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苍水诗文集

　　○秋日传蜀郡克复、琼海反正，喜而有赋（辛丑）
　　商声八月愁，万木尽凋秋；空谷音初到，同袍赋足酬。珠崖仍复汉，玉垒亦宗周。从此投天隙，群雄好兆谋。
　　○感事四首（辛丑）
　　箕子明夷后，还从徼外居；端然殊宋恪，终莫挽殷墟！青海浮天阔，黄山裂地虚。岂应千载下，摹拟到扶余！
　　闻说扶桑国，依稀弱水东；人皆传燕语，地亦辟蚕丛。荜路曾无异，桃源恐不同。鲸波万里外，倘是大王风！
　　田横尝避汉，徐福亦逃秦；试问三千女，何如五百人！槎归应有恨，剑在岂无嗔！惭愧荆蛮长，空文采药身。
　　古曾称白狄，今乃纪红夷；蛮触谁相斗，雌雄未可知！鸠居粗得计，蜃市转生疑。独惜炎洲路，春来断子规。
　　○三过沙关（辛丑）
　　五载真如梦，秦川恨旧游。地分山闽越，天阔水沈浮。鸿鹄难羁绁，蛟龙空负舟！包胥洵国士，复郢便辞侯。
　　○沙关感怀（辛丑）
　　瓢泊终何济，萧然一抚襟。呼童删白发，结客链黄金。击水垂天翅，依风缩地心。得闲聊把卷，非敢学书淫！
　　○送罗子木往台湾二首（辛丑）
　　中原方逐鹿，何暇问虹梁！欲揽南溟胜，聊随北雁翔。鲎帆天外落，虾岛水中央。应笑青河客，输君是望洋！
　　羽书经岁杳，犹说衮衣东。此莫非王土，胡为用远攻？围师原将略，墨守亦夷风。别有刍荛见，回戈定犬戎！
　　○愁心（辛丑）
　　一片秋明遶万山，愁心似水转相关；虯髯空拟浮家去，雁足虚传属国还。声入鼓鼙龙自斗，梦回砧杵鹤难攀。平原一旅真孤掌，可有天戈灵武间？
　　○莫指（辛丑）
　　莫指招摇望泰阶，小戎同泽已难谐；三山波浪卢敖迹，半壁烽烟祖逖怀。纪事可能无铁匣？班师岂复有金牌！皇天倘识匡扶义，万古臣靡独我侪。
　　○南国（辛丑）
　　云肥大泽正高秋，南国旌旄何处留！良会偶逢偏易失，好音频致恐终浮！海中似有金银阙，域外曾无麟凤洲。祗惜汉家悬异数，每将白马誓王侯！
　　○杂感三首（辛丑）
　　越国年年教习流，朱旗玄甲总沈浮；岁星不识今何在，依旧欃枪挂斗牛！
　　即看江鸟尽流离，精卫何从借一枝；最恨蹛林秋祭后，天骄犹自灼羊脾。
　　平陵畴昔富梧桐，闻说樵苏树已童；华表亦含千载恨，空传鹤梦到江东。
　　○挽董天监孝廉（辛丑）
　　三策天人罢董山，谁怜日驭已西倾！游从麋鹿身将隐，谶应龙蛇意未平。晋代犹留靖节谥，汉家原重孝廉名。即看墓石封题处，尚有贤书是「大明」。
　　入洛衣冠江左余，逋臣肯复待公车！风云早冷三鱣兆，日月长悬五马居。结客黄金良不易，修文白玉竟何如！茂陵今日皆禾黍，遗草空留封禅书。
　　〔人物考略〕
　　董天监：名德偁，字平之（「鄞志」引「墓表」之作子），一字铭存；鄞县人，同知应圭子，诸生。少负气节，与族兄守谕齐名；世称守谕曰「北董」，称天监曰「南董」。乙酉画江之役，破家输饷，鲁王授以户部主事；时适居忧，故不受官。事败后，而山寨、海槎时通消息。晚年目疾，犹终日手钞书不倦。为诗感慨身世，原本忠孝云（「宁波府志」有传）。
　　○梅花，和中峰大师韵四首（辛丑）
　　间从寂寞露精神，绝世风流换玉真；梦入梨花浑一色，看来松雪成三人。等闲标格成凡种，多少芳菲步后尘。最是枝头元腊破，莺声还报上林春。
　　自是天工巧入神，不将醋醋混真真。开从岭外谁为主，折与江南第几人？铁骨珊珊疑有韵，玉鳞寂寂迥无尘。醉余好弄柯亭竹，吹彻扬州万树春。
　　野鹤仙恣别有神，僊昭端的礼群真。已开香国堪称圣，若贮瑶台便可人。淡月馍糊檀作晕，清霜窈窕玉生尘。相探莫漫轻攀折，元赏应浇竹叶春。
　　一泓秋水翦瞳神，绀发纁须看逼真；冰雪聪明林下客，烟霞色相画中人。骚魂取次宜呵冻，道貌由来欲辟尘。却笑化工难免俗，半留绮语到阳春。
　　〔人物考略〕
　　中峰大师：元时钱塘人（或作朱氏子、或作孙氏子、或作李氏子），释名明本（一作本惠）。年十五，祝发于天目山。尝至鄞之海会寺开法，仁宗赐号「广慧」。至治三年，殁；英宗赐谥「智觉」（「鄞县志」「仙释」有传。顾嗣立「元诗选」二集有「明本中峰广录梅花百咏」）。
　　○辛丑长至，舟次祝圣二首
　　朔气行将尽，今来复一阳。书云存珥笔，挽日仗冠裳。社稷千帆影，乾坤一剑芒。微臣无限恨，稽首俨天王！
　　岁华方剥极，何意泰重来！国脉真如线，天心亦似灰。山呼愁节脱，海宴待槎回！赖有黄钟动，梅花雪自开。
　　○辛丑除夕，行营沙关
　　十年三度到闽关，风急星回客未还。汉腊总来殊越俗，屠苏那得破愁颜！春符竞贴黄龙榜，新历虚衔丹凤班。怅望故山云物改，归心不断岁时间。
　　○壬寅元旦，军次仍行祝圣礼（壬寅）
　　苍辂青旗不可望，海隅犹得奉冠裳。吹尘梦逐条风远，思汉情随旭日长。万里越人迷贡朔（时滇、黔陷已二年），百年真主阙当阳。也知报国心无补，愿续「春王正月」章。
　　○元夕金乡道中（壬寅）
　　海若波俱恶，春阴意倍寒。征帆浑出没，窥镜尽阑珊。镫谜凭谁赌，棋声让客弹。劳生兼浪迹，节物肯为欢！
　　最是蹉跎恨，都从此夕来。几年春烂熳，共月影徘徊。每拟银钓满，当看玉历开。逢时还寂寂，辜负夜光杯。
　　○元宵舟次，步宾从韵「鱼」字（壬寅）
　　春涛拥舰俨宸居，雪舞风回寒满裾。箫鼓浮空停晓箭，楼台幻境隐仙舆。帐中绝小盘龙戏，幕下偏能倚马书。共道六鳌来海上，如何照夜只鲸鱼！
　　○辛丑秋，虏迁闽浙沿海居民；壬寅春，余舣棹海滨，春燕来巢于舟，有感而作（壬寅）
　　去年新燕至，新巢在大厦；今年旧燕来，旧垒多败瓦。燕语问主人，呢喃语盈把。画梁不可望，画舰聊相傍；肃羽恨依栖，衔泥叹飘扬。自言昨辞秋社归，比来春社添恶况；一片蘼芜兵燹红，朱门那得还无恙。最怜寻常百姓家，荒烟总似乌衣巷。君不见晋室中叶乱五胡，烟火萧条千里孤；春燕巢林木，空山啼鹧鸪。只今胡马复南牧，江村古木窜鼪鼯；万户千门空四壁，燕来亦随樯上乌。海翁顾燕三太息，风帘雨幙胡为乎？
　　○春心（壬寅）
　　沧江岁月深，老去惜春心。花到辛夷候，人归杜宇音。闲眠迟独醒，繁恨寄孤吟。天骨原萧散，能消许事侵！
　　○北回示将吏（壬寅）
　　利钝宁能料，孤军又北回。同仇计左矣，遗老思深哉！破斧烝徒义，持筹参佐才。古来忠孝事，天地每相哀！
　　●采薇吟
　　明鄞张煌言玄着撰
　　寿镛谨案：公自注『起甲辰六月』，而七月被执。读「入定关」诗『此去清风笑蕨薇』，可以见公志。
　　入山（甲辰）
　　清音
　　林中漫兴
　　小猿畜之久矣，以病抱树而死；为之恻然
　　山中初度，用子木韵
　　清秋忆从弟嘉言
　　山中七夕，限韵得「廉」字
　　又叠前韵
　　怀古
　　山居即景四首
　　山中屡空，泊如也。偶读渊明「饥驱」句，犹觉其未介；遂作反乞食诗，仍用陶韵
　　拟古三首
　　怀王愧两少司马、徐暗公、沈复斋中丞（寿镛案：「墨蹟」作「忆友」）
　　闻孤鸟而有作
　　入定关（在悬嶴。七月十七丑时被执作也）
　　羁恨二首
　　被执归故里
　　将入武陵二首
　　宿官亭（甲辰八月）
　　放歌（时甲辰八月七日，书于杭之狱壁）
　　忆西湖
　　墙角红梅，九月发花一朵，偶成四绝；时羁狱舍，用「盐」字
　　武林狱中作三首
　　又一首
　　甲辰九月感怀（在狱中作）
　　绝命诗
　　屯悬嶴，猿啼有感
　　（附）诗余
　　○入山（甲辰）
　　大隐从兹始，悠然见古心。地非关胜览，天不碍幽寻。石发溪头长，云衣谷口深。此中有佳趣，好作「采薇吟」。
　　○清音
　　倚杖绿天中，清音自不穷：莺枝传古调，蝉叶散玄风；谷响丁丁发，溪声曲曲通。由来尘梦断，遮莫是心空。
　　○林中漫兴
　　幽栖得名理，双屐转从容。渴涧扪龙乳，荒蹊采鹿茸。振衣空翠袭，拥树蔚蓝封。不识鸿蒙外，苍岚更几重？
　　选胜非吾意，长林一送穷。天供青玉案，人坐碧纱笼。道貌癯人似，机心海鹤空。独嫌遗世晚，所以逊庞公。
　　○小猿畜之久矣，以病抱树而死；为之恻然
　　升木何须教，奔林岂为惊！胡然婴一疾，不复听三声？肠断巫山暗，魂归楚水明。争如孙供奉，能报主人情！
　　○山中初度，用子木韵
　　曾向洪崖乞大还，朅来烟火混人间。几回掷剑横青海，一笑携瓢挂碧山。煮石似应消壮气，斫苓尚欲壮颓颜。峰头紫气朝如盖，为问犹龙可渡关？
　　赋罢初衣往复还，伊人宛在翠微间。幸无白璧枌榆价，可有丹名桐柏山？种似麒麟徒掩泪，舞同鸜鹆且开颜。尊前草论浮云态，回首风烟满汉关。
　　日辔崦嵫去不还，客星惨淡五云间。自非和、扁难医国，谁似巢、由易买山。百谷烟霞怜马齿，二陵风雨识龙颜。桑弧半老成何事，只合壶天独掩关。
　　倦飞玄鹤亦知还，白石苍苔咫尺间。车马自然多易水，衣冠原只在商山。云浆夜酌金人掌，黛色朝披玉女颜。已觉闲身堪羽化，何须八翼梦天关！
　　○清秋忆从弟嘉言
　　秋声萧瑟到空山，怅望惊鸿去不还！离别紫荆生死际，平安黄犬有无间。寒蚩织月思千缕，孤鹤巢云影半关。多少长林摇落态，独怜愁绪未能删！
　　〔人物考略〕
　　从弟嘉言；字未详。案「冰槎集」文称为三叔长子。又据「国史」「吴万福传」载：『嘉言为闽岛总镇林国梁所斩』。今观诗意，似未审存亡者；疑当时被擒而死，海岛隔绝，故不知确耗耳（「大云山房集」「恽逊庵先生家传」称：『张公与郑成功围江宁败走，讹传其弟鸿翼为先生门人，从师匿』云云。附注备考）。
　　○山中七夕，限韵得「廉」字
　　青山诗思入秋添，愁对双星韵漫拈。纨扇自来惊少昊，云軿何处御飞廉？七襄枉乞天孙巧，五纬虚传汉使占。要识太清尘秽净，莫将河鼓拟香奁！
　　清秋一晕挂凉蟾，渺渺银潢天汉淹。乌鹊桥成谁问渡？嫦娥宫近倘生嫌。冰机争似云情薄，金掌依然露气廉。却笑儿童偏解事，排瓜掷果向钩帘。
　　○又叠前韵
　　斜风斜月正纤纤，买得秋光价亦廉。绣幕何人愁远别，采车今夕喜重瞻。星前锦似千纯丽，云外香来百和兼。明日内家应看巧，蛛丝金盒共谁觇！
　　○怀古
　　伊昔东陵侯，浮沈在青门。种瓜皆五色，不肯负亡秦。故侯何足道，羞与世间群；及为文终客，教以报功勳。似得黄老术，知亡亦知存。存亡会有时，出处要有期；借问五色瓜，何如三秀芝？
　　○山居即景四首
　　结茅在山椒，面面皆丛薄；独坐微凉生，高情欲采绿。
　　平楚殊苍莽，众峰亦窈窕；清辉来扑人，引我发长啸。
　　空青不可极，俯视但云光；众妙含其中，疑为天地房。
　　朝光来窥床，树影缀罗帐；推枕一摩挲，天然淡墨障。
　　○山中屡空，泊如也。偶读渊明「饥驱」句，犹觉其未介；遂作反乞食诗，仍用陶韵
　　悲风变陵谷，余行将安之？浩然怀黄绮，烨烨紫芝辞。清声在金石，孤情独往来；彭泽何人斯，东篱恋酒杯？微禄已不耽，沾沾「乞食诗」。乞固自有意，可以观其才。吾则爱吾鼎，白云尚分贻。
　　西山有饿夫，褰裳欲从之！或言举世腴，君癯宁有辞？流水淡须眉，天真所繇来。况也朝市改，志士寡深杯。疗饥托薇藿，宁识招隐诗！今古多肉食，谁为天下才？珍重墨胎氏，灵龟幸见贻！
　　三旬九遇食，我闻古有之。不贪以为宝，无受故无辞。奈何饕餮者，朵颐鼎鼎来。乞哀在暮夜，余羹仅一杯。斟酌既饱满，犹吟和陶诗。缅维珠树鹤，高清未易才。芝田谅足耕，嘉榖聊自贻。
　　○拟古三首
　　萧萧岩畔竹，亭亭涧底松。植根非不高，孤峭虑难容。骨肉缘枝叶，分飞类转蓬。非关恩义薄，根株良不同。越鸟栖南技，代马立朔风；藐焉长怆恻，道阻谁适从！
　　晦明本如毂，日日相推移。寒暄亦如环，岁岁迭乘除。白云自西来，告我商秋期；林皋色惨淡，蛩声哀似思。昔也苦炎威，今含摇落悲；天气始肃杀，草木讵能违！百卉欻披靡，宁复艳阳时！岂识持晚节，独有凌霜枝；寄言桃李子，慎勿恃芳菲！
　　百虫恒吟秋，百鸟恒吟夏；人生百岁间，炎凉倏代谢。常忧时命乖，荣名不相借；时命亦何尝，经纶贵权藉。所志岂显荣，担负容可卸；感此结中肠，揽衣起视夜。高天明月辉，烂熳繁星舍；愿言披微襟，幽怀得暂泻。
　　○怀王愧两少司马、徐暗公、沈复斋中丞（寿镛案：「墨蹟」作「忆友」）
　　昔我曾上嘉禾岛，岛上衣冠多四皓；方瞳绿发映朱颜，紫芝一曲何缥缈！年来沧海欲生尘，烽烟乱矗商山道；杖履流落似晨星，天长地阔令人老。南望铜陵又一山，风帆千尺鲸波间；不然疑乘黄鹤去，去去麟洲第几湾？
　　〔人物考略〕
　　王媿两：名忠孝；与徐公孚远辈以从亡入台，为郑氏国老。其后，并卒于岛（见「张公年谱」）。
　　沈复斋：名佺期；亦为郑氏国老（见「张公年谱」）。
　　○闻孤鸟而有作
　　孤鸟、孤鸟声愊忆，风雨中宵我心恻；似闻鸟言生不辰，空山寥落无颜色。在昔雄飞向九霄，金眸玉爪行胸臆；巢云曾傍万年枝，击水宁需六月息！风云蹉跌几星霜，宛转枋榆困枳棘；东门旗鼓为谁觞？北海木石徒尔塞。杜宇漫语不如归，鹧鸪疾呼行不得；予心卒瘏予尾焦，却来山阿欲避弋。一饮一啄孰将雏，双飞双宿谁比翼？寒枝独抱月黄昏，岛树苍茫林影黑。横绝四海会有时，敢告羁栖还努力！嗟乎此鸟亦非凡，鸾歌凤舞谁能识！但将孤鸟伴孤臣，悠悠苍天曷有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