在于奔丧守礼以为他人之观乎往往见今世学道圣人先觉士大夫或父母八十有余犹闻拜疾趋全不念风中之烛灭在俄顷无他急功名而忘其亲也此之不责而反责彼出家儿是为大惑足称颠倒见矣吁吁二十余年倾盖之友六十七岁皓皤之夫万里相逢聚首他县誓吐肝胆尽脱皮肤苟一毫衷赤不尽尚有纤芥为名作诳之语青霄白日照耀我心便当永堕无间万刼为驴与兄骑乘此今日所以报荅百泉上知已之感也纵兄有憾我终不敢有恐

  ○复周三鲁

  三鲁壮年雄才抱璞未试者也如仆本无才可用故自不宜于用岂诚与云与鹤相类如三鲁所许与者哉感媿甚矣夫世间惟才不易得故曰才难非虚言也唯无其才而虚有其名如殷中军以竹马之好欲与大司马抗衡以自附于王谢是为不自忖度耳此则仆无是矣仆惟早自揣量故毅然告退又性刚不能逶蛇性疏稍好静僻以此日就鹿豕群无赖盖适所宜然如三鲁大才盛年际明世正宜藏蓄待时为时出力也古有之矣有大才而不见用于世者世既不能用而亦不求用退而与无才者等不使无才者疑有才者忌所谓容貌若愚深藏若虚老聃是也今观渭滨之叟年八十矣犹把钓持竿不顾也使八十而死或不死而不遇西伯猎于渭纵遇西伯而西伯不尊以为师敬养之以为老有子若发不武不能善承父志太公虽百万韬畧不用也此皆所谓善藏其用者也若夫严子陵陈希夷汲汲欲用之矣而有必用之心无必用之形故被裘随驴终名隐士虽不遁心而能遁迹虽不见用才亦见隐才矣黄老而下可多见邪又若有大用之才而能委曲以求其必用时不必明良道不论泰否与世浮沈因时升降而用常在我卒亦舍我不用而不可得则管夷吾辈是也此其最高矣乎乃若切切焉以求用操一已之绳墨持前王之规矩以方枘欲入圆凿此岂用世才哉徒负却切切欲用本心矣吾儒是也幸而见几明决不俟终日得勇退之道焉然削迹伐木饿陈畏匡其得免者亦幸耳非胜筭也今三鲁亲遭明时抱和璧如前数子皆所熟厌当必有契诣者仆特崖畧之以俟择耳不然欲用而不能委曲以济其用此儒之所以卒为天下后世非笑也

  ○荅邓明府

  何公死不关江陵事江陵为司业何公只与朋辈同往一会言耳言虽不中而杀之之心无有也及何公出而独向朋辈道此人有欲飞不得之云盖直不满之耳何公闻之遂有此人必当国当国必杀我等语则以何公平生自许太过不意精神反为江陵所摄于是抚然便有惧色盖皆英雄莫肯相下之寔所谓两雄不并立于世者此等心肠是也自后江陵亦不记何公而何公终日有江陵在念偶攻江陵者首吉安人江陵遂怨吉安日与吉安缙绅为雠然亦未尝雠何公者以何公不足雠也特何公自为雠耳何也何公必为首相必杀我之语已传播于吉安及四方久矣至是欲承奉江陵者憾无有缘闻是谁不甘心何公者乎杀一布衣本无难事而可以取快江陵之胸腹则又何惮而不敢为也故廵抚缉访之于前而继者踵其步方其缉解至湖广也湖广密进揭帖子江陵江陵曰此事何须来问轻则决罚重则发遣已矣及差人出阁门应城李义河遂授以意曰此江陵本意也特不欲自发之耳吁吁江陵何人也胆如天大而肯姑息此哉应城之情状可知矣应城于何公素有论学之忤其杀之之心自有又其时势熖熏灼人之事应城者如事江陵则何公虽欲不死又安可得耶江陵此事甚错其原起于憾吉安人而必欲杀吉安人为尤错今日俱为谈往事矣然何公布衣之杰也故有杀身之祸江陵宰相之杰也故有身后之辱不论其败而论其成不追其迹而追其心不责其过而责其功则二老者皆吾师也非与世之局琐取容埋头顾影窃取圣人之名以自盖其贪位固宠之私者比也是以复并论之以裁正于大方焉所论甚见中蕴可为何公出气恐犹未察江陵初心故尔赘及

  李温陵集卷之一

  ●李温陵集卷之二

  海虞后学顾大韶仲恭校

  书答二

  ◆书答二

  答耿中丞
  又答耿中丞
  与杨定见
  与焦从吾
  又与从吾
  又与从吾孝廉
  复耿中丞
  复京中友朋
  又答京友
  复宋太守
  答耿中丞论淡
  答刘宪长
  答周友山
  答周柳塘
  与耿司寇告别

  ○答耿中丞

  昨承教言深中狂愚之病夫以卒性之真推而广之与天下为公乃谓之道既欲与斯世斯民共由之则其范围曲成之功大矣学其可无术欤此公至言也此公所得于孔子而深信之以为家法者也仆又何言哉然此乃孔氏之言也非我也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故为愿学孔子之说者乃孟子之所以止于孟子仆方痛憾其非夫而公谓我愿之欤且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也使孔子而教人以学孔子何以颜渊问仁而曰为仁由已而不由人也欤哉何以曰古之学者为已又曰君子求诸已也欤哉惟其由已故诸子自不必问仁于孔子惟其为已故孔子自无学术以授门人是无人无已之学也无已故学莫先于克已无人故教惟在于因人试举一二言之如仲弓居敬行简人也而问仁焉夫子直指之曰敬恕而已雍也聪明故悟焉而请事司马牛遭兄弟之难尝怀忧惧是谨言慎行人也而问仁焉夫子亦直指之曰其言也言??而已牛也不聪故疑焉而反以为未足由此观之孔子亦何尝教人之学孔子也哉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而学孔子者务舍已而必以孔子为学虽公亦必以为真可笑矣夫惟孔子未尝以孔子教人学故其得志也必不以身为教于天下是故圣人在上万物之人得所也久矣所以不得所者贪暴者扰之而仁者害之也仁者以天下之失所也而忧之而汲汲焉欲贻之以得所之域于是有德礼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絷其四体而人始大失所矣夫天下之民物众矣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条理则天地亦且不能是故寒能折胶而不能折朝市之人热能伏金而不能伏兢奔之子何也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其势然也是故圣人顺之顺之则安之矣是故贪财者与之以禄趋势者与之以爵强有力者与之以权能者称事而官愞者夹持而使有德者隆之虚位但取具瞻高才者处以重任不问出入各从所好各骋所长无一人之不中用何其事之易也虽欲饰诈以投其好我自无好之可投虽欲揜丑以着其美我自无丑之可揜何其说之难也是非真能明明德于天下而坐致太平者欤是非真能不见一丝作为之迹而自享心逸日休之效者欤然则孔氏之学术亦妙矣则虽谓孔子有学有术以教人亦可也然则无学无术则其兹孔子之学术欤公既深信而笃行之则虽谓公自已之学术亦可也但不必人人皆如公耳故凡公之所为自善所用自广所学自当仆自敬公不必仆之似公也公自当爱仆不必公之贤于仆也则公此行人人有弹冠之庆矣否则同者少而异者多贤者少而愚不肖者多天下果何时而太平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