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处集


  邢台张侯来宰是邑,三考之内,终始如一亷干,且明闻于朝野。奉上字下,惟尽吾才。赋役之不等者均之;文教之失宣者振之;豪奢之族、蔑敢干以货贿强梗之徒,无所逃于缧绁。民苏而吏逸,盗弭而讼平,寃者以伸,而戾者以惧。虽郡官之命,弗直不受,乃心所安,一视斯民为命也。直行已志,同僚不得以摇夺者,于侯斯见之矣。故凡侯之善政,载诸册书,纪诸碑碣,形之咏謌,传之朝野者,皆歴歴在人耳目,非倒指立谈可尽。一旦秩满,告去,自郡官至于庶人,罔不嗟叹扼腕,惜其不可留矣。吾既慨寥寥数十年间,贤宰不多得。廉干且明者,侯独专美之矣。又惧继是以来者,尚能若侯之,如是,以惠斯民乎?!故书以识别。

  ○赠浮屠如月序

  学佛之徒,无农商工贾,奔趋负荷,力役重任;惟日端坐,事斋戒持律,讲读其书,然其为道难成,有不可容力者。故必虚其心,使不为毫发世虑污染,歴乆不异,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然后此心湛然虚明,洞瞩万类。凡世人智力所不能穷极之事,无适而不达。其为道,信乎难成矣。又必守于乆逺,使恒明而不昩。斯仅可以言佛之徒也。

  云间九山有僧曰“庆”,名其徒曰“如月”,葢取诸此义“月介其乡之老”。人求予言以自广。予因告之曰“天地之间,恒明而不昩者,莫若日月。人身之中恒明而不昩者,有明德焉。故经曰『在明明徳』。使不为物欲所蔽,则其本体之明者,皎然长存,而洞瞩事理,无适非道,譬之日月之光,无时不然,不蕲照物而物皆莫逃其明矣。”此圣贤为学之极功,与学佛者之宗旨若不异也。月能勉之于斯,当有得焉。虽然吾尝闻,得佛之道者,心性虚灵,歴浩劫而不昩,天地日月有坏,而此性常在。窃常疑之而未信,如其果然,则夫“如月”之取喻,又不足以尽之矣。

  ○送张孟肤移居吴门序

  世道之治乱,相仍乆矣。夷考古昔,葢乱之日恒多,而治之日少。士君子不幸身亲乱世,虽有道徳文学可以大过人者,亦将无以保任其父母妻子于斯时也。文王、孔子,圣人也。拘于羑、畏于匡,此岂不徳而致之耶?秦汉以降,至唐天寳——至徳间,惟杜子美奔走乱离。自幼至老,与其身相为终始。竒穷流落之态,可谓至矣。然抱其胸中之道徳文学,以自异于世,终不为造次颠沛所移也。若然者,代皆有之,岂独子美为哉?后世言身亲乱离者,必首称子美,盖以其能着之声诗而可见耳。子美之言一事一物,靡不形于咏歌,以与其身相为终始,道德文学因而传焉。后世称之曰“诗史”。卒无异词。比自十余年来,兵戈之迹遍满山野。江淮吴楚之民,靡遑宁处。

  友人张君孟肤,世家江阴,屡婴患难,转徙周流,避地邻里,无宁岁矣。至正己亥秋,奉父母携妻子来三江南,僦编氓之室以居。视孟肤,奔走兵尘,故园风物,衣冠图史,与凡所以奉亲养志之具,皆荡为刼灰、荆棘之墟矣。宜若可忧也。而孟肤日经营之,以奉髙堂菽水之欢,以字闺房彩衣之乐,欣欣然,能忘其忧,惟从事翰墨文雅,扁舟往来吴松幽胜之地,乐交游大人君子之门,长篇短什,靡日无之,未始有羁旅容色。嘻!此岂非胸中有所抱负而然耶?今将卜居吴门市中,以为诸侯宾客。于其行也,朋游咸赋诗载酒,以饯之。予以谓孟肤之志,气槩可见矣。孟肤之孝弟学问,不言而喻矣。所幸者孟肤之齿未也。他日,四海晏然,富贵而归乡里,当以平生履歴,着之诗篇,与此身相为终始,追子美之髙风遗躅,以为今代之诗史云。

  ○送全真懒云子序

  学老子之道者,必年富力强,血气充盛,加以存养之功,则其神易完守,易固,而心之所操者一,其为道易成也。故昔欧阳公尝问道于石唐隐者,隐者曰“公之屋舍己壊,难复语此。”由是知血气既衰,斯不可以有为矣。惟其逺取诸物,近取诸身,身之屋舍有壊,固不可以语道。至于寄其身之屋舍,益不可以不完也。否则风雨霜露,必摧吾体肤,伐吾筋骨,将窜避之不暇。又岂能佚吾四肢百骸,以固吾精神血气而操存其心耶?故老氏尝谓“身为丹基”,葢谓是也。

  嘉禾懒云子懐君仲彬,师事老氏而习其道。兵火之余,屋室荡尽,浮游毕县,寄身故旧而能不废其学,日夕思念,遑遑焉,惟恐业之不精。岁之不我与,而此身之屋舍,亦随以壊也。今将归故里,卜筑于双湖,上为苟简之室,以事老子,而栖其所谓身之屋舍者,其志盖可尚矣。暇日过予,自言其道之难成,而事之不易集如此。予谓“世之知爱其四体,为之宫室以藩蔽之者,人莫不然也。至于,固其精神血气而存养之、求其放心而操存之,非学道之士弗能也。而老氏之徒乃能若是,岂不可尚也哉?”苟有力者,能为。懒云,栖息其身,使不为风雨霜露是惧。神完气充,以全其存养之功。他日得为庄周列御寇之徒,与闻乎老子之道,顾不拜诸贤之惠与?

  ○题钱素庵所藏《曹云翁手书〈龙眠述古图序文〉》

  道在天地间,惟文乃能载之。苟无文,则道将不能以言传。虽传,亦不能乆逺。古先圣贤所贵乎文字者,以其为载道之器也。自三坟五典,群经众史,诸子丛集以降,而为法书墨迹,片言只字,莫非载道者,故歴代寳之,乆则愈贵,以见今之不及于古焉。

  贞素翁为乡里典刑,学术优。赡经史百家,罔不造诣。家所蓄书,数千百卷;法书墨迹,数十百卷。非徒藏也。日展诵之,所得者,深广也。翁生太平时,年几九袠,以考,终不可复得矣。晚年目明,手书细字,精致可怜。此卷葢为素庵先生书“宋福唐郑先生所为龙眠述古图叙文”也。追思翁,康强时,幅巾野褐,扶短笻竹,招邀文人胜士,终逍遥于嘉花美木,清泉翠石间,论文赋诗,挥麈谈玄,援琴雅歌,觞咏无算,风流文采,不减古人。其有得于文字间者,未易臆计也。暇日屡从翁游,得所书诗文、小简,凡数十纸,至今寳藏。时出而观以,求翁于髣髴。未尝不致私慕之戚乃已。

  今观先生所藏而敬爱,若是保全于兵火者。又若是,其赏识良可尚也。以谓书之在人间,恒得如翁之善藏,则书为不徒辱矣。若翁之能造诣理趣,卒为乡里典刑,则翁为不徒藏矣。先生复能寳,翁遗墨将垂乆逺,则翁之髙风雅度与宋诸贤,同为不朽矣。吁使翁平生所藏之书、所书之迹,尽得如先生者而付托焉,岂非翁之愿也。又岂非书之幸也。郑子产有言曰“非无贿之患而无令名之难。”愚亦曰“非无书之患而无赏识力学之难也。”先生求文识卷后,故书以复命焉。

  ◆说

  ○李轰字说

  天地间声之大者,莫若雷霆。凡状雷霆之声者曰『轰』,而他物不与焉。字书谓『轰』为羣车之声。若然,则车声葢与雷霆等矣。圣人制器车之体用至备,圆其葢以象天方,其舆以象地,两其轮以象日月。任载运行,俯仰周折,具尽物理。斯圣人所服用也。以车声而侔雷霆『轰』字。又专为车声而作,雷霆反借义焉。则车之时,义大矣哉!会稽李生取以为名,岂苟然耶?乃若得之父兄师友,则人之情也。果何异与,今乃得之梦,是得之于神也。得之神,是得之于天也。贞居张炼师以“起之”字之,不亦宜乎?予今年始识起之“质而不野、和而不流”。询其家世,又观贞居所为文,因以得其为人起之未老也。笃志而力行,以自树立其身时,至事起足以有为,岂知其声名不彰彰然于天地间耶?以能不负其先世之泽,与神告之休征,庶斯名之无忝也。
 
卷三

  ◆行状

  ○元故嘉议大夫邵武路总管兼管内劝农事汪公行状

  曽祖:镛。宋翰林太医,皇赠中奉大夫、湖南道宣慰使护军,追封平阳郡侯。妣赵氏,平阳郡夫人。

  祖:吉。皇任登仕郎、建德路寿昌县尹、赠资善大夫、太医院使、上护军,追封平阳郡公。妣徐氏,平阳郡夫人。

  父:斌。皇任昭文馆大学士、资善大夫太、医院使、赠荣禄大夫、司徒柱国,追封徽国公。妣陆氏,徽国夫人。

  公讳从善,字国良,姓汪氏。五季时,有自歙之黄墩徙婺源还珠者,子孙家焉。为江左着姓。宋建炎绍兴间翰林学士,藻名显一时,故歙之汪,至今蕃衍。宋末分派,来杭之新城,世以医官入仕,至徽国公斌,始刻意习举子业。学射御法,慨然以功业自许。宋亡,乃复从医术。国朝充江南行省署为官医。至元廿三年,世祖皇帝征天下贤才御史,以徽国应诏。召见,奏对,称旨,切脉竒中,用药立効,即日拜太医院官,出入四朝,多献进治道及民间得失。凡医家所谓五运六气,与政事岁相符合者,无不备陈,故虽以医进而黙能裨益政治。累迁至昭文馆大学士、太医院使,实生公焉。

  公生而秀颕,不与凡子类,十余岁时,见其父出入宫阙,一日请得观上居处,徽国弗许。十三岁始命公奉芍药芽及香药一器入见便殿,世祖皇帝使免冠而相之,点首许可,以手抚公额,顾徽国曰“卿有子矣。使学文术,后当逺大。”徽国顿首谢,故公舍家学而业儒,世祖命也。授《尚书》于三山益斋,周先生,某之门长师;天台山斋,柯先生,谦益,通经史百家。时科举法未行,弗得以儒进。大德元年,宰执托音纳公、李公邦,宁穆尔、竒公等以公入见行宫。成宗皇帝有旨命,公入舒库尔齐班,尚冠服。由是日,在上左右,夙夜执事,无缺失者。

  公聪敏絶人,凡省台卿监奏事,无不毕记。奏已上,或有所可否,欲更张之,问公“某日某臣奏某事。其辞云何”,公对如奏,语无所遗误。故上虽顷刻,必使公侍。

  公膂力善骑射,上每田猎及巡幸,上都必命公亲从,上时涉歴险阻,或风雪陵轹,马颠逸不调,公必力捍卫,使无虞。上尝搜栁林,经再宿未返。议明日复猎,公因谏曰“夫猎禽兽,为荐宗庙也。今所获已倍常数,且春搜弗取牝孕,先王所以重生育也。臣请车驾还宫。”上即命检阅所获多寡。有司奏数过多。上因命公宣旨罢猎。

  大德六年,由近侍进秩奉训大夫典瑞监丞,虽拜官供职,犹朝夕在上左右,如近侍。时乗间奏曰“臣向近侍,得朝夕奉宸御。今既受职,则有司存臣,岂不知陛下眷顾之隆,犹恐官谤之速也。”弗听。大德十一年,上不怿诏征御寳入内,未几上崩,储贰未立。武宗皇帝时,总戎朔方仁宗皇帝,以太弟先入居东宫。太后垂帘,宗室未附。公语诸同寅曰“今大行未即山陵,嗣君未至。御寳,国之神器,不宜久留中宫。万一盗贼窃发,若社稷何。”众论议不决。公曰“今此莫若先奉玺东宫,以俟即位。”是夜,公及同僚五人舁寳,至东宫门,仁宗曰“卿等忠孝,使我有此神器者,谁其始之。”众应曰“汪从善实始谋之。”仁宗曰“天实福我神器,卿等社稷臣也。”皇帝旦夕即位,当加德赏矣。武宗入正大统,即位之日下诏天下。公抱玺立上侧,大监竒哩克台用玺弗称。仁宗顾公使用玺。公从容搢笏,持金盘调朱,用玺如法,上与仁宗皆大悦,一时咸称男子。至大二年,以恩赏赐四品服,升中顺大夫、宣德府知府,兼管本州岛诸军粤鲁。会徽国疾,公以侍亲辞,寻有旨改典瑞监为典瑞院。宰臣奏除新院官名。上曰“曩。朕即位时,监丞汪从善用玺甚称。可特除判官,即日迁典瑞院判官,散官如故。”葢上亲擢也。会院以例革而徽国疾复不已,公又以侍亲辞不仕。上初不听,集贤学士李公邦宁、侍御史雅尔鼐公等为请,乃得旨奉养,遂闭门侍奉,药饍必亲上,日遣中使问疾,慰谕络绎,且冀徽国疾有损,而公复出仕也。徽国竟不起,至大四年十二月薨于大都之赐第,制赠从一品秩公,与母夫人护丧,归葬江南临安县服阕。

  延佑元年,除龙兴路富州尹兼劝农事。二年到任。民有巨室讼宗族争财者,连引无服亲属至数十人。前尹累岁不决。公至数日,吏以案进,民亦聚诉庭下。公省案得其要,即命吏画纸作五服图,俾无服者皆不得分财,其有服者聚分如律,一州大服。民有杀人者,官久不得其情,连坐者十有七人。公悉纵之,众莫测。所向未几,杀人者果得。葢纵者感悦而物色得之也。

  延佑三年,太保库春公迈珠、国公学士李公邦宁、同被旨于朶殿,俾中书征公入朝。时公在任。使者授命,公即日驰驿,至京九月,库春等以公见仁宗皇帝于白塔寺,勅中书议署公朝阙。公以母老,力请补外,以便奉养。屡请弗许。丞相哈克伞公、平章阿巴哈雅公、叅议钦察公、嘉公孝诚、一日奏事便殿,公适在上侧,因为公请,始得命外补。四年十二月特旨除松江府知府,兼劝农事,仍命提调普庆寺钱粮。六年到任,松江濵海为郡,郡统华亭、上海二县。华亭厥田下下而厥赋上上。春夏之间,水至则不受种艺。秋水则谷且不实。公始以为忧,即戒县官,筑堤防水。其年秋大熟。城西南有晋陆瑁鱼池,旧为屋其上,曰“西湖书院”,岁久不修,且壊。公即命用工,弘其前规。又设掌祠守之。七年夏大旱,苗尽槁。公亲走羣望,用币。诘朝大雨,境内皆足。岁又大熟。秩满,母夫人乐其乡莼鲈,因卜居城南,以称母意焉。

  泰定元年,宰相奏公为南康郡,大修白鹿洞书院。洞自朱文公为守时,正其山园疆界。岁久,乡民寺僧,掩为已有。公亲往访问,尽得文公所刻界址字于石上及涧水中。民僧率服,疆界如初。洞有大松数百万计,无赖军士,每刍荛焉。院莫敢与争。山长乐杞以闻,公捕樵者未责以罪,遽命斋厨饭之。食已始谕,以移牒军府治罪。众感激,乞就公受罪,公与之约法而舍之,皆拜谢去。迄今洞无樵扰。又重广文公祠宇。院既讫工,公乃大书牓曰“天下大书院”,至今过者指之曰“此吾汪使君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