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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自珍集
乙丙之际塾议第十六
有匹妇之忧,有城市之忧,有人主之忧。匹妇之忧,货重于食,城市之忧,食货均,人主之忧,食重于货。夫货,未或绌也,未或毁也。以家计,患其少,以域中计,尚患其多。何哉?孝者以奉亲,悌者以事长,睦者以恤族,任者以急朋友,侠者以无名,放者以无节,虽千万不钧,其在天地间则钧。埋之土中,取之土中,投之水火,取之水火,不出天地之间。人主者,会天地之间之大势,居高四呼。博货之原,则山川效之;啬货之流,则官司钥之;重货之权,则名与器视之;货在宫中,鬼神守之;货在朝野,吏民便之。其敝也,贝专车不得一匹麻,有金一斛不籴掬粟;又其敝也,丐夫手珠玉,道堇抱黄金。知黄金珠玉之必无救也,是故博食之原,啬食之流,重食之权,总四海而忧之,不急一城之急,一市之急,矧乃急匹妇之急矣。食民者,土也;食于土者,民也。凡民以有易无,使市官平之,皆以稻、麦、百谷、竹、木、漆、陶、铁、筐筥、桑柘、葛苎、蔬韭、木实、药草、牛、驴、马、猪、羊、鸡、鱼、蒲苇、盐酒、笔楮使相当;其名田者赋于官亦用是。百家之城,有银百两;十家之市,有钱十缗;三家五家之堡,终身毋□畜泉货可也。畜泉货,取其稍省负荷百物者之力,便怀衽而已,不挈万事之柄。行此三十年,富民所吝惜,非货焉,贫民所歆羡怨叹,非货焉,桀黠心计者,退而役南亩,而天下复奚扰扰贫与富之名为?请定后王式:曰泉式,其质青铜,其轮周二寸半,其重八铢。银之色理有常,其枚无常,其价嬴缩有常,其品二等。
乙丙之际塾议第十七
三代之立言也,各有世。世其言,守其法。察天文,刻章蔀,储历,编年月,书日,史氏之世言也;规天矩地,匡貌言,防狂僭,通蒙蔽,顺阴阳,布时令,陈肃圣哲谋,教人主法天,公卿、师保、大臣之世言也;言凶,言祥,言天道,或譣,或否,群史之世言也。群史之法,颇隶太史氏,不见述于孔氏。孔氏上承《尧典》,下因鲁史,修《春秋》,大书日食二十又六事,储万世之历,不言凶灾。日食为凶灾,孰言之?《小雅》之诗人言之,七十子后学者言之,汉之群臣博士言之。诗人之指,有瞽献曲之义,本群史之支流。又诗者,讽刺诙怪,连犿杂揉,旁寄高吟,未可为典正。七十子以后学者,言君后象日月,适见于天,日月为食,汉臣之所昉也。汉臣采雅记古仪官书,造《周礼》,又颇增益《左氏传》,皆有伐鼓救天之文。众儒哗咎时君,时君或自责,诏求直言,免三公,三公自免。大都君臣借天象传古义,以交相儆也。厥意虽美,不得阑入孔氏家法。曰:古之公卿、师保、大臣、太史氏,不欲借天象儆人君欤?曰:立言各有绪,立教各有统,立官各有方,毋相借矣。大臣者,探本真以奉君,过言有诛,矧旁饰卫言?故慎毋借言矣。夫恒旸而旱,恒雨而潦,恒燠恒寒而疵疠,妨田功,妖人民,古无步之之术,虽有占譣涂傅之言,取虚象,无准的,无程期,箕子推本狂僭,孔子直书水旱,目为凶灾宜矣。人主不学无艺能,虽借言以愚其君无所用;人主好学多艺能,必有能自察天文,步历造仪者矣。将诘其臣曰:诚可步也,非凶灾;诚凶灾也,不可以步。借言者何以对?将大坐诬与谤。于是又有恒旸而旱,恒雨而潦,恒燠恒寒而疵疠,当儆人君,人君反不忌,虽箕子所寒心,孔子所危言,反坐诬与谤。言可以不中法乎哉!言可以不中法乎哉!其慎毋借言。后之择言者何守?载笔治历,守《春秋》;言咎征,守箕子。或曰:《易》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则之。”《说文》示字,谓日月星为下垂之象形也。是日月星有吉凶,非《洪范》之旸雨寒风。应之曰:日月星之见吉凶,殆为日抱珥,月晕成环玦,星移徙,彗孛,日五色,日月无精光,日月不交而食谓之薄之类。群史所识,有其占譣之书,今也亡之,古也有之,《系辞》所称,亦若是而已矣,而岂谓日月食之可推步者哉?自记。
乙丙之际箸议第十八
君不敢于臣,父不敢于子。死于市者,朋友哭之。达官畏鬼,士以水火、盗贼、风雨、歌笑、涕泪、女色饰文章。有闻如雷,曰不祥之大者。以鸟兽治大官,大官以鸟兽治有司。鬼以水火、风雨、盗贼贼士,鸟兽以水火、风雨、盗贼予人国。或以为祥,祥告于堂。不祥讳于床,鬼发其藏。祥而不祥,衰世讳之。不祥之祥,圣者以飨帝。
乙丙之际箸议第十九
博矣夫!大圣人之知物也。自珍壬申春出都,近畿小旱,车夫以棰柄击道旁土,幞幞然落,形如棰,讶之。明年入都,又旱。与山东一老父谈,言:吾土粗不受水,受亦即竭,安得南边松泥耶!又三年,发旧邸抄读之,乾隆初,有言东南之土肌理横,故宜水,西北之土肌理直,故不宜水。朱批曰:所奏情形是。于是积数年之疑豁然矣。田夫、野老、驺卒之所习熟,今学士大夫谢之,以为不屑知,自珍获知之,而以为创闻。岂知先进言焉而毕了,圣天子处九重之上,闻焉而毕识,叩焉而毕宣,则岂非睿知天纵,而又宏加之以圣学者耶?元虞集、明徐孺东、汪应蛟、董应举、左光斗、朱长孺之伦,皆言西北水利,其言甚美。意者西北地大,土理类东南者必有多处,数公其皆亲履而辨之欤?智者定议,能当巨疑,斯亦甚可疑之一也。箸诸简以问之。
乙丙之际塾议第二十
圣清田赋薄东南,民乐其田。请籍田数:苏、松、太仓一道,名田一千七百万亩有奇;常、镇一道,名田一千二百万亩有奇;杭、嘉、湖一道,名田一千六百万亩有奇。大凡起江滨,尽浙以西,东际海,千里无旷土。辟草莱,垦土地,似是功臣,而孟轲氏以为民贼。汉臣治水,必遗地让水;乃后世言:乌有弃上腴出租税之土,以德鱼鼋者乎?今之言水利者,譬盗贼大至,而始议塞窦阖门也。兴水利莫如杀水势,杀水势莫如复水道。今问水之故道,皆已为田。问田之为官为私?则历任州县升科,以达于户部矣。问徙此田如何?则非具疏请不可。大吏惮其入告,州县恶其少漕,细民益盘踞而不肯见夺。夫可以悍然夺之、徙之,不听则诛之,而民无乱者,必私田也。今田主争于官曰:我之入赋,自高曾而然。赋且上上。夺而徙之,两不便。湖州七十二溇之亡,松江长泖、斜泖之亡,咎坐此等。且夫沙可涨也,亦可落也,水变化为泥涂,泥涂变化亦为水,官不徙之,水或徙之。自今江之堧,海之陬,太湖之滨,汐潮之所鼓,茭葑之所烂,凫雁之所息,设有一耦之民,图眉睫之利,不顾冲要,宜勿见勿闻,有报及议升科者,罪之。乘无事之年,删无益之漕,徙无漕之众。
乙丙之际塾议第二十五
闻之聪古子,聪古子闻之思古子,思古子闻之谛古子:居廊庙而不讲揖让,不如卧穹庐;衣文绣而不闻德音,不如服櫜;居民上,正颜色,而患不尊严,不如闭宫庭;有清庐闲馆而不进元儒,不如辟牧薮;荣人之生而不录人之死,不如合客兵;劳人祖父而不问其子孙,不如募客作。载籍,情之府也;宫庙,文之府也;学士大夫,情与文之所钟也。入人国,其士大夫多,则朝廷之文必备矣;其士大夫之家久,则朝廷之情必深矣。豪杰入山泽,责人主之文也;劳人怨士之憔悴,觖人主之情也。故士气申则朝廷益尊,士业世则祖宗益高,士诗书则民听益美。其言如是,是善觇国哉!
平均篇
龚子曰:有天下者,莫高于平之之尚也,其邃初乎!降是,安天下而已;又降是,与天下安而已;又降是,食天下而已。最上之世,君民聚醵然。三代之极其犹水。君取盂焉,臣取勺焉,民取卮焉。降是,则勺者下侵矣,卮者上侵矣。又降,则君取一石,民亦欲得一石,故或涸而踣。石而浮,则不平甚;涸而踣,则又不平甚。有天下者曰:吾欲为邃初,则取其浮者而挹之乎?不足者而注之乎?则桑然喙之矣。大略计之,浮不足之数相去愈远,则亡愈速,去稍近,治亦稍速。千万载治乱兴亡之数,直以是券矣。人心者,世俗之本也;世俗者,王运之本也。人心亡,则世俗坏;世俗坏,则王运中易。王者欲自为计,盍为人心世俗计矣。有如贫相轧,富相耀;贫者阽,富者安;贫者日愈倾,富者日愈壅。或以羡慕,或以愤怨,或以骄汰,或以啬吝,浇漓诡异之俗,百出不可止,至极不祥之气,郁于天地之间,郁之久乃必发为兵燧,为疫疠,生民噍类,靡有孑遗,人畜悲痛,鬼神思变置。其始,不过贫富不相齐之为之尔。小不相齐,渐至大不相齐;大不相齐,即至丧天下。呜呼!此贵乎操其本源,与随其时而剂调之。上有五气,下有五行,民有五丑,物有五才,消焉息焉,渟焉决焉,王心而已矣。是故古者天子之礼:岁终,太师执律而告声;月终,太史候望而告气。东无陼水,西无陼财,南无陼粟,北无陼土,南无陼民,北无陼风,王心则平,听平乐,百僚受福。其《诗》有之曰:“秉心塞渊,騋牝三千。”王心诚深平,畜产且腾跃众多,而况于人乎?又有之曰:“皇之池,其马喷沙,皇人威仪。”其次章曰:“皇之泽,其马喷玉,皇人受谷。”言物产蕃庶,故人得肄威仪,茹内众善,有善名也。太史告曰:东有陼水,西有陼财,南有陼粟,北有陼土,南有陼民,北有陼风,王心则不平,听倾乐,乘欹车,握偏衡,百僚受戒,相天下之积重轻者而变易之。其《诗》有之曰:“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又曰:“度其夕阳。”言营度也。故积财粟之气滞,滞多雾,民声苦,苦伤惠;积民之气淫,淫多雨,民声嚣,嚣伤礼义;积土之气毛,毛多日,民声浊,浊伤智;积水积风,皆以其国瘥昏;官所掌也。且夫继丧亡者,福禄之主;继福禄者,危迫之主。语百姓曰:尔惧兵燹乎?则将起其高曾于九京而问之。惧荒饥乎?则有农夫在。上之继福禄之盛者难矣哉!龚子曰:可以虑矣!可以虑,可以更,不可以骤。且夫唐、虞之君,分一官,事一事,如是其谆也,民固未知贸迁,未能相有无,然君已惧矣。曰:后世有道吾民于富者,道吾民于贫者,莫如我自富贫之,犹可以收也。其《诗》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夫尧固甚虑民之识知,莫如使民不识知,则顺我也。水土平矣,男女生矣,三千年以还,何底之有?彼富贵至不急之物,贱贫者犹且筋力以成之,岁月以靡之,舍是则贱贫且无所托命。然而五家之堡必有肆,十家之村必有贾,三十家之城必有商;若服妖之肆,若食妖之肆,若玩好妖之肆,若男子咿唔求爵禄之肆,若盗圣贤市仁谊之肆,若女子鬻容之肆;肆有魁,贾有枭,商有贤桀,其心皆欲并十家、五家之财而有之,其智力虽不逮,其号既然矣。然而有天下者更之,则非号令也。有四挹四注:挹之天,挹之地,注之民;挹之民,注之天,注之地;挹之天,注之地;挹之地,注之天。其《诗》曰:“挹彼注兹,可以饙饎”;“岂弟君子,民之父母。”有三畏:畏旬、畏月、畏岁。有四不畏:大言不畏,细言不畏,浮言不畏,挟言不畏。而乃试之以至难之法,齐之以至信之刑,统之以至澹之心。龚子曰:有天下者,不十年几于平矣。
越七年,乃作《农宗》篇与此篇大指不同,并存之,不追改,使备一,聊自考也。乙未冬自记。
阐告子
龚氏之言性也,则宗无善无不善而已矣,善恶皆后起者。夫无善也,则可以为桀矣;无不善也,则可以为尧矣。知尧之本不异桀,荀卿氏之言起矣;知桀之本不异尧,孟氏之辩兴矣。为尧矣,性不加菀;为桀矣,性不加枯。为尧矣,性之桀不亡走;为桀矣,性之尧不亡走;不加菀,不加枯,亦不亡以走。是故尧与桀互为主客,互相伏也,而莫相偏绝。古圣帝明王,立五礼,制五刑,敝敝然欲民之背不善而向善。攻劘彼为不善者耳,曾不能攻劘性;崇为善者耳,曾不能崇性;治人耳,曾不治人之性;有功于教耳,无功于性;进退卑亢百姓万邦之丑类,曾不能进退卑亢性。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又曰:“性,杞柳也;仁义,杯棬也;以性为仁义,以杞柳为杯棬。”阐之曰:浸假而以杞柳为门户、藩篱,浸假而以杞柳为桎拲梏,浸假而以杞柳为虎子、威俞,杞柳何知焉?又阐之曰:以杞柳为杯棬,无救于其为虎子、威俞;以杞柳为威俞,无伤乎其为杯棬;杞柳又何知焉?是故性不可以名,可以勉强名;不可似,可以形容似也。扬雄不能引而申之,乃勉强名之曰:“善恶混。”雄也窃言,未湮其原;盗言者雄,未离其宗。告子知性,发端未竟。予年二十七,著此篇。越十五年,年四十二矣,始读天台宗书,喜少作之暗合乎道,乃削剔芜蔓存之。自珍自记。癸巳冬。
西域置行省议
西域置行省议
作者:龚自珍 清
本作品收录于:《定庵文集》
天下有大物,浑员曰海,四边见之曰四海。四海之国无算数,莫大于我大清。大清国,尧以来所谓中国也。其实居地之东,东南临海,西北不临海,书契所能言,无有言西北海状者。今西极徼,至爱乌罕而止;北极徼,至乌梁海总管治而止。若干路,若水路,若大山小山,大川小川,若平地,皆非盛京、山东、闽、粤版图尽处即是海比。西域者,释典以为地中央,而古近谓之为西域矣。
我大清肇祖以来,宅长白之山,天以东海畀大清最先。世祖入关,尽有唐、尧以来南海、东南西北,设行省者十有八,方计二万里,积二百万里。古之有天下者,号称有天下,尚不能以有一海。博闻之士,言廓恢者摈勿信,于北则小隃,望见之;于西北正西则大隃,望而不见。今圣朝既全有东、南二海,又控制蒙古喀尔喀部落,于北不可谓隃。高宗皇帝又应天运而生,应天运而用武,则遂能以承祖宗之兵力,兼用东南北之众,开拓西边,远者距京师一万七千里,西藩属国尚不预,则是天遂将通西海乎?未可测矣。然而用帑数千万,不可谓费;然而积两朝西顾之焦劳,军书百尺,不可谓劳;八旗子弟,绿旗疏贱,感遇而捐躯,不可谓折。然而微夫天章圣训之示不得已,浅见愚儒,下里鄙生,几几以耗中事边,疑上之智;翦人之国,灭人之嗣,赤地千里,疑上之仁。否否。有天下之道,则贵乎因之而已矣。假如鄙儒言,劳者不可复息,费者不可复收,灭者不可复续,绝者不可复苏,则亦莫如以因之以为功,况乎断非如鄙儒言。因功而加续之,所凭者益厚,所藉者益大,所加者益密,则岂非天之志与高宗之志所必欲遂者哉?欲因功而续加之,则莫如酌损益之道。何谓损益之道?曰:人则损中益西,财则损西益中,两言而已矣。今中国生齿日益繁,气象日益隘,黄河日益为患,大官非不忧,主上非不咨,而不外乎开捐例、加赋、加盐价之议。譬如割臀以肥脑,自啖自肉,无受代者。自乾隆末年以来,官吏士民,狼艰狈蹶,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十将五六;又或飧烟草,习邪教,取诛戮,或冻馁以死;终不肯治一寸之丝、一粒之饭以益人。承乾隆六十载太平之盛,人心惯于泰侈,风俗习于游荡,京师其尤甚者。自京师始,概乎四方,大抵富户变贫户,贫户变饿者,四民之首,奔走下贱,各省大局,岌岌乎皆不可以支月日,奚暇问年岁?嘉峪关以外,镇将如此其相望也,戍卒如此其伙也,燧堡如此其密也。地纵数千里,部落数十支,除沙碛外,屯田总计,北才二十三万八千六百三十二亩,南才四万九千四百七十六亩,合计才二十八万八千一百零八亩;田丁,南北合计才十万三千九百零五名,加遣犯有名无实者,二百零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