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崁集

　　人日天气清，生理荷深眷。樵客负薪归，中有桃花片；因风堕我前，蜂蝶远相恋。如何离本根，犹以色自衒？大都绝世姿，摧折亦婉变！试看西园中，千花乱如霰。为语飘零人，不得相轻贱。

　　皓魄起东溟，照我双白兔。玉衡灿已陈，金精濯寒素。此物安足希，如人多所务。深藏善营窟，阴狡计潜布。跧伏忽■〈犭联〉猭，东走复西顾。介雉何斑斑，触■〈冖八且，上中下〉宁不误。

　　估人迁涨海，遗我能言禽。夭桃上行喙，蔚蓝明毳襟。多此岂不贵，饶舌非所钦。粒食鲜香稻，笼置无黄金。扰以青铜镜，翻然喜同林。韬光灭虗影，低首似沈吟。沈吟欲谁语，可以证余心。于人隔九译，我其尔知音。

　　裸人丛笑篇

　　皇威慑海若，崩角革顽凶。昔从倭鬼役，今为王者农。酋长加以冠，族类裸其躬。震惊鞭挞威，嬉戏刀剑锋。台郎出守罗星宿，云是大唐王与公（南夷类称中国曰唐，官曰国公）。五十二区山百重（蕃社凡五十有二），南极蜈蜞（岭名）北鸡笼（山名）。浑沌不凿天年终。

　　卫鬤缦靡草，■〈髟上截捾〉髽如植竿。独竦兕荐立，两岐羱角端。不簪亦不弁，杂卉翼以翰。谓当祝发从瓯骆，尔胡不髡能自完。

　　渔洋先生评：刻画无盐。

　　凿囷贯竹皮，括轮象日月兮卫其身，圆景双担色若银（蕃有造为大耳者，幼钻囷，实以竹筒，自少至壮，渐大如盘，污以土粉，取肴观云）。我闻无肠之东聂耳国，趋走捧持犹捧珍，又云一耳为衾一为茵；非其苗裔强相效，呜乎坎德胡不辰！

　　渔洋先生评：诡异。

　　齿耳夫何以皓为？又奚取于渍汁而漆颐（雕题黑齿，非生而黑也，取草实染成，能除秽恶）？厉骨辟秽芳其脂，墨氏毋宁悲染丝！

　　倒悬覆脏，如絷絷羊。织竹为■〈瓜〉，约肚束肠。行犇登跃，食少力强。蜂壶猿臂，逐鹿逾冈。将刀断之，挽手上堂（稚蕃利走，身乃倒悬，以竹为■〈瓜〉，束腰使细，至婚时断去。又男女结婚不以礼，惟挽手告诸父母云尔）。为语楚宫休饿死，盍习此术媚其王？

　　短布无长缝，尚玄戒施缟。桶裠本陋制，不异蛮犵狫。狫蛮凿齿■其亲，尔蛮凿齿媾其姻；杂俗殊风仁不仁（南海犵蛮，幅布围下体，不施襞积，号曰桶裠；台蕃似之。又犵狫亲死凿二齿以赠永诀，蕃结婚凿二齿以订终身）！

　　管承鼻息扬箫音，筠亚齿隙调琴心。女儿别居椰子林，雄鸣雌和终凡禽（女长构屋独居，以鼻箫、口琴男女互相调和，久而意偕，乃告诸父母）。不顾邪娘回面哭，生男赘夫老而独（俗以婿为嗣，置所生不问）。但知生女耀门楣，高者为山下者谷。猫女腻新相闘妍（女多以猫名，幼曰腻新），醉歌跳舞惊鸿翩。酋长朝来易版籍，东家麻达西家仙（未婚名麻达，供力役；既婚名仙，纳饷税）。

　　接飞轶走，纵行横施。绣肌雕腋，勇者是仪。龟文蝉翼，蒙表贯肢。背屏鵰鹗，胸狞豹螭。跳脱臂焊，璎珞项披。蠢然身首犁■〈霝鬼〉尸。

　　海山宜鹿，依于朴樕。麌麌呦呦，群行野伏。诸蕃即之，长鈚劲箙。毒■〈犭册〉横噬，倍于杀戮。凭借商手赋公局，获车既倾壑有欲。■〈牛畺〉犇狧食何苦辛，直朵颐于刖蹄而剖腹（蕃虞鹿为输将，所获悉委社商，惟利蹄肠一饱而已）。

　　尔之生也，悬刀代弧；尔之壮也，畜犬为徒。柔筌以卧肉以脯，纵横猛气凌殷虞；奋狋■〈犬犬〉■〈犭力〉不可呼，争先奚翅当百夫。功多齿钝弃匪辜，日暮累累嗥路隅！

　　渔洋先生评：此蕃亦一句践也。

　　虎山可深入，傀儡难暂逢（有生蕃曰儡傀，踞大山中，见人则戮）。不竞人肉竞人首，歼首委肉于豝豵。惊禽飞，骇兽走，腰下血模糊，诸蕃起相寿！

　　崩泉下涧三尺波，女儿没水如群鹅。中官投药山之阿，至今仙气留云窝。生男洗涤意非它，无挛无靡无沈痾。他日纵浪有勋业，为鲸为鲤为蛟鼍（明太监王三保出使西洋，到赤嵌汲水，投御药于涧水中；至今蕃俗生儿即入水洗，谓有仙气）。

　　鼍鼓轰林人野哭，举尸焮炙昲以燠。蝇蚋不敢侵，蝼蚁漫相遂；埋骨无期雨颓屋，安置鬼牛与鬼鹿。鬼残日夜伤幽独（蕃死，鸣鼓而哭，火炙令干，露置屋中，屋倾而后掩所遗，皆称鬼物，无敢取者；号其妇为鬼残，众共弃之）！

　　金人窜伏来海滨（相传台蕃系金人遗种，避元居此），五世十世为天民。花开省识唐虞春，阡陌杂作如无人。披草戴笠，钳口合唇，道路以目，爰契天真。华人侮之嘿不嗔，秫粒如豆萁如薪（花开始树艺，不言不杀，及获乃发口）。

　　群嚼玉英粲，醽醁为氤氲，屏五齐三事而狄康不闻。准身准口量余粟，一榼一瓢万事足。蚩蚩者无怀古民，白刃酣交醒觳觫（蕃嗜饮，通计所食之余，悉以酿酒。其酿法则聚男妇嚼米，纳器为之，亦一奇也）。

　　渔洋先生评：右十五首可作裸人风土记，自为一书，与溪蛮丛笑并传。

　　春兴

　　春台花满赤嵌边，万里流光海市妍。鱼鸟之间游化国，图经以外问桑田。波吞广漠原无地，帆饱曾飔欲上天。自识浮踪真在梦，烟中着脚镜中旋。

　　霁晓空天散冷光，飓风三日断横洋。归营戍卒春逃瘴（南北澹水，瘴疠实甚，故于春夏撤舟师），阅世山翁夜咤霜（粤东咤雪，台地咤霜）。红刺桐花围郡邑（名刺桐城），碧篔筜笋拂沧浪（笋稍下垂）。流年冉冉无聊赖，枉有高歌学楚狂。

　　北阙南乡思不禁，抛将身事任浮沈。宦情老隔鲲鹏路，归梦遥逢睍睆音。槛外花光红露满，门前春气碧云深。忘机习静饶生意，叶叶甘蕉展故林。

　　万里浮云着眼轻，狂奴阅世太纵横。不耕不织夫何益，能啸能歌亦有情。醉后作诗招旧鬼，花时对月忆前生。市朝须信无长策，孰是逃名孰近名？

　　门有烟波屋有林，笥无华衮橐无金。芳春逸兴花同发，永夜遥情月共沈。鹦鹉螺前开笑口，蠹鱼编里问初心。散人乞得闲官职，天外应须着冷吟。

　　宜雨宜晴三月闲，朝登岛屿暮沙湾。嘘云睨日千金缕，腹海边天两碧环。林下学占争唤鸟（蕃人闻鸟语而知吉凶），槛边闲译最深山（台山无正名，都从彝语译出）。一生心折陶元亮，止酒篇从此际删。

　　渔洋先生评：颔联似杨升庵写难状之景，何其奇丽！

　　居赤嵌一载矣，计日有感

　　心迹经年两自嗤，一官寒瘦一编诗。踌躇生理流光速，展转归期去日迟。瘴气潜闻花放后，潮声盈听月明时。杜康功用真微妙，天地蜉蝣总不知。

　　暮春即事

　　枉羡青云切太虚，无端飞堕海东隅。风花露草春绵邈，瘴雨蛮烟梦有无。肉食纵横清兴少，簿书填委道心孤。缘何倔强羞言老，对镜偷闲镊白须。

　　哭安其大兄

　　姜被莱衣埙共箎，哲兄友道实兼师。九霄有露真鸿鹄，三代为珍属鼎彝。清兴尽令风月耗，奇怀端遣鬼神疑。梦回呜咽分襟地，犹是青门卧病时（秦关分手，遂成永别）！

　　肃雍家塾拟陈荀，与子连枝共一身。静念师中无长子，泛观海内失文人！构巢反哺双留恨，痛染悲岐两逼真。江左清流应气短，生刍一束泪沾巾！

　　大抵百年争一瞬，髯翁留得好仪形。德柔似惠堪为诔，言慎如金可勒铭。书鬼昔徒闻李贺，酒星今不认刘伶。反真须信为人苦，那向篇章咏鹡鸰！

　　望洋老泪痛人琴，万里悲风一寸心。堂上芳樽虚大雅，天边珠树断修林。卑官绝域原无恋，乡国泉台不可寻。拟作大招赓楚些，魂来海月已西沉。

　　赤嵌城

　　石楼盘百级，涌出似孤城。下岸临沧海，依然禾黍生。

　　安平镇城

　　危城映白沙，天与海为涯。日射千樯影，黄龙出浪花。

　　澄台

　　天光投白浪，山势尽苍烟。借问中原路，奔腾落日边。

　　七沙鲲

　　海天悬北斗，下照七鲲斜。阴火燃深夜，鱼龙自有家。

　　咏怀

　　泛滥安可涉，心遥目亦穷。去我终古居，洋洋至天东。天东本绝国，车书郁以同。荒服文蛇裔，开辟如鸿蒙。凤麟屡轶瑞，蛟鳄潜余凶。至德苟不昌，焉能变殊风？

　　营丘鄙秦楚，霸业不可留。牛山果足叹，当始于爽鸠。况兹瀛壖外，日南一荒洲。拥主思自固，焉能迓天庥？嗟哉神龙裔，远逐蛟鱼游。天地忽崩瓦，窜伏逃羁囚。一龙五蛇俱，蜕骨归山丘。海邦富族类，化为公与侯。今车覆古辙，徒为万年忧。

　　沧洲百战地，乃是劫火余。出没均异物，君子将焉如。不闻蛟龙穴，远藉鲵鲋居。发肤幸自完，可以还丘墟。向每闻其事，谈笑亦欷歔。焉知二十载，分珪守皇舆。玉斗既失坠，纽枢惟恐虚。黄虞去已远，伫立久踌躇。安得壸公杖，更驭奇肱车。

　　事后计成败，云净缅朝暾。决策当险艰，骇兽东西奔。亲贵顾三族，卑贱隔九阍。岂无忠信士，疑忌恣烦冤。太息怀沙客，流恨悲湘沅。

　　天高听虽下，肃穆无所宣。风雷昔垂诫，乃以彰圣贤。后世重推测，数在固当然。昭昭且不鉴，愚悃况戋戋。古狂戆以直，劲矢脱刚弦。进则蹈诸刃，退亦沈于渊。知几神可贵，徘徊瞻八埏。

　　梦飞九万里，举手叩天扉。正绥驰黄道，执戟护紫薇。氛翳有时见，廓清先一挥。引弓射天狼，血溅青云衣。功成酌北斗，日月有交辉。乞身但长揖，骖鸾愿旋归。一朝谢封赏，万劫无是非。为语功名人，素心不可违。

　　崇墉守其国，重介卫其身；岂云不足恃，未若疆无尘。民气贵和乐，太平如始春。造物久安静，丰功竟何人。居中思固位，出守复忧贫；履危谋可用，临难力自伸。坐使天下事，征于笑与颦。下农没其世，应知天帝仁。

　　茹兰而掩涕，兰芳涕亦芳。掷兰在中野，终为王者香。淹化杜鹃血，飘入春山长。达人本知命，情在斯彷徨。万古一行下，江淮共汤汤。草木欲枯死，天衢毋乃荒。世人有浊泪，落向妻孥傍。时复伪为之，妖狐媚豺狼。欲拭将奚把，荆楚有迷阳。

　　海平清可鉴，淹倏云峰高。天河耿耿气，入夜生风涛。风起青萍末，万物旋奔逃。走者当块鞠，飞者隐蓬蒿。猿猴慕厥类，鸾鹤亡其曹。壮夫柳生肘，儒士笔为刀。血气多变化，志虑从所操。立身重如岳，祸福犹纤毫。

　　大鹏徙南海，瞬息须往还。惟大乃行速，日月如投环。六月旷程期，何以枋榆间。贤者经世务，养翮辞故山。慷慨以驱驰，仗策叩天关。事一切必万，中路就险艰。善哉于忽操，一鼓再三弹。

　　卓远病惸独，处幽晦其妍。自申非所愿，相忘庶苟全。冥情绝町畦，旷世为周旋。形神闇以鉴，音旨默相宣。微长忽自展，乃为外物牵。笼禽拂其羽，钩鳞跃于渊。百媚希见察，于余奚有焉！

　　玉质天所赋，守身若黄金。寒梅抱香雪，翠筱弄珍禽。未希华屋宠，爱此嘉树林。虽有青铜镜，不照■〈莫上女下〉母心。独立本遗世，诼之以善淫。龙唇凤凰足，愿以奉君琴。

　　修饰乃窥镜，容辉讵自然。托意匪膏沐，飞蓬良亦妍。黄鹄振六翮，素衣仪九天。骐骥释珠络，莽苍生云烟。如何性情事，与俗相因缘。坟典彰媚好，冠冕文拘挛。守真谅不察，脉脉向婵娟。

　　孤芳便萎绝，终与芜秽殊。及时刈葰茂，君子良自娱。清芬本同好，在浊非所需。守贞复自固，惧为俗所污。灼灼路傍花，盈盈媚如姝。因之成决绝，时违情亦疏。申椒涂鲍肆，好恶良难俱。

　　重明不可塞，大圆不可规。长风起天籁，大音声古希。江海流浩浩，瀇瀁焉可知。峻德藐终古，文昭质不亏。岁月疾如驶，嗟尔人命微！抱景倚寒月，含情弄光辉。楚楚蜉蝣羽，飘飘安所归。

　　营生苦其劳，未悟有生乐。遇芳辍艳赏，得酒避湥酌。泛爱有岐情，远忧无近诺。是古而非今，冀来乃悲昨。机伏事龃龉，音沈魂错愕。义利各有怀，喧寂异求索。高位与修名，同伤年命薄。

　　椒糈要百神，良以质好修。吉凶且不问，行媒安所求。养空若浮澜，逍遥与天游。系俗多芥蔕，愚士众所囚。兰舟不备楫，终焉逐下流。逆流奋柔橹，不如委虚舟。

　　张毅富修襮，热病侵六腑。单豹炼神仙，导气饲饥虎。精魄淹为形，空室暂为主。微长遭恶辱，一乐敛诸苦。疾痛在呼吸，恍惚循今古。奚速夫奚迟，熟将而孰辅？应尽便须尽，斯言良诩诩。

　　辍耕且容与，南亩已半荒。良苗滋螟螣，不及莠与稂。稂莠宁可舂，惰者安其常。勤动长子孙，如国思富强。大田本多稼，淹化麋鹿场。官符日夜急，徒为后世殃。食力且不给，荣利焉能长！

　　濯我田中足，慨然游王畿。一命陟边徼，再命踰沧湄；万里恣新感，十年多故悲。庶事攻其短，修涂鞭我疲。问心纷变计，盈耳但卑词。岂无升斗禄，疗此朝夕饥；蓼虫徙葵藿，甘苦不相宜。

　　中原岂迮陿，南渡乘隆波。丹山届炎野，硌硌亦峨峨。道逢皆货殖，毂击肩相摩。当衢使猛气，家有人荷戈。诵读岂不闻，时藻空遮罗。考古觌疑字，无由订差讹。江汉故人在，我劳魂梦多！

　　川泽静幽默，杳然舒我情。靡草伏衢路，松声流太清。树兰十二亩，芬芳恰一生。念此山中物，顺性得所成。如何枯朽质，遥遥日南征。

　　高张逸清响，澡雪盥垢氛。领会无始意，结交云中君。似谓鱼鸟乐，远殊竹帛勋。俗物眼中尽，笔砚良可焚。伏槛看丁子，纷陈皇古文。

　　青霞入修夜，流辉闇不扬。万籁聋其山，烟雨生微茫。章甫适遐域，行潜名未彰。熊虎不受缚，龟鱼乐湥藏。随俗非所喜，渐磨良有方。胡绳自纚纚，顑颔奚足伤。昭质苟不亏，可以观四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