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诚斋诗存

　　○戊辰（清同治七年，一八六八年，二十五岁）

　　清明
　　离离花影压栏干，客里春光愁里看。燕若知归飞上下，月如无浪到团栾。关山尺素离人梦，风木纸钱丘墓餐。明日一鞭循祭扫，可怜红泪又难干。

　　二月奉母居杭即返棹苏州
　　古杭名胜擅东城，况傍皋园水木清。记取春晖无限在，莺花三月自关情。【赁居近城东皋园，园为严侍郎灏奉母之处。】
　　时从客地赋归来，此日偏教客地回。差幸武林山水接，片帆无碍到苏台。

　　王兹园丈过访偕登北寺塔旋至元都观
　　鸟啼客梦醒，侵晨不安席。手持金错刀，起为瓶花摘。忽闻乡语声，知有故乡客。出门获晤言，入室亲颜色。道自维扬来，阿兄数晨夕。远归纔半涂，同梦嗟永隔。【时王悼亡过瓜步晤伯兄知之。】无计尽君欢，登塔想奇特。君亦欣然从，惜此足无力。拾级未及巅，雨云头上黑。
　　雨霁新草色，对坐兴怡然。为问元都观，游迹乱云烟。邀客复心许，齐步夕照天。平林花枝闹，深院莺语圆。香车和宝马，相望时流连。我来傍小阁，煮茗汲清泉。洗得诗肠凈，何愁俗虑牵。四筵皆颔首，即此妙谛传。

　　立夏日偶游狮子林
　　四月斋前生众绿，旅人寂处步往复。闻说此地有仙园，五松于今名最熟。迭相宾主属谁家，城市嚣尘资征逐。当门大石卧清池，引入幽胜锦花簇。始登缭绕之亭台，照眼清华水与木。崔嵬陡起数石峰，峰峰高插云烟矗。临流崅荦势欲倾，绕屋峥嵘面惊扑。欲去复回蓄意奇，似明还暗写情独。几辈裙屐迷岩行，仿佛蚁穿珠九曲。任尔良时无意逢，【苏俗立夏游狮子林而余不知也。】鬓影衣香迎断续。偶倚水槛品新茶，美味色香齐清卓。不见当年倪云林，妙手丹青比顾陆。飘鸾泊凤竞超腾，踞虎盘龙逞屈伏。不独狮子似狮林，堆作云山在尺幅。

　　伯兄自瓜步来苏，连床四日
　　谁怜征雁怅离羣，棹下江南快所云。难却此时情款款，懒思别后语纷纷。加餐客地常期健，起我家声祗诵芬。【兄以两幼子读书为嘱。】四夜连床千里梦，相逢底事不欢欣。【赠兄以石章篆刻千欢万悦四朱文。】

　　伯兄偕游狮林茗饮终日
　　坐谈口苦渴，斋居志苦郁。茗饮五松园，二者思兼括。园丁结知心，汲泉火烹活。香浮雪一瓯，畅言促双膝。即此是家居，襟怀恕坦率。犹忆前朝游，车马齐稠密。今日天假缘，座无集宾列。微雨洒亭台，我情更怡悦。花鸟见精神，岩岫竞辽阔。劳劳行役人，园林为蕴结。壶茗乐团栾，不许说离别。倪迂画岂迂，解事烟云抹。相对暮忘归，归途迎素月。

　　吴门三劝
　　【苏多妓家，禁之无益也。推求其故，半由贫穷，窃愿有心者添兴保婴择偶恤嫠诸善举，令幼者保之、长者嫁之、不幸而寡存恤终年。夫女道无成，坚贞者少，知识未开，已嗟沦落，忍乎不忍，成三绝。】
　　可怜襁褓又何如，忍使堂堂路入歧。同是心肠推幼幼，惟分养马养孩儿。【俗以幼时收养长卖为娼谓之养瘦马。】
　　须知可字可终身，大地茫茫孰是亲。能不使他嗟不淑，恩同父母属冰人。
　　伤心中道失所天，弱息甇甇那得全。玉碎珠沈能保护，人间从此重姻缘。

　　送胡馨甫北上用原韵
　　关山直北到幽燕，此地挂帆一路秋。雨露应深天子诏，干戈正值故人求。雄心千古知君壮，书剑双抛亦我羞。约计小春归棹日，孤山梅放梦罗浮。

　　秋夜偶病
　　薄病旅窗心事稠，中宵不觉思悠悠。半床残月催虫语，一枕凉风唤客愁。望切高堂时时入梦，情忘少妇独登楼。几回移步当门坐，露湿栏干天气秋。

　　九月二十五日去苏州
　　乌篷送我出姑苏，自笑年来性太迂。世事变迁云意态，客怀突兀路崎岖。最难着笔狮林画，尚未留题寒碧庐。【城北刘园。】为语裙钗须爱护，莫将檀板误当炉。

　　重过昆山
　　曾记当年载酒过，好山迎我似青螺。今朝未许劳人见，秋雨潇潇听棹歌。

　　舟泊黄浦口【俗名周太王庙】
　　几椽茅屋自成邨，鸦噪平林带夕曛。最是寒潮流不尽，声声偏向枕边闻。

　　至沪居城南赵氏
　　未了人间物色因，谪居犹得近芳邻。石泉冷处交能久，鱼鸟闲时趣自真。癖不能除挥翰墨，世无可恋走风尘。雪窗霁后棋枰对，黑白初知亦雅人。

　　次韵复陆小敏
　　风雪催征道，匆匆岁序更。有怀看宝剑，无语对寒檠。诗酒骚人事，关河旅客情。何如三百亩，同作砚田耕。

　　同小敏消寒餐花室分得二律
　　绛蜡添莲炬，开来笑语亲。西窗风雨夕，东壁画图人。分韵三条尽，修书半榻陈。夜游还秉烛，烟景召阳春。【翦烛】
　　本不耐凡响，甘心爨下过。何期知己遇，奈此缺残何。流水犹堪谱，无弦已觉多。生春弹指下，解阜自能歌。【焦桐】

　　将返杭州次小敏赠行诗韵即题其读月楼稿
　　偶然来海上，相聚话飘蓬。莫漫愁知己，吾怀陆放翁。【为放翁后裔。】明朝须别去，此际怅离衷。珍重一诗卷，天寒伴雪风。

　　十二月奉母上衢州
　　海上游子归，江上片颿挂。此行异寻常，侍母得情话。骨肉五六人，贫困不知惫。浙水三折波，溯洄波明快。风雨万山号，芦荻两岸拜。舟无离别人，目之皆图画。

　　七里泷看云
　　桐庐江之上，山势诡莫状。万笏列朝班，千鬟俟远望。我舟发侵晨，白云压青嶂。活泼走蛟龙，喷薄助波涨。想见空洞天，纔撤云母帐。一座玉屏风，历乱总无恙。绝顶形变更，当头或排宕。忽忽过山头，前山又相向。络绎不断云，心神为之王。衣袖如铁寒，久伫讶健忘。风劲鸟不鸣，峭壁高无傍。有此山水奇，看云奇穷相。深恐入富阳，胜景更莫让。急为笔诸书，好见云山样。

　　过严濑大雪
　　二十九年前，老母到严濑。此日重来游，随行皆儿辈。儿长苕霅间，未审江流派。自入富春江，风景先覩快。昨宵息狂飙，吹雪如掌大。倏忽徧山头，重重压篷背。上天散飞琼，大河明玉带。某水某山林，母为道梗概。一角隐城楼，洼然处险隘。想见当日情，长与冰霜耐。欸乃舟橹遥，回首万山内。惟有南北峰，高插云之外。

　　●一诚斋诗存卷三上虞许传霈子醴

●一诚斋诗存卷四上虞许传霈子醴

　　○癸酉（清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年，三十岁）

　　三十自述
　　重桂堂前桂荫连，孰经趋对溯髫年。此身赖得之无识，累世犹赢清白传。讵料箕裘湮手泽，【未冠而孤遗书散失。】况经乡里扰烽烟。频年骨肉流离际，怅望家山泪潜然。
　　庭萱犹喜驻春晖，寸草相思得所依。惯住湖山聊自适，重游苕霅浑忘机。【庚午冬奉母由杭复游湖庠。】家贫常恕旨甘奉，岁晚难堪故旧稀。凄绝黄泥冈下路，未崇马鬣倍歔欷。【先君子尚浮厝。】
　　萑苻何物肆蚩尤，兵火余生浪迹浮。【指航海遇盗事。】淮海涛声驱客病，【由上海病至淮安。】金焦山势压乡愁。【馆泰山望见江上峰。】王恭长物空余簟，庾信悲秋独赋楼。差幸故园完聚日，龙宫何事阻归舟。【乙丑大水。】
　　生离死别每神伤，寥落年来不自遑。未起严敦惭马诫，【伯兄嘱教幼侄。】欲联轼辙怅苏床。【仲兄在湖叔兄在严。】高情无复披求借，破砚长教懔直方。【先人有求借图被毁伯平高丈赠有直方砚铭此取意为之。】坐对妻孥空寂寞，复看春草碧池塘。
　　梅放孤山兴不孤，同人买棹有西湖。【杭城诸友邀游湖。】已惭南阁谈经席，【诂经精舍供奉叔重氏神主余肄业有年。】莫问高阳旧酒徒。【余不善饮。】别有嗜痂挥翰墨，【余作篆隶藉以考古不意人多嗜之。】谁能品味到莼鲈。归来还把图书列，一笑先生合号迂。【伯兄以季迂号余。】
　　立身诚意两操持，【先人遗训。】甘苦从教心自知。切磋他山资好友，追随鲁殿得吾师。【谓伯平宰平两丈。】半生书剑嗟无用，卅载功名愧已迟。壮不如人将老大，返躬何以策良时。

　　由诸暨至东阳肩舆偶成
　　为补前游到浙东，春风料峭路匆匆。暮云百怪空中幻，仄径千重绝处通。鸟语山原芳草绿，雨余涧曲杏花红。苎罗一朵倾城色，尽付苍茫烟雾中。
　　茅店鸡声侵晓催，林隈历尽到山隈。岩县飞瀑疑残雪，【过苏溪见远山瀑布。】堤落鸣泉送远雷。人语家家随耳换，【过宣何岭人语便不同。】旅怀处处逐心来。有事白板桥头住，沽酒前村醉一回。

　　二月二十八日偕龚梓材邑宰游白云洞在东阳城西十里
　　平生雅有看山癖，为访名山徧纵迹。此邦山势倍巍峨，双岘八华【皆山名】翠环积。甑峰之阴深复深，有洞瓮然云滃白。我来春雨初霁时，溪水潺潺乱郊陌。山隈曲径画图开，正奋足力忘休息。忽惊两岫排碧空，擘破玉龙五千尺。喷雪霏雾逞奇诡，倒海奔涛自雄特。白日浑讶风雨来，当头幻作金铁掷。清盈贮成琼玉盆，玲珑长挂珠玑壁。【玉女盆珠壁皆洞中景。】观水须穷水之源，彳亍峰峦奋杖策。绝顶山势复嶙峋，脚底鸣涛走霹雳。飞瀑竟接石乳泉，一窍晶莹通地脉。【瀑布右有石缝出泉色白味甘名曰石乳。】偶然松火试石铫，虎跑惠泉不能敌。我闻有宋多隐逸，【张冲素辞聘隐居此。】手把渔竿谢征辟。又闻明季张太傅，【一名太傅岩为张忠敏国维养母处。】凿半月池藉游适。遂初洗得此心清，尚志奚为万乘易。【半月池遂初堂皆起自忠敏。】况是先儒读书处，佳话堪镌一片石。【洞口一片石相传文懿公读书寻乐处。】君子所重去故乡，理学文章炳今昔。【文懿出嗣金华号白云者不忘故也。】何幸先达竟萃此，景行高山两树得。客言胜地不虚来，供奉瓣香藉亲炙。否则雅事续东园，终古名区开讲席。【邑人卢东园建白云书院。】桃花半坞蒸霞红。松老千株映岚碧，【松坛桃洞十景之二。】年年佳气满山林，涵碧翠微见颜色。【旧有涵碧亭翠微庄。】我是金华后世人，已惭名氏食旧德。幞被来此或夙缘，愿诛衡茅处山侧。

　　题俞五如有酒学僊图为姚师竹广文作
　　人生不过数十年，倏忽韶华指一弹。富贵贫贱于其际，复晞朝露过云烟。俞子胸中思烂熟，隐居吴兴山水间。吴兴山水独清远，佐以壶觞尽合欢。幕庐天地势寥廓，黄垆何妨醉倒眠。红尘扰扰愁独醒，常恨不封到酒泉。古来奇士奇面目，靳以形骸许瓦全。手拄一杖跛一足，图画神仙妙并传。【俞跛一左足因摹成铁拐李状。】开元道士李元中，四十年居终南山。魂返七日失其魄，得饿殍尸附无端。岂是君身有仙骨，果然谷辟得霞餐。君谓修真太艰苦，举杯一笑乐陶然。笑我本来非真相，形随影兮坠区寰。梦化栩栩来春蝶，壳脱蠕蠕出秋蝉。推之飞潜与动植，莫非大造理盘旋。安能长拼此血气，饮酒食肉费万钱。顿耗精力腐草木，渐使荼毒穿肠肝。身不我有心有我，何以策乎心所安。为臣当忠子当孝，人世自具不解缘。一朝完身归太古，斯情赖有酒杯宽。壶公岁月壶中久，合与徜徉卅六天。遥望宫阙森瑶岛，俯瞰世界几大千。是时羣仙皆厕侧，桐君橘叟讷不言。守此智珠勿复失，便是壶天九转丹。奚待琐细谈元妙，爱护宝鼎和元田。我闻此言亦颔首，酌以大斗开欢颜。有酒学仙无酒佛，此情此理何拘牵。酩酊终日乐吾乐，固非学佛亦学仙。

　　题胡馨甫西泠饯别图
　　我生壮志常卓荦，不好诣人相征逐。读书不拘章句间，策时端望激清浊。君生亦独有奇气，峥嵘不负此头角。出山霖雨在山泉，夙昔襟怀思烂熟。无何烽火起天涯，满地干戈嗟逐鹿。请缨弱冠推终军，破浪长风快宗悫。丈夫效命在疆场，烈士许身冒矢簇。擒贼尤当擒贼王，匹马短褐出帷幄。鼓不失声血殷轮，伤臂未可伐斤斵。【胡剿捻匪伤臂。】大吏以此重君才，入告天子授君禄。归脱征衣二十年，还我书生真面目。春风渡口浣战袍，秋雨床头鸣剑椟。四海虽曰歌荡平，雄飞不能效雌伏。寻诗前度识刘郎，知我今朝有鲍叔。【时赴某方伯之招。】功名自得绍家声，【谓书农先生。】强仕岂肯甘栈粟。会当癸酉夏秋交，剑佩琴囊装重束。故旧无计留远行，饯别西湖话心曲。飞絮已尽柳浪青，新醅正熟酒杯绿。喟然谓此非偶然，质之画师图尺幅。画图难画离别情，黯然魂消不自觉。是时我独客吴宁，八华双岘看不足。白云洞口白云深，拟结茅庐鸣鸣瀑。既为披图题篆额，复缀斯言远道祝。祝君早日赋归来，异地同心重把握。还当拓地明圣湖，践约六桥与三竺。

　　清明晚眺南郊
　　犹欣客里驻风光，偶步晴郊引兴长。为访残碑除薜荔，【有吴孝子墓。】无多荒冢奠壶觞。斜阳半塔含山紫，野色千畦送菜黄。归道杜鹃啼不住，已青春草许祠堂。【文懿家庙亦在城南。】

　　咏程洛翘广文园中白桃花即次同游白云洞诗韵
　　一枝偏不藉铅华，羞被人呼二月花。情澹堪邀风外竹，乳香试品雨前茶。【时品新茶。】美人有韵含朝露，仙子无言对暮霞。桃李门墙齐洁白，与同佳兴属君家。

　　迭前韵再咏白桃花
　　谁期悃愊竞无华，属在夭夭灼灼花。已嫁胭脂归苑杏，全分颜色与山茶。非关怨恨销残雪，岂为娇羞助落霞。莫管渔郎问津否，红尘早不到仙家。

　　再次俞芝生韵咏白桃花
　　红尘回首逐纷华，莫把仙姿肉眼加。一抹纤腰随柳岸，几家清梦锁梨花。春寒渡口空含雨，诗冷溪头欲浣霞。却好妆台香色和，敷成半面向人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