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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舜水文选
言不尽意,楮不尽言;歆格之余,或能昭监。呜呼!尚飨。
●上监国鲁王谢恩疏(敕文并录)(明永历十一年、鲁监国十二年丁酉)
监国鲁王敕
监国鲁王敕谕贡生朱之瑜:昔宋相陈宜中托谕占城,去而不返;背君苟免,史氏讥之。盖时虽不可为,明圣贤大道者,当尽回天衡命之志;若恝然远去,天下事伊谁任乎!予国家运丁阳九,线脉犹存,重光可待。况祖宗功德不泯人心,中兴局面应远过于晋、宋。且今陕、蜀、黔、楚悉入版图,西粤久尊正朔;即闽、粤、江、浙,亦正在纷纭举动间。非若景炎之代,势处其穷;故宜中不复,亦不闻有命往召其还也。尔矫矫不折,远避忘家。阳武之椎,尚堪再试;终军之请,岂竟忘情!予梦寐求贤,延伫以待。兹特端敕召尔,可即言旋,前来佐予;恢兴事业,当资尔节义文章。毋安幸免,濡滞他邦!钦哉。特敕。
监国鲁九年三月□□日。
奉敕特召恩贡生臣朱之瑜奏:为守礼殉节,谨陈始末缘由兼谢天恩事。
臣于崇祯十七年,蒙恩特征,不就。弘光元年复征,又不就;即授江西按察使司副使兼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监镇臣方国安军,复不拜。后闻台省交章论劾,大指论臣偃蹇不奉朝命,无人臣礼;臣即星夜逃避澥滨。及臣在舟山,铨臣、按臣见臣不肯任事,又见臣誓不降虏,万生一生,举臣孝廉;臣止之而不及,即当按臣前草表恳辞。后辅臣不知,拟旨云:『朱之瑜果否的系贡生,该部确察具奏』!辅臣与臣同里閈,其弟张玉堂与臣同入泮宫,岂不知臣之详?意盖有为耳。臣见此时事不可为,深自韬匿,绝不以前事上闻,非敢故为欺隐。辛卯年七月,预避虏难,从舟山复至安南。累年急欲归觐,多方未遂。每恨衣带之水,邈焉河汉!
去年委曲求济,方附一舟,意谓秋末冬初,便可瞻拜彤墀,伏陈衷曲。臣数年澥外经营,谓可得当以报朝廷;当与藩臣,悉心商榷。不意奸人为梗,其船出至澥口,半月而不果行;复次安南,愤结欲绝。至本年正月十四日,日本船回,賫有主上监国鲁九年三月黄绫敕谕一道,特召臣还。臣以亵服不敢拜命,星夜草创处士巾衣,谨择十六吉日;又不敢以公所行礼,即于私寓恭设香案开读,叩头谢恩毕,钦此钦遵。臣此时已促装,拟于二十一日往暹罗,亦辗转以求达也。因暹罗更在西南,诚恐主上未察臣苦心,疑为营私背旨,故捧敕惊惧,即止不行。虽臣无「节义文章」之重,足副主上「梦寐延伫」之求;至于「犬马恋主」之诚、「回天衡命」之志,未尝一刻少弛也。静候夏间附船前去日本,复从日本方达思明。所以纡回其道者,臣之苦衷不便明言。庸人见臣如此,竞诋狂惑。
不意二月初三日,安南国王于该管衙门檄取一二知文识字之人,前去应一时之役。当涂喜得关要,中臣不念国体,遂将臣名开送,立逼登舟。众人不知,多为庆幸。臣与平日往还诸人,已作死别。初八日,至国王屯兵之所,曰外营沙。先见该艚,手致一书;随见国王,臣具一「钦奉敕书特召恩贡生顿首拜」名帖。臣屡被诏敕,在国家为征士,与寻常官员不同;何敢屈膝夷廷,以辱国典。故长揖不拜者,礼也。国王不知是礼,怒欲杀臣;臣挺然竟行就戮,毫无顾盼迟回。该艚令人往复劝谕,恳切详明;臣言愈逊,臣志愈坚。夜分不已,终无一字游移;次日辩折仍前,该艚云『好汉子』!十四日,复遣人来慰臣、怵臣,得臣一拜即止;臣对如初,但言『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已。至今十日,其怒未衰,忌臣者多料无生理。臣恐一时白刃加颈,不及拜疏陈情,谨将始末缘繇上尘宸听,臣即含笑入地矣。
所恨者,臣之幡然去国,迹似洁身。今谋之十年,方喜得当;意欲恢弘祖业,以酬君父,以佐劳臣。一旦乃为意外之事而死·不能上报太祖高皇帝以及主上,臣死有余责耳。至臣祖宗坟墓飘零,幼女高死忠、死孝,最为幽惨;此臣家事私情,不敢琐陈。谨将逐日问答、行略、书札,别录附闻,惟祈睿监!草莽之臣不谙章奏之体,罔知忌讳,死罪、死罪。臣拜疏后,静听一死,则无他说。昔苏武尚有一李陵为知己,臣之孤苦,何可胜言!十日之内,逐日杀人,莫不枭其首,从而臡肉菹肝。夷风惨刻,惟以张威示知草菅,使臣惊惧。臣死之后,骸骨无敢收取,自为鸱鸢犬豕之所阻嚼,臣亦不忧。伏愿主上为国爱身、为国爱人;励精旰食,虚己尊贤,选才任能,勿疑勿贰;直捣卢黄,勒勳长白;大拯陆沈之神州,修复久污之陵庙;始终弗替,君臣一心:臣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具疏称谢以闻。
监国鲁丁酉年二月十七日,恩贡生臣朱之瑜具。
奉敕特召恩贡生臣朱之瑜奏:为臣身被拘留,瞻言永号事。
臣与安南国王抗礼一事,已详具于二月十七日疏中。后二日,始以本事遣其心腹重臣就问;臣即据其来意,竭诚相答。遂尔欢然,大加赞赏。因关彼国机密,不敢闻奏。三月三日,遣人来试「坚确赋」。以后屡遣其文武戚属,就臣寓所虚心质问;随手批答,得答即喜。四月二十一日,臣闻客寓被盗席卷,衣襆俱空;谒归会安,十分称扬羡慕,或者夙憾已销。但国小气骄,学浅识陋;颇能拔萃于夜郎,不免观天而坐井。欲屈臣,则恐损其名望;欲就臣,则内惭其从官。甘心失人,安知礼士。是以辗转持疑,委难自决。至今尚未亲见,又未明言遣行;使臣目送归舟,血枯肠断。况资装俱竭,肘见履穿;僮仆遁逃,伶仃孤苦;肌肤憔悴,形容枯槁:遣日如岁。若至明年此日,诚恐鸡骨支离,久填沟壑。况能光辅主上,大业中兴。倘主上必不忍弃臣于外,乞敕藩臣明言索取,彼必不敢再复拘留。臣坐则意驰,行则忽忽不知其所往。率率草疏再陈,伏祈宸监!
监国鲁丁酉年五月二十七日,恩贡生朱之瑜具。
●安南供役纪事(明永历十一年、鲁监国十二年丁酉六月)
自叙
媿我中夏沦胥,外夷闰位;天既不赋瑜以定乱之略,瑜何忍复生其任运之心!是以逋播异邦,流离一十三载;间关瀚澥,茹荼百千万端:庶几天日再明、沈州复陆。乃忽有安南国王檄召区区相见之际,遂为千古臣节所关,不死不足以申礼;然徒死亦不足以明心,不得不亲至其廷,往返辩折。况瑜大雠未复,又何肯轻丧于沟渠!故不亢不挠,以礼譬。国王之识习局于褊浅,而才气频近高明:谗夫鴞张,极力煽其焰;元臣箝口,无或措一辞。独力支撑,四面业射;逼勒有甚乎卫律,嗟叹无闻于李陵。虽十一日磨厉之锋,不敢轻试;而三百年养士之气,未得大伸。谨将逐日问答、行略、书札,录为一卷。芟其诸臣问难,嫌于繁冗也;隐其行间机务,为彼慎密也。子卿以奉使困饥雪窖、洪皓以迎请流递冷山,节烈尚矣!瑜则无所奉也,无所奉则不必记;然关于国也,关于国则不敢不记。因志之,曰「安南供役纪事」云尔。
一、该府于丁酉年正月二十九日奉国王缴,檄取识字之人;故压不发。至次月初三日一时,掩捕如擒寇虏。闽音「朱」与「周」近,误呼「周相公」;周述南手足无措,遂以后事嘱其妻子而后往。放归,如获更生。其势焰之慑人也如此。捕至,不言所以;久之,差官面试作诗写字。瑜不作诗,但书『朱之瑜,浙江余姚人,南直松江籍。因中国折柱缺维、天倾日丧,不甘薙发从虏,逃避贵邦。至今一十二年,捐坟墓、妻子。虏氛未灭,国族难归;溃耄忧焚,作诗无取!所供是实』。余人概不作诗,炤瑜具供,但小异耳;不知何解?
一、该府作色厉声恐吓之云:『此外更有何人通文理?速速报来!到上边去,说做不得』!诸人寂然。瑜抗辞答之云:『此是该府事;何人通文理、何人不通文理,该管者岂有不知。我岂知道!若上边觉察出来,自有承当;何与我事』!
一、该府令人看守,势同软监。瑜语之云:『此非一日之事,岂有不饮食之理!且我寓中,谁人炤管;应带行李,谁人收拾』?语塞,然后放归。随差班役,谕令居停伴守外,复差人竟夜游徼;瑜度必不能自脱,毫无贿嘱求免之意。此时即欲自裁,方不受其余辱;又念愚人无知,谓是惊惧而死:故须至彼死于国王之前,方得明白。亲友来送者,瑜已作死别。吕苏吾不解,根究其意;瑜虑其恐怖,别生枝节,遂更端其说。
一、两日内连往占上见翁仪簿及各该衙门仪簿署镇土王,用一「钦奉敕书特召恩贡生某」名帖;以下衙门,概不具刺。小官无知,坐瑜于别席;亦不与较。
一、初三夜半,方归。初四,晨去暮返。二鼓,促行;寓中行李不容收拾,即一纸别家之书亦冗不及写。本寓无人看管,亲友不敢受托;后致被盗,繇此也。
一、初五日,先至旱泥。各处差官齐集;夜半传发,惟传瑜一人,余人禁勿往。至彼,众差官俱坐定,不为礼,瑜竟入上坐。差官云:『茹主(犹华言「大王」也)征诸儒,如何议论』?瑜应声答云:『天子方得言「征」。大王即尽有东京土地,而中国尽复其位号,不过荒服一诸侯王耳;何敢言「征」』!差官点头曰:『派、派、派』(平声;犹华言「是、是、是」也);连说八、九声。差官曰:『贡五与举人、进士孰大』?瑜料其意重在进士;先时,有进士至彼,曾受其困辱。故迎机逆折之曰:『贵国不知科目之义,故云尔。贡士便是举人之别名,故称曰某科贡士;若贡生,便与举人、进士有分别矣。至于大小,则不在此论。我国朝初重贡;成、弘以后,单重甲科,谓之「两榜」。即如贡生,亦有不同:有选贡、有恩贡、有拔贡、有岁贡、有准贡例贡高下之不等。国初之制,外舍升内舍、内舍升上舍,成均积分,累升率性堂。分数既满,优者入为宫、詹、坊、谕,劣者出为科、道谏官。又有税户人材、贤良方正、耆儒等名目,除授更优:郑湜起家为布政、严震释褐拜尚书;进士初授,或为县、佐、尉,似未得与之颉颃。惟成化朝以边储匮乏,许令博士弟子员及民间俊秀输粟入成均。后来积分之制遂废,始单重甲科;即有调停之者曰三途并用,终不胜甲科之贵矣』。或问取士法;答曰:『周官,卿大夫察举;而侯国贡之。天子升之司马曰进士、司马升之司徒曰俊士;然后考德而命爵、因能而授官,其制尚矣。汉朝以选举公车贴大经,十道得五为通;最为近古。故得人为最多,而经术之士重于朝廷。唐朝试士以甲赋律诗,始为雕虫小技;有志之士鄙之。宋朝试士以论策,此外各有明经、韬钤、宏辞、茂才等科。明朝以制义:第一场四书义三、经义四,合七篇;第二场论一首,诏、诰、表(内科一道)、判五道;三场策五道。乡试中式者为解元、经魁、举人,会试中式者为会元、会魁、进士。廷试策一道,磨勘进呈、台司读卷,天子标题。第一甲第一名为状元、二名榜眼、三名探花,第二甲、三甲为进士、同进士出身;多则四百名、少则三百名,国初亦有中一百名之时。子、午、卯、酉为乡试四科,辰、戌、丑、未为会试四科』。问曰:『既如此,如何有癸巳科状元』?曰:『此永乐以虏儆亲征,皇太子监国于南部、太孙监国于北京,避嫌不敢临轩策士,故迟廷试之期;原是壬辰科进士』。曰:『派、派、派』。旁一人曰:『太师真文武全才』!曰:『此因下问而奉告,不过古今掌故耳。若于书无所不读,而又知兵善用,方是文武全才;不肖安敢当此』!
一、初八日,至外营沙(安南音「陵甲」),为国王屯兵之所。见翁该艚,帖同前(该艚者,专管唐人及总理船只事务;以该伯为之)。
一、本日,投翁该艚书。
之瑜托身贵国,谊同庶人。庶人,召之役则住役,义也。但未谙相见大王之礼何如;承役而退,以不见为美。所为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亦义也。此两三国人之所观听,非细故也。之瑜出身自有本末;远不必言,近日新膺大明敕书特召,三国之人之所通知。若使仆仆参拜,倘大王明于斯义,必且笑之瑜为非人;惜身畏势,而轻亵大王,瑜罪何辞!若突然长揖不拜,虽甚足以明大王之大、之高;万一大王习见拜跪之常、未察不拜之是礼,逆见嗔怒,必万口同叱以和之。之瑜异国孤身,岂不立致奇祸?久闻阁下高明大度,通达国体、晓畅事务;伏乞先为申明,然后敢见。之瑜此情,必无一人敢为传达;不得已,托之笺札,幸恕幸恕!即日,朱之瑜顿首载拜慎余。
一、该艚入启国王,即日命见。文武大臣尽集大门内右厢,其余侍班肃然,持刀环立者数千人;又非九宾见客,万目共注。奉命之人传呼迫促,瑜及门不趋,徐徐步入;侍班大喝,瑜不为动。见国王,立致一名帖;与前帖同,但前加「本年正月」四字、后加「顿首」二字。诸大老屏人面见,彼此不相为礼。
一、语同事翁斗曰:『见国王及该艚,从来无不拜之礼。今与公各班相见;我今日以生死争之,慎无随我以累公!先时欲言,恐公震怖;公若舍得死,则不拜可耳』。于是翁姓者先拜,瑜直立于旁。差官启事毕,来就瑜令拜,瑜作不解状;举侍班之仗于沙中划一「拜」字,瑜即借其仗于「拜」上加一「不」字。差官牵瑜袖按抑令拜,瑜挥而脱之。国王大怒,令长刀手押出西行。瑜毫无顾盼,挥手即行;语同行者曰:『尔辈何故随我!我此去,至好是下监。彼国监禁,公行需索,所费万端;我止办一死!尔辈已拜无事,不须随行;但远觇之可也。若此去便杀,倒得干净』。因解身上鲜衣与之,惟整束旧衣同去;不知其赴该艚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