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

  然我又尝推念之矣。夫黄面老瞿昙,少而出家者也,李耳厌薄衰周,亦遂西游不返;老而后出家者也,独孔子老在家耳。然终身周流,不暇暖席,则在家时亦无几矣,妻既卒矣,独一子耳,更不闻其娶谁女也,更不闻其复有几房妾媵也,则于室家之情,亦太微矣”时列国之主,尽知礼遇夫子,然而夫子不仕也,最久者三月而已,不曰“接浙而行”,则自‘明日遂行”,则于功名之念,亦太轻矣。居郴知叔梁纥葬处,乃葬其母于五父之衡,然后得合葬于防焉,则字扫墓之礼,亦太简矣。岂三圣人于此,顾为轻于功名妻子哉?恐亦未免遗弃之病哉!然则渠上人之罪过,亦未能遽定也。
  然以余断之,上人之罪不在于后日之不归家,而在于其初之轻于出家也。何也?一出家即弃父母矣。所贵于有子者,谓其临老得力耳;盖人既老,便自有许多疾病。苟有子,则老来得力,病困时得力,卧床难移动时得力;奉侍疡药时得力、五内分割;痛苦难忍时得力,临终呜咽、分付决别七声气垂绝对得力。若此时不得力,则与宠子等矣,文何在于奔丧守札,以为他人之观乎?往往见今世学道垒人,先觉士大夫,或父母八千有余,犹闻拜疾趋,全不念风中之烛,灭在俄顷。无他,急功名而忘其亲也。此之不责,而反责彼出家儿,是为大惑,足称颠倒见矣。
  吁吁!二十余年倾盖之友,六七十岁皓皤之夫,万里相逢,聚首他县,誓吐肝胆,尽脱皮肤。苟一蔓衷赤不尽,尚有纤芥为名作诳之语,青霄白日,照耀我心,便当永堕无间,万劫力驴,与兄骑乘。此今日所以报答百泉上知己之感也。纵兄有憾,我终不敢有怨。
  复周南士
  公壮年雄才,抱璞未试者也。如仆本无才可用,故自不宜于用,岂诚与云与鹤相类者哉!
  感愧甚矣!
  夫世间惟才不易得,故曰“才难”。若无其才而虚有其名,如殷中军以竹马之好,欲与大司马抗衡,以自附于王、谢,是为不自忖度,则仆无是矣。仆惟早自揣量,故毅然告退。
  又性刚不能委蛇,性疏稍好静僻,以此日就鹿豕,群无赖,盖适所宜。如公大才,际明世,正宜藏蓄待时,为时出力也。古有之矣:有大才而不见用于世者。世既不能用,而亦不求用,退而与无才者等,不使无才者疑,有才者忌。所谓容貌若愚,深藏若虚,老聃是也。今观渭滨之叟,年八十矣,犹把钓持竿不顾也。使八十而死,或不死而不遇西伯猎于渭,纵遇西伯而西伯不尊以为师,敬养之以为老,有子若发不武,不能善承父志,太公虽百万韬略,不用也。此皆所谓善藏其用者也。若夫严于陵、陈希夷,汲汲欲用之矣,而有必用之心,无必用之形,故被裘堕驴,终名隐士。虽不遁心,而能遁迹;虽不见用才,亦见隐才矣。黄、老而下  ,  可多见耶!又若有大用之才,而能委曲以求其必用,时不必明良,道不论泰否,与世浮沉,因时升降,而用常在我,卒亦舍我不用而不可得,则管夷吾辈是也。此其最高矣乎!
  若乃切切焉以求用,又不能委曲以济其用,操一己之绳墨,持前王之规矩,以方柄欲入圆凿,此岂用世才哉!徒负却切切欲用本心矣。吾儒是也。幸而见几明决,不俟终日,得勇退之道焉。然削讥木,饿陈畏匡,其得免者亦幸耳,非胜算也。公今亲遭明时,抱和壁,如前数子,皆所熟厌,当必有契诣者,仆特崖略之以俟择耳。不然,欲用而不能委曲以济其用,此儒之所以卒为天下后世非笑也。
  答邓明府
  何公死,不关江陵事。江陵为司业时,何公只与朋辈同往一会言耳。言虽不中,而杀之之心无有也。及何公出而独向朋辈道“此人有欲飞不得”之云,盖直不满之耳。何公闻之,遂有“此人必当国,当国必杀我”等语。则以何公平生自许太过,不意精神反为江陵所摄,于是怃然便有惧色,盖皆英雄莫肯相下之实,所谓两雄不并立于世者,此等心肠是也。自后江陵亦记不得何公,而何公终日有江陵在念。
  偶攻江陵者,首吉安人。江陵遂怨吉安,日与吉安缙绅为仇。然亦未尝仇何公者,以何公不足仇也,特何公自力仇耳。何也,以何公“必为首相,必杀我”之语,已传播于吉安及四方久矣。至是欲承奉江陵者,憾无有缘,闻是,谁不甘心何公者乎?杀一布衣,本无难事,而可以取快江陵之胸腹,则又何惮而不敢为也?故巡抚缉访之于前,而继者踵其步。方其缉解至湖广也,湖广密进揭帖子江陵。江陵曰:“此事何须来问,轻则决罚,重则发遣(而)
  已矣。”及差人出阁门,应城李义河遂授以意曰:“此江陵本意也,特不欲自发之耳。”吁吁!江陵何人也,胆如天大,而肯姑息此哉!应城之情状可知矣。应城于何公,素有论学之忤,其杀人之心自有。又其时势焰薰的,人之事应城者如事江陵,则何公虽欲不死,又安可得耶!
  江陵此事甚错,其原起于憾吉安,而必欲杀吉安人(为)尤错。今日俱为谈往事矣!然何公布衣之杰也,故有杀身之祸,江陵宰相之杰也,故有身后之辱。不论其败而论其成,不追其鉴原其心,不责其过而赏其功,则二老者皆吾师也。非与世之局琐取容,埋头顾影,窃取圣人之名以自盖其贪位固宠之私者比也。是以复并论之,以裁正于大方焉。所论甚见中蕴,可为何公出气,恐犹未察江陵初心,故尔赘及。
  答耿中丞
  昨承教言,深中狂愚之病。夫以率性之真,推而扩之,与天下为公,乃谓之道。既欲与斯世斯民共由之,则其范围曲成之功大矣。“学其可无术欤”,此公至言也,此公所得于孔子而深信之以为家法者也。仆又何言之哉!然此乃孔氏之言也,非我也。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故为愿学孔子之说者,乃孟子之所以止于孟子,仆方痛撼其非夫,而公谓我愿之欤?
  且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也。使孔子而教人以学孔子,何以颜渊问仁,而曰“为仁由己”
  而不由人也欤哉!何以曰“古之学者为己”,又曰“君子求诸已”也欤哉!惟其由已,故诸子自不必问仁于孔子,惟其为己,故孔子自无学术以授门人。是无人无己之学也。无已,故学莫先于克己;无人,故教惟在于因人。试举一二言之。如仲弓,居敬行简人也,而问仁焉,夫子直指之日敬恕而已。雍也聪明,故悟焉而请事。司马牛遭兄弟之难,常怀忧惧,是谨言慎行人也,而问仁焉,夫子亦直指之曰“其盲也”而已。牛也不聪,故疑焉而反以为未足。
  由此观之,孔子亦何尝教人之学孔子也哉!夫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而学孔子者务舍己而必以孔子为学,虽公亦必以为真可笑矣。
  夫惟孔子未尝以孔子教人学,故其得志也,必不以身为教于天下。”是故圣人在上,万物得所,有由然也。夫天下之人得所也久矣,所以不得所者,贪暴者扰之,而“仁者”害之也。“仁者”天下之失所也而优之,而汲汲焉欲贻之以得所之域。于是有德礼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絷其四体,而人始大失所矣。
  夫天下之民物众矣,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条理,则天地亦且不能。是故寒能折胶,而不能折朝市之人;热能伏金,而不能伏竞奔之子。何也?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其势然也。是故圣人顺之,顺之则安之矣。是故贪财者与之以禄,趋势者与之以爵,强有力者与之以权,能者称事而官,愞者夹持而使。有德者隆之虚位,但取具瞻,高才者处以重任,不问出入。各从所好,各骋所长,无一人之不中用。何其事之易也?虽欲饰诈以投其好,我自无好之可投;虽欲掩丑以著其美,我自无丑之可掩,何其说之难也?是非真能明明德于天下,而坐致天下太平者钦!是非真能不见一丝作为之迹,而自享心逸日休之效者钦!然则孔氏之学术亦妙矣,则虽谓孔子有学有术以教人亦可也。然则无学无术者,其兹孔子之学术钦!
  公既深信而笃行之,则虽谓公自己之学术亦可也,但不必人人皆如公耳故。凡公之所为自善,所用自广,所学自当。仆自敬公,不必仆之似公也,公自当爱仆,不必公之贤于仆也。
  则公此行,人人有弹冠之庆矣;否则,同者少而异者多,贤者少而愚不肖者多,天下果何时而太平乎哉!
  又答耿中丞
  心之所欲为着,耳更不必闻于人之言,非不欲闻,自不闻也。若欲不闻,孰若不为。此两者从公决之而已。且世间好事甚多,又安能一一尽为之耶?
  且夫吾身之所系于天下者大也。古之君子平居暇日,非但不能过人,亦且无以及人。一旦有大故,平居暇日表表焉欲以自见者,举千亿莫敢当前,独此君子焉,稍出其绪馀者以整顿之,功成而众不知,则其过于人也远矣。譬之龙泉、太阿,非斩蚊断犀,不轻试也。盖小试则无味,小用则无馀,他日所就,皆可知矣。
  阿世之语,市井之谈耳,何足复道之哉!然渠之所以知公者,其责望亦自颇厚。渠以人之相知,贵于知心,苟四海之内有知我者,则一钟子足矣,不在多也。以今观公,实未足为渠之知己。夫渠欲与公相从于形骸之外,而公乃索之于形骸之内,哓哓焉欲以口舌辩说渠之是非,以为足以厚相知,而答责望于我者之深意,则大谬矣!
  夫世人之是非,其不足为渠之轻重也审矣。且渠初未尝以世人之是非为一己之是非也。
  若以是非为是非,渠之行事,断必不如此矣。此尤其至易明焉者也盖渠之学主乎出世,故每每直行而无讳;今公之学既主于用世,则尤宜韬藏固闭而深居。迹相反而意相成,以此厚之,不亦可乎?因公言之,故尔及之。然是亦哓哓者,知其无益也。
  与杨定见
  此事大不可。世间是非纷然,人在是非场中,安能免也。于是非上加起买好远怨等事,此亦细人常态,不足怪也。古人以真情与人,卒至自陷者,不知多少,祗有一笑为无事耳。
  今彼讲是非,而我又与之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辩。人之听者,反不以其初之讲是非者为可厌,而反厌彼争辩是非者矣。此事昭然,但迷在其中而不觉耳。既恶人讲是非矣,吾又自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争不已,至于失声,失声不已,至于为仇。失声则损气、多讲则损身,为仇则失亲,其不便宜甚矣。人生世间,一点便宜亦自不知求,岂得为智乎?
  且我以信义与人交,已是不智矣,而又责人之背信背义,是不智上更加不智,愚上加愚,虽稍知爱身者不为,而我可为之乎?虽稍知便宜者必笑,而可坐令人笑我乎?此等去处,我素犯之,但能时时自反而克之,不肯让便宜以与人也。千万一笑,则当下安妥,精神复完,胸次复旧开爽。且不论读书作举业事,只一场安稳睡觉,便属自己受用矣。此大可叹事,大可耻事,彼所争与诬者,反不见可叹可耻也。
  复京中友朋
  来教云:“无求饱,无求安。此心无所系著,即便是学。”注云:“心有在而不暇及,若别有学在,非也。就有道则精神相感,此心自正,若谓别出所知见相正,浅矣。”又云:“‘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恶当作去声,即侯明挞记,第欲并生,谗说殄行,犹不愤疾于顽。可见自古圣贤,原无恶也。曰‘举直错诸枉’,错非舍弃之,盖错置之错也。即诸枉者亦要错置之,使之得所,未忍终弃也。又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只此一亲字,便是孔门学脉。能亲便是生机。些子意思,人人俱有,但知体取,就是保任之扩充之耳。”
  来示如此,敢以实对。
  夫曰安饱不求,非其性与人殊也。人生世间,惟有学问一事,故时敏以求之,自不知安饱耳,非有心于不求也。若无时敏之学,而徒用心于安饱之间,则伪矣。既时敏于学,则自不得不慎于言。何也?吾之学未曾到手,则何敢言,亦非有意慎密其间,而故谨言以要誉于人也。今之敢为大言,便偃然高坐上,必欲为人之师者,皆不敏事之故耳。
  夫惟真实敏事之人,岂但言不敢出,食不知饱,居不知安而已,自然奔走四方,求有道以就正。有道者,好学而自有得,大事到手之人也。此事虽大,而路径万千,有顿入者,有渐入者。渐者虽迂远费力,犹可望以深造;若北行而南其辙,入壶上太行,则何益矣!此事犹可,但无益耳,未有害也。苟一入邪途,岂非求益反损,所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乎?
  是以不敢不就正也。如此就正,方谓好学,方能得道,方是大事到手,方谓不负时敏之勤矣。、如此,则我能明明德。既能明德,则自然亲民。如向日四方有道,为我所就正者,我既真切向道,彼决无有厌恶之理,决无不相亲爱之事,决无不吐肝露胆与我共证明之意。何者?明明德者,自然之用固如是也。非认此为题目,为学脉,而作意以为之也。今无明明德之功,而遽日亲民,是未立而欲行,未走而欲飞,且使圣人“明明德”吃紧一言,全为虚说矣。故苟志于仁,则自无厌恶。何者?天下之人,本与仁者一般,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自不容有恶耳。所以有恶者,恶乡愿之乱德,恶久假之不归,名为好学而实不好学者耳。若世间之人,圣人与仁人胡为而恶之哉!盖已至于仁,则自然无厌恶,已能明德,则自能亲民。皆自然而然,不容思勉,此圣学之所以为妙也。故曰“学不厌,知也,教不倦,仁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何等自然,何等不容已。今人把“不厌”“不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