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山房集

于是驹齿未落，龙文已光，始则河东三凤，终则马氏五常。或笃志于铅椠，或尽力于农桑[曾祖兄弟五人，四成进士，一为农，终布衣]，寻桑根之遗迹，过落叶之山房。家有逸民之号，人传导引之方。东华遗俵，阆苑翻觞，落次仲之翮，逐箫史之凰[布衣公无疾而终，人传仙去]。伯则遨游薇省，叔则栖迟槐署，季抗疏于乌台，受两朝之眷顾。似子固兄弟四人，吾先人独伤晚遇。常发愤而揣摩，遂遵道而得路。三殿胪传，九重温语，宫烛宵分，花砖月午。张珊网于海隅，悬藻鉴于畿辅，诏分玉局之书，渴饮金茎之露。羡白首之词臣，久赤墀之记注。
五十年中，家门鼎盛，陆氏则机云同居，苏家则轼辙并进，子弟则人有凤毛，门巷则家夸马粪。绿野堂开，青云路近，宾客则轮毂朱丹，奴仆则绣镼妆靓，卮茜有千亩之荣，木奴有千头之庆。宅为因旧，斋号长梁，禽鸣变柳，燕寝凝香。故物唯抒于簪笏，旧业不系于貂珰，谢棋子之方褥，去班丝之隐囊。纱帷昼暖，素琴夕张，图史与肘案相错，绮襦与轩冕俱忘。听吕蒙之呓语，过张申之墨庄，鼎文有证谬之辨，金根无误改之伤。羡延陵之歜子，擅海内之文章。
吾父于是仰而思，坐以待，网罗于千古，纵横于百代，为天下之楷模，识前贤之纪载，实文苑之羽仪，鲜沧海之流芥。元默以为稼穑，洪笔以为锄耒，独正者危，至方则阂。九州之被有余，三秀之门斯在。雕虫而耻壮夫，弃觚而叹散儒。讲学邹峄，策名帝都，摩石鼓之文，听圜桥之书。当捧檄之未决，念色养之堪娱，感蔡顺之噬指，鄙温峤之绝裾。捆蒲苇而织屦履，浣厕牏而涤溺器。菽水堂前，板舆花里。见孝草之敷荣，有慈鸦之戾止，六芝竞进以延年，五采戏前而色喜。曾参之心乐三釜，赵概之母年八十。身隐而文焉用，善养而禄弗及，方遂茅容之愿，遽下皋鱼之泣。肝干肺焦，形变骨立。白蛇素狸之扰，皓乌皬雀之集，凡见似而目瞿，皆隐志之相及。丧葬既毕，精业维勤，卷之万象，挥之八垠。守子云之玄，安黔娄之贫，观使才于履屐，作表帅于人伦。郈成分宅之义，羊舌下泣之仁。门堪罗鸟，庭无杂宾，挥乐广之麈，书羊欣之裙，马帐溢执经之客，鹿车骈问字之人。暮年黉舍，远在海滨，时矩世范，律物正身。时游历于缁帷，天将以为木铎。系马堂阶，衣冠万彟。鲑菜萧然，引觞徐酌。春夏教以诗书，秋冬教以羽籥，鸟革翚飞，云蔓连阁，见横舍之既修，歌泮水而思乐[先君为贑榆教谕，捐赀破产修学宫]。凛朽索之驭马，每求信于尺蠖，守规矩与绳墨，实方圆而枘凿。微子之叹蓬飞，仲尼之感桑落，归耕颍上之田，永赴遂初之约[先君于壬寅年去官，次年辞世]。贤人则岁在龙蛇，仙翁则惟遗笙鹤。
于是君子之泽，斩于五世，兄弟参商，宗族诟谇。假荫而带狐令，卖婚而缔鸡肆，求援得援，求系得系。侯景以儿女作奴，王源之姻好唯利。贩鬻祖曾，窃赀皂隶，若敖之鬼馁而，广平之风衰矣。彼互郎与列肆，乃贩脂而削脯，既到处而辙留，能额瞬而目语。鱼盐漆丝，齿革毛羽，涩譶泶僇，驵侩枝梧，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迁其地而仍良，皆杂处于吾土。山傪人面，穷奇锯牙，细旃广厦，锦幄香车，马首之金匼匝，腰间之玉辟邪。春风则乘醉而倚，秋月则倍明于家。替之列戟鸣珂，加以紫标黄榜，莫不低其颜色，增以凄怆，口嗫嚅而不前，足盘辟而欲往。念世祚之悠悠，遇斯人而怏怏。
梓少有六甲之诵，长余四海之心。推鸡坊而为长，戏鹅栏而忿深。嗟早年之集蓼，托毁室于冤禽，淳于恭之自棰不见，陈太邱之家法难寻。熏炉茗碗，药臼霜砧，竟希酒圣，聊托书淫，旬鍜季炼，月弄风唫，谈谐不为塞默，交游不入佥壬。尔乃洛阳名园，辋川别墅，碧柳楼台，绿苔庭户，群莺乱飞，杂花生树，枕石漱流，研朱滴露。有瑰意与琦行，无捷径以窘步，吾独好此姱修，乃众庶之不誉。贺拔惎之交疏，刘鸺鹠之门杜，群疑奊悳，有似墨杘，间间啮啮，聇聇栖栖。无为牛从，宁为鸡尸。灌夫骂坐之气，庄叟物外之思，壮士歘兮绝天维，北斗戾兮太山夷，闭户而学书空，叩门而拙言辞。至于眷念乡人，与为游处，似以冰而致蝇，若以狸而致鼠，见几而作，逝将去汝。飘瓦而忮心不怨，虚舟而惼心不怒。买丝五色，绣作平原君；有酒一杯，唯浇赵州土。
当其年少旅愁，东下西游，向临卬以作客，过邺下而登楼。马鸣驿路，鸡唱星邮，严霜点鬓，酸风射眸。鼠窥灯而破梦，鸟啼树而生愁，月晓则深林寂寂，叶落而古道飕飕。风力酒冰，寒威绵折，行道迟迟，忧心惙惙。日薄西山，乍明乍灭，有迷津而莫问，无幽事之可悦。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离别，看山光而黯淡，听水声而呜咽。既而名纸毛生，进退维谷，叹积案而成箱，亦连篇而累牍，虽浚发于巧心，终受欪于拙目。鬼嗤谋利之刘龙，人笑苦吟之周朴。竟有造请而不报，或至对宾而杖仆。谁为倒屣之迎，空有溺庐之辱。拨寒炉之夜灰，向屠门而嚼肉。五世长者知饮食，三世长者知被服。彼钱癖与宝精，枉秤珠而量玉，遂所如而龃龉，困穷涂而瑟缩。
金陵佳丽，黄旗紫气，虎踞龙盘，川流山峙，桂桨兰舟，药栏花砌，歌吹沸天，绮罗扑地，实历代之帝都，多昔人之旅寄。爰买数椽而居，遂有终焉之志。楼外花明，帘前日丽，竹院风清，纸牕雪霁。常扪虱而自如，乃送鸿而高视。吊六代之英才，忽怆焉而陨涕。彼夫金张之馆，许史之庐，南邻钟磬，北里笙竽，有万人之僮客，具千乘之辎车，生奇树于庭内，待时英而馆虚，久从吾之所好，岂有慕于彼都。乃有青钱学士，白衣尚书，私拟七子，相推六儒，既长吟而短啸，亦西抹而东涂，咸能振翼于云汉，俱夸龙跃于天衢。谁解投分之交，惧诵绝交之书。
于是登高舒啸，临流赋诗，朝露之托柏叶，枯朽之出菌芝，世事则唯感木槿，文字则竟少萋蕤，浇书摊饭，朝斯夕斯。况复回文织锦，故人织素，鬓影春风，缟衣茹藘，垂露华于石井，弹绿绮而佳趣，不工封禅之书，聊作美人之赋。别有何戡白首，车子青春，红红小妓，黑黑故人。寄闲情于丝竹，消壮怀于风尘，识沈约梦中之路，销江淹别后之魂。谦以称物而平施，忍以含容而成德。石火电光，终于此灭，取富贵以何时，嗟韶年之转迫。
且夫消息盈虚，天道在焉。余家世于淮南，乃流播于江关，枯鱼穷鸟，不可问天；布衣韦带，虚此盛齿。寄恨无穷，端忧讵止？忆风景之通华，写哀思于侧理。妙曲唱于旗亭，绝调歌于郢市。正如雍门之琴，闻而泪落无休；素女之瑟，听则悲生不已！

诗一
观海
浩荡天无极，潮声动地来。鹏溟流陇域，蜃市作楼台。齐鲁金泥没，乾坤玉阙开。少年多意气，高阁坐衔杯。
西墅草堂歌
先人结庐深山中，布衣蔬食一亩宫。青山层叠列画障，绿树槎丫映帘栊。门迎流水蓼花湾，牧唱樵歌竞往还，琴樽无恙尘嚣静，指点深林暮霭间。有明末运干戈里，黄巾赤眉纷如蚁，淮南十家九家空，眼看城郭生荆杞。先人仓皇走避兵，茅屋倾攲茂草生，汙莱满目牛羊下，野水争流禽鸟鸣。五十年来成幻梦，斜阳废墅少人行。吾先君子长太息，欲将旧宅重经营，手持钱帛告田父，昔吾先人此环堵，多年侵夺勿复言，梁燕飞来知故主，茅茨重翦土重筑，酾酒诸昆共挥麈，竹苞松茂好相期，莫忘先人庆宁宇。袛今摇落又西风，一带枫林绕屋红。明月空传天子诏[西墅：一轮明月高拟鹿门，庄烈皇帝敕书中语]，岁时瞻仰付村翁。
雨
轻暖卷帘衣，孤亭暮雨微。落红辞密树，新绿满遥扉。阶下苔痕长，梁间燕子归。西牕灯影暗，枯坐欲忘机。
遗园四首
辛苦青箱业，传家只赐书。荒畦无客到，春日闭门居。柳线和烟结，梅根带雨锄。旧时梁上燕，渺渺独愁予。
新绿渐成阴，催耕闻暮禽。治生儒者事，谋道古人心。薄俗高门贱，穷途岁序深。无聊爱坟籍，讵敢说书淫。
秋声何日到，残暑去天涯。鸦影梭烟树，松阴绘月阶。病魔皆故物，诗境落孤怀。独倚危楼望，清光聚此斋。
风雨漂摇久，柴门挂薜萝。青云悲往事，白雪按新歌。每念授书志，其如罔极何。可怜贫贱日，秪是畏人多。
杂诗
鸿雁鸣雝雝，白露凄以坠。大夫用为贽，德与长者配。或谓之鴚鹅，南游青春背。况乃上虞县，民力遂可废。春衔拔草根，秋啄除其秽。怅焉忽单飞，孤鸣中肠碎。伤彼水中鸠，关关和其喙。
初夏村居罗锦宣携樽过访赋谢
风雨弥旬久，晴天一启扉。客携樽酒至，惊乱林鸟飞。刺水秧针瘦，沾人柳汁肥。江东老罗隐，明月送将归。
病夜见新月
一痕蟾光白昼残，空庭有人病未安。暮禽辞树疑曙色，影落文牕移琅玕。无聊尽日秋声聚，露重罗衣玉骨寒。欲攀仙桂问月姊，老兔深藏不死丹。仰天长啸夜气发，丝丝鬼雨逼雕阑。
小桥旅夜
客路今宵始，茅檐梦不成。蟾光云外落，萤火水边明。早岁艰危集，穷途涕泪横。苍茫去乡国，无事不伤情。
风雨渡杨子江
几日秣陵住，扁舟东复东。浓云千树合，骤雨一江空。往事随流水，吾生类转蓬。相逢湖海客，乡语尽难通。
残春僧舍
花落回廊静，钟声丈室过。三春青鬓改，一院绿阴多。客久无乡梦，愁深有病魔。独怜良夜永，明月在藤萝。
笙
数声鹅管绛唇干，拨火金炉夜向阑。孺子独生伊洛想，仙娥曾共幔亭看。几时天上来青鸟，何处风前听紫鸾。最忆澄心堂里曲，小楼细雨十分寒。
琵琶
凤尾龙香世莫传，半湾逤逻系冰弦。雪深六月明妃冢，泪满三更商妇船。坐啸竹林差共拟，重登花萼亦堪怜。郁轮袍曲非难制，祗是无因上舞筵。
早春过冶山园亭追悼周羽士
晴光冉冉过楼台，仄径扪萝破藓苔。仙客已归蓬岛去，名园仍向冶城开。独怜残雪埋芳草，又见春风绽野梅。十载知交存此地，袛今寥落不胜哀。
杨柳曲送别沈五遂初
江南二月春风吹，江边杨柳千万枝。行人欲折不忍折，笼烟蘸雨垂绿丝。王恭张绪不可见，困酣娇眼如欲啼。攀条流涕桓宣武，何不移栽元武陂。昔日幽燕轻薄儿，斫取柔条系斑骓。越溪春半如花女，祓褉牵裳怜爱谁。羌管声中伤别离，声声寄我长相思。
寄怀章裕宗二首
柳烟花雨记春初，梦断江南半载余。直到东篱黄菊放，故人才寄数行书。
香散荃芜梦觉迟，灯花影缀玉虫移。分明携手秦淮岸，共唱方回肠断词。
寄李啸村四首
带雨征鸿过晚天，怀人中酒夜无眠。小山丛桂今安在，欲赋淮南招隐篇。
邺侯风骨谪仙狂，白下空台咏凤凰。好佩茱萸食蓬饵，菊英满泛九霞觞。
飘零身世同秋雁，寂莫郊坰狎野宾。浪说吴刚能斫桂，无由得见月中人。
修竹千竿酒百樽，华林江左旧名园。共君相约年年醉，世上升沈安足论。
伤周羽士
岂是黄金不铸颜，刚风浩劫又吹还。月明笙鹤缑山顶，归向蓬莱第几班。
登周处台同王溯山作
高台多春风，旭日照彼岨。揽袂试登临，怀古遥踟蹰。昔者周孝侯，奋身三恶除，家本罨画溪，折节此读书。古今同一辙，与君皆侨居，工愁吴季重，深情王伯舆。抗志慕贤达，悠悠千载余。
春兴八首
秦淮三月水，芳草绿回汀。楼外莺梭啭，牕前渔榜停。午烟随处满，卯酒未曾醒。花事知何许，柴门竟日扄。
移居星岁易，为爱白门山。遽步连花港，兰舟系柳湾。窥檐宾雀去，绕树暮鸦还。长昼茶铛沸，耽吟亦解颜。
失计辞乡土，论文乐友朋。为应蓬自直，聊比木从绳。挥麈清风聚，开樽皎月澄。回思年少日，流浪太无凭。
但觉黄金贱，其如白璧玼。缠头当日价，乞食近年诗。顾曲周公瑾，呼卢刘穆之。欢场无限事，犹自系相思。
兴来凭水槛，岂是好楼居。耆酒稽中散，窥园董仲舒。闲情时有作，消渴病难除。一事差堪喜，侯门未曳裾。
小闸通潮信，春风羕碧流。玉箫声断续，银蒜影夷犹。北里寻商女，南朝问故侯。衔泥双燕过，落日水明楼。
近市居原误，无由学灌园。诛茅江令宅，蜡屐谢公墩。漫画终何益，寒号亦自存。每将偕隐意，三复昔人言。
积雨朝来霁，垣衣上板桥。春光自明媚，客思转萧条。柱按鹍弦剧，杯倾鹊脑消。残灯高枕夜，梦里故山遥。
古意
妾年十四五，自矜颜如花，靡容翳鲛绡，腻理覆蝉纱，耳珰垂明月，脸晕凝朝霞，黄金饰钗纛，碧珠缀鬓鸦，褰帷当户坐，皎皎灿天葩。麝火博山然，云母屏风遮。女师勤针黹，侍婢理筝琶。母兄命良媒，交口称柔嘉。自缘根本好，那复委泥沙。岂知盛年去，空闺自长嗟。五陵轻薄儿，纷纷斗骄奢。遂言邻女美，弃妾不复夸。含羞临晓镜，恐似鸠盘茶。
冶城春望
铸剑池临古道旁，忠贞祠墓枕平冈。雨余圆藓生虚壁，风过长松倚坏墙。建业三春花事好，勾吴千载霸图荒。衣冠晋代浑难问，独凭高原空夕阳。
过金舅氏五柳园旧居
红土山前柳色深，几年凄怆在江浔。养花天气春寒浅，易主亭台往事沈。瘴雨蛮烟悲宦况[舅氏为广西修仁令]，蛛丝蜗篆尚庭阴。回思赌墅围棋日，寂莫羊昙泪满襟。
永庆寺
桃花红映上方时，蜡屐登临有所思。昔日主家罗绮盛[寺相传为梁永庆公主香火]，只今佛地绣幡垂。招提夜雨寒茶灶，店舍春烟飏酒旗。尽日小楼贪习静，浮屠倒影壁间移。
过丛霄道院[康熙丙子岁，先君子读书其中，今道士尚存，年九十余矣]
铃铎风微静不闻，客来芳径正斜矄。烟昏树杪鸦千点，水长陂塘鹭一群。幽草绿遥寻古刹，疏牕碧暗哭遗文。白头道士重相访，极目满山飞乱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