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舜水文选

  一、将相文武大臣通国震怒,谓瑜挟中国之势,欺陵小国;共启国王,誓必杀瑜。该艚共议,抵暮方归;同事者拜毕,瑜仍前一揖。因瑜外江人,随发医官黎仕魁家;令黎医官委曲劝谕,云『不拜,则祸不测』!答云:『瑜只身至此,岂敢抗大王;顾诚不可拜,又不敢畏威越礼』!是夜往复再三,夜分不已。云『不拜,则必杀无疑。此间杀人极惨酷,何不自爱至此』!同行者俱极力排诋;瑜劳倦已极,厉声答云:『前日从会安来,与亲友俱作死别,非至此方拌一死!今日守礼而死,含笑入地矣;何必多言』!黎亦愤亦怜;乃云『既坚意如此,再不必言』。遂复该艚。
  一、次日,黎明而起。自取其牖下水,洗沐更衣,撮土向北拜辞讫。俟天明,余人尽起;将家事嘱托陆五:『卖寓中所有之物,还弥左卫门银四十两八钱、寓主权兵术房租银三十两;余者与汝作盘费。带来衣服行李,尽付苏五吕。□内楼供奉敕书,拜上仔细收好,带至日本;待家下有人来,附去』。嘱毕,对黎医官云:『我,大明征士也。此国家百八十年来未举之旷典,公应不解征士为何名。我于崇祯十七年、弘光元年前后被征二次,不就。四月间,即授副使兼兵部郎中,监方国安军四十八万;复不拜。后以虏变,逋逃至此。谊不可拜王,是以不拜。我来外国十三年,即梦寐中不漏一字;所随童仆俱非家乡带来,故各处交游无一人知者。今曰死矣,不得不一言。我死后,乞公至会安与外江诸友一言以明之。死后科尔辈不敢收骨;如可收,乞题曰「明征君朱某之墓」』。
  一、交趾通国大怒,磨厉以须;即中国之人,无不交口唾骂。平素往还亲昵者,或随机下石以求媚、或缩朒寒蝉以避祸;即有二、三人不相攻诋,然无或敢评隲一语者。惟日本诸人,啧啧称奇耳。本日有李姓字耀浦者适至,该艚迎谓之曰:『不信世间有如此狂人』!李云:『未识其人;一见方知此必有故矣!所对之言甚直;空谷之音,此人而已』。该艚复呼瑜,面问「征士」云何?且云:『言语不明白,授纸笔令写』。瑜即写:『崇祯十七年被征,不就;弘光元年复征,又不就。第三次竟除授江西等处提刑按察使司副使兼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监荆国公方国安军;复不拜。于是阁部、勳镇、科道等官交章论劾之瑜偃蹇不奉朝命,无人臣礼;章甫上,瑜即星夜遁逃澥滨。数月不见缇骑,已后遂有逆虏之变。之瑜不别家人,只身前来日本已十三年、至贵国已十二年,受苦不可尽言;岂敢以藐藐之身骄傲大王,自取杀身之祸哉!今大王不察不拜之是礼,赫然震怒,瑜又何言!杀之可也,监禁可也,拘留可也;顾独不可拜耳。本年正月,钦奉监国鲁王敕书,别有誊黄;不再赘』。瑜或书或语,谈笑而道,了无惊怖之色。该艚回顾其妻曰:『好汉子』!
  一、本日至次日,国王五次密密差人至会安察访事实;隔别前后差人,不许会同。幸诸人无一至该府家,计无所施。
  一、大小官员纷然问难,逐日踵相接也。其来者直入攻瑜,绝不及于同事者;同事者因得乘机逸去。其后习以为常,竟远避以伺之,瑜始为孤注矣;归则让瑜云:『随口应附,同他混帐。何必根极理要,与之往复周旋;终日唇枯舌燥,那有如许精神』!瑜佯谢之曰:『已喻』。然来者必接以礼、答者必竭其诚如故也。一日,有一下僚年少意颇自矜,偕数人来;其人已再至矣。问曰:『天根月窟,先生解来』!曰:『我不知』(我音「岛」,大王及尊者自称之词)!曰:『如何不知』?曰:『不知便不知,却又有个如何!你不知中国之大,学问之深如海一般,故曰「学海」(你音「迷」,呼最贱者之辞)。中国书籍之多,汗牛充栋,五车不足道也;岂能尽读!况去家十三年,目不睹书史;韦编久绝,弦手生疏』。其人改容谢之曰:『小可未达其理,唯愿先生明解,以开茅塞;不敢问难』!曰:『问难何妨。邵尧夫、程夫子托名引喻,固自不知;即如李太白诗「朝游三山、夕憩五岳」,此亦可解乎』?旁一人治历局者私咎之曰:『见渠倨傲无礼,故拒绝之。一曰「韦编」、一曰「邵程」一曰「诗」,岂是不知』!其人固请之;答曰:『河图、洛书,方位各居;先天、后天,无缺无余』。又曰:『上下四旁、左右前后,少多配合,各得其九。四九六六,盈城花柳』。其人喜曰:『果是不知』!治历者曰:『一八为九,二七为九,三六、四五皆九;岂非三十六宫』?于是逡巡而退。
  一、十四日,该艚又复差官谕意;瑜引韦祖思拜夏主赫连勃勃,勃勃怒而杀之为比。差官沈吟不信;寻史书与看,将书复该艚。复来索前所写者再写一纸;瑜不写,但复云:『大王偶得一士人到此,不能与之商略天下国家之大务,而顾屑屑于「拜跪」之间;窃恐闻之远方,有以窥大王之深也!以大王下士,千古美名。美名不居,而必责瑜之一拜;拜毕,人谁知之!孰与美名传之天下后世之为大乎?瑜守礼而死,死无所恨;乞高明亮之』!其末,大书「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十数而已。
  一、同时又一文官至,写云:『太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识人事乎』?曰:『不肖寡学薄识,乌足以知天文、地理!至于三才之实理实事,稍稍窃闻一、二。大王尽礼而来教,必能佐大王国家之大务;若不循理而强以威逼,不肖延显待戮,更无他说也』。本官咋舌而去。前此来者多称「先生」,瑜答云「足下」、自称曰「我」(安南音「岛」。「岛」者国王与上人自尊之辞,犹华言「本部」、「本院」也);因其人称「太师」,瑜自称曰「不肖」。已后无不称「太师」,自称曰「小子」、「小可」;惟介弟一人称瑜曰「尊师」,自称曰「小某」。
  一、该府闻其事,勃然大怒;立时登舟来至外营沙见国王,欲重贿奥援,期必杀瑜以快其志。适国王以他事差人相遇于顺化,去营沙咫尺矣;因有紧急事务,星夜促回,计不得行。及完事,星行来至,往返又复数日;议礼已定,无可下手,衔恨不绝。可见死生有命,非人谋之所得施也。
  一、自十五已后,各官来见者礼貌隆重,如见其国王及尊官之礼,止于不拜耳。该府泊舟河下,逐日亲见;无可如何,敢怒而不敢言。因黎医官作通事,言语亦不明辨;大凡问答,俱用书写。写毕,即将去复王;可见俱从王所差来。或将原纸送还,或竟持去。前来刺探者,时时不绝。瑜去家十余年,久绝欢笑。至是,同事及从行莫不怪瑜舛错,无可告诉,抑且嗟叹诋毁之声不绝于耳、怨怒之色时接于目;不得已,逢人便笑,了无忧疑。先是,闻彼国载籍杳然,未有印证,死不得白;旋知其国多书,便可畅意舒发矣。
  一、十七日,草疏已就,封附王凤。酬对之外,别无他事;惟有整衿危坐,且夕俟命。
  一、前所差人,十八日尽来;回复察访无所得,无可借以为名。
  一、十日之内,逐日杀人于瑜寓西。莫不先枭其首,次将骨肉为臡,筋骸、肠胃抛撤满场,以致乌鸢、犬豕竞来就食;血染泥沙,肉饱异类:夷风惨刻,惟以张威。其意不过使瑜惊惧耳。
  一、国王虽不知大义,然颇好名;既无名色,不便擅杀。十九日,遂致一书,令瑜仕于其国,有「太公佐周而周王、陈平在汉而汉兴」等语。是日即答之,余意错见于答书之中。
  复安南国王书
  猥辱元臣赉领翰札,捧缄面读,一再至三。虽中间字义句语多系安南国书,与中夏自不同文;然前后词旨明白,洞然俱晓。愧之瑜无德无才,岂敢自比鹰扬之哲、六出之英!至于康济阜安之略、尧舜君民之怀,居恒诵习,未见施为。若夫识时在乎俊杰,多端奖借,无一敢承!
  窃闻大王超世之姿,动合于道。往年处分诸事,有德有礼;古之贤王,何以过之!近以承命执役,来此旬日,灼知中夜求衣、旰日忘食,简明机务、精勤训练;于以削平大憝,铭勳复辟,在于指顾间已。若所谓「用兵之玅在乎军形」,古无其词,或者师心而独造;愚所未喻,未敢曲意以相徇。夫军形者,就刺料、简练、处舍、收藏而言耳;是即所谓军实,而非用兵之玅也。用兵之妙,太上以名,声次之、情次之,形斯下矣;至于形见势诎,此又其最下者也。即曰形之,敌必从之;此正敌不知其所攻、不知其所守,徒因我多方诖误,以为进退、以为防御耳。虚虚实实,变化生心;示之以形,非真有形之可见也。今大王复雠雪耻之师,真义兵也;正之即为名、扬之即为声、通于众志即为情。彼之百姓,身居涂炭;自应前歌后舞以迎王师。若不自量而来战,则亦角摧而崩尔;何必料简军实、五围倍攻而后克哉!
  然其善之善者,则在乎用贤。即举来谕所云太公、陈平,瑜虽未敢当其任,窃得借以发明其说。太公,殷之老也;何以周得之而王?陈平,魏之产也,亦尝事魏与楚矣;何以去楚适汉,楚、魏随之以亡?可见天生英哲,既锡之以神明迈种之才,必资之以感愤豪壮之气;何能与陨箨共腐而流沫同消哉!不北走胡,必南走越矣。幸大王加意周诹,毋使其外资敌国也!以大王天授异才,得贤而辅,内归万姓、外展故土,则有拱揖指麾而治耳。若瑜既非其人,亦无其志。徒以天祸明室,遁逃贵邦;苟全性命,别无他图。如曰中华丧乱,遂欲委质于贵国;皇天后土,实监此心!大王不以无礼诛之,而复以此伤义士之志,是犹与于杀之矣!倘异日者天厌夷德,神孙良翰愤发敌忾,扫欃枪、靖胡虏,瑜藉大王之灵遄归桑梓,获陪下士之班;当竭其力内佐大明,以其余者外匡贵国,所为两利而俱存者此也。举贵国携贰之端、降封之故,昌言于朝,致圣主明见万里;使贵国世修藩维、岁贡终王,宁不贤于瑜之竭蹶贵邦哉!「诗」曰『永以为好』,其斯之谓与!
  承命裁答,草率不文;未请国讳,统希原亮!即日,朱之瑜顿首再拜。
  一、二十日,代国王答书(别见)。
  一、即日拜仪部,彼国之宰相也。元勳硕德,如文璐公;然年八十余,庞眉皓发。瑜用一单名帖如前;彼用两手升于顶,见必披发加帽,合掌上举过其额。黎云:『斯礼至尊而无以加矣』。然其大老元臣俱甚谦谨,即前之欲杀瑜者;所谓「食桑葚,怀好音」也。
  一、试「坚确赋」。三月初三日,郁郁枯坐;偶以不入耳之声,浊乱神思。适国王遣人写一「确」字来问;余意其风之也,聊举坚确、的确、确论等为解。遂将「坚确」为题,令余作赋。赋曰:
  岁在丁酉三月上巳,余以执役王家,来兹广漠之野。丛枯谷茂(寓侧修竹尽枯死,维榖荣茂,彼神丛转辗相假,故云然),非修禊之兰亭;流清湍激(寓南浊流迅驶),怀万壑之泠泠。块然环堵之中,匏也茅茨之下;异桃李之芳园,奚文章之相假!形凄影其,何对月兮三人!己独人皆,存流风乎一我。乃有白叟龙钟,踯躅踟蹰;抱持乐器,就坐檐隅。方跗空中,一角直矗;拳匏外向,孤弦内腹。弹拨难调,非丝非竹;齿疏泪浥,疑歌疑哭:不足以陶我神情,适足以扰我慎独!忽逸兴之遄飞,慕觥筹兮相逐。饭蔬水兮愆期,况流觞而听肉;身枯槁兮神驰,搴芳兰兮川谷。
  于焉有客外至,是非问奇;书掌布画,「确」字谨持。余乃举「说文」而解义,考证据兮纷披;志意坚确兮不忒,话言明确兮罔移。于是言笑燕燕,乞赋乞诗:诗题「确论」,意不支离;赋志「坚确」,不竞支辞。朱子肃襟危坐而答曰:呜呼噫嘻,客何为而及乎此也?确乎确乎,学力所成;微乎微乎,析理斯精。确则繇坚而致,坚不能并确而陈;坚之蔽固、固之蔽陋,而确不与,固陋兮为邻。历百年而非故,忽嬗代而非新。道同德媲,麾之不去;身处倾危,招之不亲。非晰精微于观火,曷能当震撼而凝神!涅之缁之,莫污其白;磨焉磷焉,孰漓其淳!硜硜者,其象乎?硗硗者,言必信、行不果;确然者,言不期而自无游行,行不期而自无偏颇。硗硗者,其质乎?硗硗者,保护之而仅完、击剥之而旋缺;确然者,是非眩之而益明、东西冲之而不决。然则其贞乎?贞固足以任事,终不渝而始不谅;意者其真乎?质与实而无伪,诚与一而皆当。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吾以探确之源,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吾以定确之理,澄之不清、淆之不浊。吾游夫确定之神,逝者如斯而未尝往,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吾又莫测夫确之底里,往来冲冲,允执其中;不忧不惑,清醒自得。求之古人,郭林宗、申屠蟠庭几近之。林宗确乎不拔,为世宗师;申屠免于评论,超卓之姿。若夫信之不笃、守之不善,几何不如韦而如脂。然而所未至者,毋意毋必,与世推移;变变化化,圣不可知。盖可权者与之深造,而至诚者能化之根基;既已历善信而充实,盍亦繇光辉几圣神而孳孳?乃所愿者,时中之君子;措之仕止,久速而咸宜。
  大明遗民朱之瑜鲁屿甫赋于交趾国外营沙之旅次。
  一、李姓者,累次谕令取家眷,该艚要造府第。答云:『去家十三年,绝无婢妾,何有家眷!瑜役毕告归,必不留此;甲第何为』!初五日,忽致供给。瑜力辞之;该艚谕云:『再辞不便,某亦不敢代启;第受之无忧也』!次月,瑜先期往辞;该艚力禀止(今按次月疑当作次日)。
  一、榜示文武大小臣工。
  中国之儒,大要有二:其一曰学士,多识前言往行,而行谊或有未至;汉诏所谓「淹通坟、典,博学宏辞」是也。其一曰贤士,端务修身行己,而文采或有不足;汉诏所谓「贤良方正,孝弟力田」是也。二者罕能兼之;有能兼之者,仁义礼智积于中、恭敬温文发乎外,斯诚国家之至宝而圣帝明王之上珍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是故食禄万钟而不为丰、后车十乘而不为侈、衮衣黼黻章已不为华、尚父仲父尊已不为过。何也?道尊德盛,当之而无媿色。君臣之间一德一心,都俞喜起;斯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若夫天下无道,则卷而怀之,或耕或陶、或钓或筑,无往不可;盖未有贬损以徇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