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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亭林诗文集
○原姓
男子称氏,女子称姓,氏一再传而可变,姓千万年而不变。最贵者国君,国君无氏,不称氏称国。践土之盟其载书曰:晋重、鲁申、卫武、蔡甲午、郑捷、齐潘、宋王臣、莒期。荀偃之称齐环,卫太子之称郑胜、晋午是也。次则公子,公子无氏,不称氏称公子。公子彄、公子益师是也。最下者庶人,庶人无氏,不称氏称名。然则氏之所由兴,其在于卿大夫乎?故曰:诸侯之子为公子,公子之子为公孙,公孙之子以王父字若谥、若邑、若官为氏。氏焉者,类族也,贵贵也。考之于传,二百五十五年之间,有男子而称姓者乎?无有也。女子则称姓。古者男女异长,在室也称姓,冠之以序,叔隗、季隗之类是也;已嫁也,于国君则称姓,冠之以国,江芊、息妫之类是也;于大夫则称姓,冠以大夫之氏,赵姬、卢蒲姜之类是也。在彼国之人称之,或冠以所自出之国若氏,骊姬、梁嬴之于晋,颜懿姬、鬷声姬之于齐是也;既卒也,称姓,冠之以谥,成风、敬嬴之类是也;亦有无谥而仍其在室之称,仲子、少姜之类是也。范氏之先,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士会之帑处秦者为刘氏,夫槩王奔楚为堂溪氏,伍员属其子于齐为王孙氏,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故曰:氏可变也。孟孙氏小宗之别为子服氏,为南宫氏;叔孙氏小宗之别为叔仲氏。季孙氏之支子曰季公鸟、季公亥、季寤,称季不称孙,故曰贵贵也。鲁昭公娶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崔武子欲娶棠姜。东郭偃曰:「男女辨姓。今君出自丁,臣出自桓,不可。」夫崔之与东郭氏,异昭公之与夷昧,代远,然同姓百世而昏姻不通者,周道也。故曰姓不变也。是故氏焉者,所以为男别也,姓焉者,所以为女坊也。自秦以后之人,以氏为姓,以姓称男,而周制亡,而族类乱。作原姓。
○郡县论一
知封建之所以变而为郡县,则知郡县之敝而将复变。然则将复变而为封建乎?曰,不能,有圣人起,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天下治矣。盖自汉以下之人,莫不谓秦以孤立而亡。不知秦之亡,不封建亡,封建亦亡;而封建之废,固自周衰之日而不自于秦也。封建之废,非一日之故也,虽圣人起,亦将变而为郡县。方今郡县之敝已极,而无圣人出焉,尚一一仍其故事,此民生之所以日贫,中国之所以日弱而益趋于乱也。何则?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古之圣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胙之土而分之国;今之君人者,尽四海之内为我郡县犹不足也,人人而疑之,事事而制之,科条文簿日多于一日,而又设之监司,设之督抚,以为如此,守令不得以残害其民矣。不知有司之官,凛凛焉救过之不给,以得代为幸,而无肯为其民兴一日之利者,民乌得而不穷,国乌得而不弱?率此不变,虽千百年,而吾知其与乱同事,日甚一日者矣。然则尊令长之秩,而予之以生财治人之权,罢监司之任,设世官之奖,行辟属之法,所谓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二千年以来之敝可以复振。后之君苟欲厚民生,强国势,则必用吾言矣。
○郡县论二
其说曰:改知县为五品官,正其名曰县令。任是职者,必用千里以内习其风土之人。其初曰试令,三年,称职,为真;又三年,称职,封父母;又三年,称职,玺书劳问;又三年,称职,进阶益禄,任之终身。其老疾乞休者,举子若弟代;不举子若弟,举他人者听;既代去,处其县为祭酒,禄之终身。所举之人复为试令。三年称职为真,如上法。每三四县若五六县为郡,郡设一太守,太守三年一代。诏遣御史巡方,一年一代。其督抚司道悉罢。令以下设一丞,吏部选授。丞任九年以上得补令。丞以下曰簿、曰尉、曰博士、曰驿丞、曰司仓、曰游徼、曰啬夫之属,备设之,毋裁。其人听令自择,报名于吏部;簿以下得用本邑人为之。令有得罪于民者,小则流,大则杀;其称职者,既家于县,则除其本籍。夫使天下之为县令者,不得迁又不得归,其身与县终,而子孙世世处焉。不职者流,贪以败官者杀。夫居则为县宰,去则为流人,赏则为世官,罚则为斩绞,岂有不勉而为良吏者哉!
○郡县论三
何谓称职?曰:土地辟,田野治,树木蕃,沟洫修,城郭固,仓廪实,学校兴,盗贼屏,戎器完,而其大者则人民乐业而已。夫养民者,如人家之畜五牸然:司马牛者一人,司刍豆者复一人,又使纪纲之仆监之,升斗之计必闻之于其主人,而马牛之瘠也日甚。吾则不然。择一圉人之勤干者,委之以马牛,给之以牧地,使其所出常浮于所养,而视其肥息者赏之,否则挞之。然则其为主人者,必乌氏也,必桥姚也。故天下之患,一圉人之足办,而为是纷纷者也。不信其圉人,而用其监仆,甚者并监仆又不信焉,而主人之耳目乱矣。于是爱马牛之心,常不胜其吝刍粟之计,而畜产耗矣。故马以一圉人而肥,民以一令而乐。
○郡县论四
或曰:无监司,令不已重乎?子弟代,无乃专乎?千里以内之人,不私其亲故乎?夫吏职之所以多为亲故挠者,以其远也。使并处一城之内,则虽欲挠之而有不可者。自汉以来,守乡郡者多矣。曲阜之令鲜以贪酷败者,非孔氏之子独贤,其势然也。若以子弟得代而虑其专,蕞尔之县,其能称兵以叛乎?上有太守,不能举旁县之兵以讨之乎?太守欲反,其五六县者肯舍其可传子弟之官而从乱乎?不见播州之杨传八百年,而以叛受戮乎?若曰:无监司不可为治,南畿十四府四州何以自达于六部乎?且今之州县,官无定守,民无定奉,是以常有盗贼戎翟之祸,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残,不此之图,而虑令长之擅,此之谓不知类也。
○郡县论五
天下之人各怀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为天子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为,此在三代以上已然矣。圣人者因而用之,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夫使县令得私其百里之地,则县之人民皆其子姓,县之土地皆其田畴,县之城郭皆其藩垣,县之仓廪皆其囷窌。为子姓,则必爱之而勿伤;为田畴,则必治之而勿弃;为藩垣囷窌,则必缮之而勿损。自令言之,私也,自天子言之,所求乎治天下者,如是焉止矣。一旦有不虞之变,必不如刘渊、石勒、王仙芝、黄巢之辈,横行千里,如入无人之境也。于是有效死勿去之守,于是有合从缔交之拒,非为天子也,为其私也。为其私,所以为天子也。故天下之私,天子之公也。公则说,信则人任焉。此三代之治可以庶几,而况乎汉、唐之盛,不难致也。
○郡县论六
今天下之患,莫大乎贫。用吾之说,则五年而小康,十年而大富。且以马言之:天下驿递往来,以及州县上计京师,白事司府,迎候上官,递送文书,及庶人在官所用之马,一岁无虑百万匹,其行无虑万万里。今则十减六七,而西北之马赢不可胜用矣。以文册言之:一事必报数衙门,往复驳勘必数次,以及迎候、生辰、拜贺之用,其纸料之费率诸民者,岁不下巨万。今则十减七八,而东南之竹箭不可胜用矣。他物之称是者,不可悉数。且使为令者得以省耕敛,教树畜,而田功之获,果蓏之收,六畜之孳,材木之茂,五年之中必当倍益。从是而山泽之利亦可开也。夫采矿之役,自元以前,岁以为常,先朝所以闭之而不发者,以其召乱也。譬之有窖金焉,发于五达之衢,则市人聚而争之;发于堂室之内,则唯主人有之,门外者不得而争也。今有矿焉,天子开之,是发金于五达之衢也;县令开之,是发金于堂室之内也。利尽山泽而不取诸民,故曰此富国之筴也。
○郡县论七
法之敝也,莫甚乎以东州之饷,而给西边之兵,以南郡之粮,而济北方之驿。今则一切归于其县,量其冲僻,衡其繁简,使一县之用,常宽然有余。又留一县之官之禄,亦必使之溢于常数,而其余者然后定为解京之类。其先必则壤定赋,取田之上中下,列为三等或五等,其所入悉委县令收之。其解京曰贡、曰赋:其非时之办,则于额赋支销,若尽一县之入用之而犹不足,然后以他县之赋益之,名为协济。此则天子之财,不可以为常额。然而行此十年,必无尽一县之入用之而犹不足者也。
○郡县论八
善乎叶正则之言曰:「今天下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州县之敝,吏胥窟穴其中,父以是传之子,兄以是传之弟。而其尤桀黠者,则进而为院司之书吏,以掣州县之权,上之人明知其为天下之大害而不能去也。使官皆千里以内之人,习其民事,而又终其身任之,则上下辨而民志定矣,文法除而吏事简矣。官之力足以御吏而有余,吏无所以把持其官而自循其法。昔人所谓养百万虎狼于民间者,将一旦而尽去,治天下之愉快,孰过于此!
○郡县论九
取士之制,其荐之也,略用古人乡举里选之意;其试之也,略用唐人身言书判之法。县举贤能之士,间岁一人试于部。上者为郎,无定员,郎之高第得出而补令;次者为丞,于其近郡用之;又次者归其本县,署为簿尉之属。而学校之设,听令与其邑之士自聘之,谓之师不谓之官,不隶名于吏部。而在京,则公卿以上仿汉人三府辟召之法,参而用之。夫天下之士,有道德而不愿仕者,则为人师;有学术才能而思自见于世者,其县令得而举之,三府得而辟之,其亦可以无失士矣。或曰:间岁一人,功名之路无乃狭乎?化天下之士使之不竞于功名,王治之大者也。且颜渊不仕,闵子辞官,漆雕未能,曾皙异撰,亦何必于功名哉!
○钱粮论上
自禹、汤之世,不能无凶年,而民至于无米亶卖子。夫凶年而卖其妻子者,禹、汤之世所不能无也;丰年而卖其妻子者,唐、宋之季所未尝有也。往在山东,见登、莱并海之人多言谷贱,处山僻不得银以输官。今来关中,自鄠以西至于岐下,则岁甚登,谷甚多,而民且相率卖其妻子。至征粮之日,则村民毕出,谓之人市。问其长吏,则曰,一县之鬻于军营而请印者,岁近千人,其逃亡或自尽者,又不知凡几也。何以故?则有谷而无银也。所获非所输也,所求非所出也。夫银非从天降也,廾人则既停矣, 【 周礼:地官司徒廾人。廾,古矿字。】 海舶则既撤矣,中国之银在民间者已日消日耗;而况山僻之邦,商贾之所绝迹,虽尽鞭挞之力以求之,亦安所得哉!故谷日贱而民日穷,民日穷而赋日诎。逋欠则年多一年,人丁则岁减一岁,率此而不变,将不知其所终矣。且银何自始哉?古之为富者,菽粟而已。为其交易也,不得已而以钱权之。然自三代以至于唐,所取于民者,粟帛而已。自杨炎两税之法行,始改而征钱,而未有银也。汉志言秦币二等,而银锡之属施于器饰,不为币。自梁时始有交、广以金银为货之说。宋仁宗景佑二年,始诏诸路岁输缗钱,福建二广易以银,江东以帛。所以取之福建二广者,以坑冶多而海舶利也。至金章宗始铸银,名之曰:承安宝货,公私同见钱用。哀宗正大间,民但以银市易而不用铸。至于今日,上下通行而忘其所自。然而考之元史,岁课之数,为银至少。然则国赋之用银,盖不过二三百年间尔。今之言赋必曰钱粮,夫钱,钱也,粮,粮也,亦恶有所谓银哉?且天地之间,银不益增而赋则加倍,此必不供之数也。昔者唐穆宗时,物轻钱重,用户部尚书杨于陵之议,令两税等钱皆易以布帛丝纩,而民便之。 【 旧唐书穆宗纪:「元和十五年八月辛未,兵部尚书杨于陵总百寮钱货轻重之议,取天下两税榷酒盐利等,悉以布帛任土所产物充税,并不征见钱,则物渐重,钱渐轻,农人见免贱卖匹段。请中书门下、御史台诸司官长重议施行。从之。」】 吴徐知诰从宋齐丘之言,以为钱非耕桑所得,使民输钱,是教之弃本逐末也。于是诸税悉收谷帛紬绢。是则昔人之论取民者,且以钱为难得也,以民之求钱为不务本也,而况于银乎?先王之制赋,必取其地之所有。今若于通都大邑行商麕集之地,虽尽征之以银,而民不告病,至于遐陬僻壤,舟车不至之处,即以什之三征之而犹不可得。以此必不可得者病民,而卒至于病国,则曷若度土地之宜,权岁入之数,酌转般之法,而通融乎其间?凡州县之不通商者,令尽纳本色,不得已,以其什之三征钱。钱自下而上,则滥恶无所容而钱价贵,是一举而两利焉。无蠲赋之亏,而有活民之实;无督责之难,而有完逋之渐;今日之计,莫便乎此。夫树谷而征银,是畜羊而求马也;倚银而富国,是恃酒而充饥也;以此自愚,而其敝至于国与民交尽,是其计出唐、宋之季诸臣之下也。
○钱粮论下
呜呼!自古以来,有国者之取于民为已悉矣,然不闻有火耗之说。火耗之所由名,其起于征银之代乎?此所谓正赋十而余赋三者与?此所谓国中饱而奸吏富者与?此国家之所峻防,而污官滑胥之所世守,以为子孙之宝者与?此穷民之根,匮财之源,启盗之门,而庸愞在位之人所目覩而不救者与?原夫耗之所生,以一州县之赋繁矣,户户而收之,铢铢而纳之,不可以琐细而上诸司府,是不得不资于火。有火则必有耗,所谓耗者,特百之一二而已。有贱丈夫焉,以为额外之征,不免干于吏议,择人而食,未足厌其贪惏。于是藉火耗之名,为巧取之术,盖不知起于何年,而此法相传,官重一官,代增一代,以至于今。于是官取其赢十二三,而民以十三输国之十;里胥之辈又取其赢十一二,而民以十五输国之十。其取则薄于两而厚于铢,凡征收之数,两者,必其地多而豪有力,可以持吾之短长者也;铢者,必其穷下户也,虽多取之,不敢言也。于是两之加焉十二三,而铢之加焉十五六矣。薄于正赋而厚于杂赋。正赋,耳目之所先也,杂赋,其所后也。于是正赋之加焉十二三,而杂赋之加焉或至于十七八矣。解之藩司,谓之羡余,贡诸节使,谓之常例,责之以不得不为,护之以不可破,而生民之困,未有甚于此时者矣。愚尝久于山东,山东之民,无不疾首蹙额而诉火耗之为虐者。独德州则不然。问其故,则曰:州之赋二万九千,二为银八为钱也。钱则无火耗之加,故民力纾于他邑也。非德州之官皆贤,里胥皆善人也,势使之然也。又闻之长老言,近代之贪吏,倍甚于唐、宋之时。所以然者,钱重而难运,银轻而易赍;难运,则少取之而以为多,易赍,则多取之而犹以为少。非唐、宋之吏多廉,今之吏贪也,势使之然也。然则银之通,钱之滞;吏之宝,民之贼也。在有明之初,尝禁民不得行使金银,犯者准奸恶论。夫用金银,何奸之有?而重为之禁者,盖逆知其弊之必至于此也。当时市肆所用,皆唐、宋之钱,而制钱则偶一铸造,以助其不足耳。今也泉货弱而害金兴,市道穷而伪物作,国币夺于上,民力单于下,使陆贽、白居易、李翱之流而生今日,其咨嗟太息,必有甚于唐之中叶者矣。 【 陆贽上均节财赋六事其二言:「凡国之赋税,必量人之力,任土之宜,故所入者,惟布、麻、缯、纩与百谷而已。先王惧物之贵贱失平,而人之交易难准,又定泉布之法,以节轻重之宜。敛散弛张,必由于是。盖御财之大柄,为国之利权,守之在官,不以任下。然则谷帛者,人之所为也,钱货者,官之所为也。是以国朝着令,租出谷,庸出绢,谓出缯、纩、布,曷尝有以钱为赋者哉?今之两税独异旧章,但估资产为差,使以钱谷定税。唯计求得之利宜,靡论供办之难易。所征非所业,所业非所征,遂或增价以买其所无,减价以卖其所有,一增一减,耗损已多。」李翱集有疏改税法一篇,言:「钱者,官司所铸,粟帛者,农之所出。今乃使农人贱卖粟帛,易钱入官,是岂非颠倒而取其无者耶?由是豪家大商,皆多积钱以逐轻重,故农人日困,末业日增,请一切不督见钱,皆纳布帛。」白居易集有赠友诗云:「私家无钱炉,平地无铜山,胡为秋夏税,岁岁输铜钱!钱力日以重,农力日以殚,贱粜粟与麦,贱贸丝与绵,岁暮衣食尽,焉得无饥寒?吾闻国之初,有制垂不刊,庸必算丁口,租必计桑田。不求土所无,不强人所难,量入以为出,上足下亦安。兵兴一变法,兵息遂不还,使我农桑人,顦顇畎亩间。谁能革此弊,待君秉利权,复彼租庸法,令如贞观年。」】 曰:子以火耗为病于民也,使改而征粟米,其无淋尖踢斛,巧取于民之术乎?曰:吾未见罢任之仓官,宁家之斗级,负米而行者也,必鬻银而后去。有两车行于道,前为钱,后为银,则大盗之所睨,常在其后车焉。然则岂独今之贪吏倍甚于唐、宋之时,河朔之间所名为响马者,亦当倍甚于唐、宋之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