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柏庐诗文选


  接是札正除夕,读未毕,便不禁涕泪呜咽。非以久不通问而忽得信,回念风波激之时,喜极而继之以悲也;盖札中云:日日至午尚犹枵腹。呜呼!谁堪闻此?是日弟虽瓶罄竭、灯火萧条,犹得浊醪一杯、脱粟一饭,以侍老母。念吾昭法荒山壁立,不知如何度岁,真欲肠寸寸断!令嗣之殒,良朋伤痛。闻郑三山先生已徂谢,此在吾兄又大不堪事,如何,如何?

  札中怪吾不赴约西来,理固当怪。然正不知弟脱奋身而前,兄于何处待弟?弟亦于何处寻兄?一番浪走何益?坐馆之人,尤不能不重惜也。今年弟馆地已易,到馆独迟。灯前几与瑞五同鼓棹,复为风雨阻;今又才坐,不便即出。弟今亦不敢与兄复约来期,恐进退之际转增吾兄意绪萦扰。故当突然来前,使吾兄陡然一喜耳。率尔写怀,不觉缕。




  与徐俟斋书之二

  许鲁斋云:“学者治生为急。”先儒以为此语病在“急”字。观此,则知治生亦非必害道,但不当著意耳。

  画社之却,足见吾兄乐天顺运之学。然以弟观之,世路将来益复艰难,而年岁又必将有奇凶异灾。人生固有定分,又况吾辈而岂有营求分外者?但于义之所无伤、力之所当尽者,则亦不必过为溪刻自处。盖画社之举,亦友朋之所以交尽其谊,原非吾兄有意营求。事既出于同方合志之友,则亦吾兄义之可受。又况以画相酬,则又不徒受之,而亦有先儒治生之意焉。

  大约有意营求固非道,过于溪刻亦非道。养其身以有用,则粥岂特为口腹之奉?吾兄必有以处此矣。率复,不尽委曲。




  与顾省公

  昨见足下与七襄对局围棋,胸次勃然,深以为非。所以不即讼言者,一则欲饰足下之体,一则恐损七襄之重。足下自揣时、位何如七襄,七襄年逾五十,学有所就,名有所立,即玩物适情,未足为过。足下学已博古淹今耶?名已荣身显亲耶?宣之于口,未必辨难风生;载之于文,未必吐纳英华;考之胸腹,未必如五都之市百物皆有。即疲精竭力、朝勤夕励,以从事于《诗》、《书》、六艺之中,尚忧不给,况乃从容闲旷、弹棋六博之为务耶?

  读书不独可以益智,亦可以养望。足下曾见沉湎好学之为人所轻耶?曾见逸游败度之为人所重耶?今人购一金之货、百钱之物,必津津于铢两轻重之相较,重则欣然自以为得,轻则嗒焉若有所丧。何至立身修己之大,则宁舍其所重,而取其所轻?大愚者当不若是!

  仆少时读书,寓目了然,至今犹记之。乃十馀年来,对卷辄如顿兵坚城,不能即下,及掩卷而便复茫然。何者?年益长而神智益短、物务益多,曾不若年少之神完而气清也。足下当此妙龄,资分甚敏,两尊人尚持家政,生产不撄其心,世故不淆其虑,不惟是沉潜笃学,求高翔于儒林圣域,令人痛惜。

  仆见两尊人之爱恋足下过于两贤兄,此非两尊人钟情之偏,正以足下年当力强,孳孳学问,可以有所成就耳。两尊人之责望若此,而足下之职业若彼,曾是以为孝乎?

  足下今年虽不坐吾函丈之前,居家固当有常课,可时来商榷。及昨见足下之举,然后知一年来绝不见来问字请业,固无足怪:盖足下之课在彼,而不在此也。既为象箸,必为玉杯。足下围棋之不已,又安知不簙流而忘反耶?甚为足下危之,勉思无忽!



  与四弟

  顷五弟来,知吾弟明日到馆之期已决。吾意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戚。

  所以喜者,今岁忧吾弟无所事事,乃有馆可坐,不惟拘束此身,又可得数挑馆谷,以为糊口助也。所以戚者,吾虽长于吾弟几二十年,然吾意中初不知年齿若是相悬,相怜相爱,但知古人所谓出则牵袂、入则联裾之乐,今赴乡馆,不免有分离之感。吾又病体,不能得吾弟时时来看,吾弟亦不能尝得吾消息。且吾弟此去,若能奋然振起,大改从前积习,则成家立业,亦由于此;若依旧两年光景,则将来败坏,不知所底,吾能恝然于此去乎?

  今无他说,但愿吾弟体吾之意,自到馆后,尽心竭力教诸学生。第一要夜眠早起,第二要与酒无情,第三要功课及时。馆职既毕,然后以其馀功自作终身活计。或医或字,学习一业,务求其精,梦寐以之。一者有志者事竟成,二者皇天不负苦心人,将来决不但作村学究。即作村学究,家道决能稍裕。此则吾弟虽去,而吾之意可慰;不徒意慰,病亦霍然可去其半矣!

  昨见吾弟计无所出,吾亦自愧恨贫乏,无以济吾弟之急。究竟弟兄虽好,能相资助,不过解一时之困苦。自去撑持,成得一业,此乃终身受用无尽者也。吾弟天性纯孝,不比他家不肖子弟,上无父母,下无兄长。只是因循废弛,以致如此受累,到今日吃苦已极,宜自猛悔。从此竖起脊梁,挣起精神,不惟家道有望,抑且人品益进。

  言尽于此,一字一血!吾弟常常把此一看,便是常常对我。三月二日,用纯灯下书。




  题胜公画马

  先友二胜禅师,为诸生时尝画马;已而遭世故,游于空门,亦尝画;或进以昔人“眼光落地便入马胎”之说,师笑不答,益复画。我乃有以知其故矣!

  马之良者,犹或感刍秣之饲、槽枥之安。当夫烟尘四起,奋不顾身,驰突险阻,以无负其主死生之托。而况有血气心知者,膺当世任,乃不能捐躯致命,以报效所尊;徒败乃事,而以窃豢养于畴昔。凡师一生所亲见,其为激怆何如也!此图不知作于何时,观其所向空阔,若可横行万里者,而垂首偃蹇,不敢向人长鸣,亦不受人羁绁,其所感抑又可知。大要师生平所画马,必非无所托而然也。

  予尝谓支道林以方外士爱马,然不画马;赵孟善画马,而身为赵氏王孙受元室驱策,君子惜之。若师者,以林公之逃世,处孟所值之时,而又能游戏笔墨,且未知林公之爱亦有所寄托焉否也。

  盛生玉臣得是图,甚爱重,盖欲知师之志者,来请题,为书以归之。





  致叶廷玉

  前者令叔垂顾,特以来岁吾弟师席相延,辞意恳恳勤勤,若必欲得仆承命而后愉快者;继以隆礼枉聘,使者又具道尊慈之意,一如令叔所语。仆闻命战越,罔知所出。窃念往岁忝据皋比于高斋者,已三年矣。碌碌素餐,丝毫莫效,至今尚有馀愧。此在尊慈、令叔即尤而憾之,宜未为过;而反追念畴昔,欲复相延。意者非以其功之足录,而谅其心之匪懈也。

  抑仆自谢职以来,吾弟文日丽、才日高,今日求可为吾弟师者,盖不乏文章淹雅、经术湛深之宗匠。是之不求,而顾谬取于荒灭蒙昧之仆,意者以当今宗匠固闻望岿然,犹或文掩其行,而仆则正以朴陋而见其植本之若有一得也。使尊慈、令叔非有取于此,则又何惟仆之择?诚取于此,则望之愈殷,责之愈重,而仆之报称愈难。此仆之所以闻命战越,且逡巡却避,而不敢承也。诚恐碌碌素餐,复蹈故辙,则仆罪滋多而愧滋甚也。

  今持三者以与吾弟约,要不过日用间履业行学之粗节,而其大端犹未暇及。一者,不可多言妄动;二者,不可撄心烦琐及无益应酬;三者,期限日课务须及格。

  往见吾弟侍于长者,四座静谧,独哗然惟闻吾弟语,又率意举止,往来无顾。是岂《礼》所谓“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者”?此多言妄动之不可也。

  吾辈存心自有大者,何暇及于琐节?范文正公毁誉、欢戚、富贵、贫贱,尚不以动其心,他可知已。有益之应酬,应酬亦可为学;无益之应酬,遂不免“言不及义,好行小慧”,而废时失事又无论已。此撄心琐事及无益应酬之宜戒也。

  古人昼夜朝夕,皆有所业;计功计过,必无憾而后即安。若一刻之课或愆,一日之功不毕,何以谓之无憾?在吾弟既虚度此一刻一日之光阴,在仆亦旷此一刻一日之职分。此课业不及格之不可也。

  三者吾弟能一一如仆言确而行之,其于仆所指示,必身履而不徒口是,必心信而不徒貌从。如是,仆乃敢受任不辞。若吾弟于此自度力不能及,仆断不敢依违、苟徇,宁受今日违命之咎,不受将来负职之罪。何也?经师、人师,何患无人?仆即不从,必有克胜其任者,故其咎小。傥苟且奉命,将来欲尽职则有间关之患;不尽职则既负尊慈、令叔见托之重,又负不肖区区竭诚之念,并亦有负吾弟英年进德之资。

  此时进退维谷,仆不知所以自处矣。是以披露腹心,惟待吾弟之裁示,而后敢从事焉。



  赠张圣成序

  张君永晖以写照擅绝吴中,与予交厚。其次子圣成尝过柏庐,而语余曰:

  “今之画者多不传,何哉?不务循乎物理之当然也。写照之重乎其貌,如所谓传神阿堵、颊上添毫固矣。若夫容体之有动静、俯仰、向背、偏正,各殊其度;衣服之有表里、隐见、伸缩、疏密,各异其宜。即所服锦绮之花木鸟兽,是组织者,非真花木鸟兽。写真而不得其真,非肖物也;写非真而必似其真,亦非肖物也。乃至组织条缕、纵横一定,而四体之动则或纵者横而横者纵,此皆物有不齐而理有错见。惟务审乎其所当然,而见者同得其所欲然,则流之天下,垂诸来兹,无不欣喜赞叹,而其画传矣。”

  予闻此语,深有感于学问之道。而圣成又曰:“要其所以不务循理者,衣食害之也。古人五日一水,十日一石,岂不受迫趣哉?乃无所撼于为,无所困于中,穷思夫水石之理,不真有得而不发之笔也。今人多为饥寒所逼,朝画一像而思以易粟,暮画一像而思以易衣。苟以涂不知者之耳目足矣,又安能疲精殚思于其中?故不胜循乎物理者,不尽其心之能事也;不尽其心之能事者,不胜其口体之累也。”

  噫!圣成之言微矣。由前之言,可以悟圣人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惟尽乎理所当然,而为人伦之至也;由后之言,可以悟求尽乎物理者,亦第去其为心之害者而已。圣成之于画,虽本家法,而其天资敏颖有过人者。年甫弱冠,深造已如是。则由是而益精之,画之传也,不将与长康、道子并驱哉?

  虽然,德上也,艺下也。即为长康、道子,亦艺焉耳。以圣成之敏颖,既知夫今之画者未尽夫画之道,则必知夫画未足尽其所得之道,而其所以传者将不独在画矣。



  戴耘野先生六十寿序

  士君子得遇其时,身登朝著,因以汲引贤豪,交赞休明,甚盛事也。即不幸而生不逢时,贤否易位,当日海内之士犹得往来于野,征于公府,游谈聚处于学校。虽激浊扬清,以言忤世,固其末流之弊;而一时相与之乐,无所回忌,奕祀而下,犹争羡之。若夫时移事变,士各有志,不能与物推迁,顾影自异,出门有碍,率皆名可得闻、身皆不可得见。生其际者,亦极悲矣!

  今天下固非无得时居宠之士也,而若野若市,若耕若钓,若教授若屠酤、贩鬻,类多隐者。吴江戴耘野先生,其抗节尤高者也,三十年来不入州府,微独当世之人莫或窥其颜面,即我徒亦罕得见之。而壬子秋,扁舟载酒,过访于玉峰之阳、娄水之阴。杓石程子、重其袁子为之导,葵园呼子为之主。吾邑同志之士仰其风者,幸得亲见,相与赋诗投赠,以为胜事。

  明年癸丑,程子、袁子又以先生六十告予;予以告吾邑之得见先生者,皆欣然谋将寿之。或曰先生之德盛而能下;或曰先生著书扶植伦常,以垂后世。或又曰昔者蔡邕多识汉家故实,而志节阙如;陶潜不忘晋室,而不闻纪载当时遗事:先生兼之。是皆可述而为文以寿也。

  予以为:吾党今日宁于天地间而不悔者,亦时使然耳。百世之后,论定者自有其人,何事交相标榜?且身既隐,焉用文之?亦惟回首平生,萧条寂寞,今也彼既耄耋,此复耆艾,良可感也。同志者正当携壶命棹,如先生之昨岁,访先生于水云灏之乡,歌诗饮酒。以见虽处灭影绝迹之中,犹不废往来游处之欢;且以见倘获逢时,志在天下,其我黻子佩以从事当途者,倘所谓拔茅连茹,梧桐凤鸣之盛,亦固有不诬者乎。用使后世之士,得以想见吾党其风流固如是也。




  徐瞻明表兄寿序

  瞻明与家七襄后一岁而生,去年七襄七十,瞻明既为文以寿之矣;今年瞻明七十,七襄欲予为侑觞之言,亦瞻明意雅有然也。

  夫予少于瞻明十二岁,则十二年以前瞻明所为交于七襄者,予不见其何若,然大抵文艺角逐,争长坛坫。时皆年少气扬,视科名青紫,直叩囊底智可得,以是结契良深。何者?瞻明迄今犹尝道其曩时制义风发闪电,为从祖文靖公所称赏,辄喜见乎色,津津不置;七襄虽登贤书,意常若未足暴其所学,况以诖误被废,悒郁失志,往往酒酣耳热,论文纵横耸听。则当年瞻明与七襄之交,亦概可见矣。

  及予交于瞻明,则已遭世故,并弃儒冠。虽尝侍先节孝,以与瞻明有中表戚故,相见于文靖公馆舍,然时尚童子,弗之省也。自后先节孝与文靖公同时殉国,君之从叔俟斋亦埋迹土室,君遂结庐于一云深处,或服黄冠,或效缁流,罕入城府。予每访俟斋,俟斋即折简邀之,浮白分题,交相倾倒,语必达旦,留必信宿。以故予过一云时少,而访俟斋时多。

  瞻明既以幽人自命,而七襄方以其文受知当世,当世亦争得以为荣。然瞻明来访予,必访七襄。盖七襄性高岸,褐衣蔬食自安,非直以被废故也;傲睨轩冕,不事请谒,自为诸生已然。吾邑固游宦之国,甲第朱门,云屯栉比,七襄未尝一轻往托足。苟列广坐,即默不发语;一二知己相对,则扬眉昂首,无所回忌,视贵要不啻若土芥。瞻明谓七襄即掇高科,亦必不谐于世而废。此语良然!然则瞻明之于七襄,白首如新,抑更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