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诗存

　　一编到手浑如梦，三载伤心谢斩衰。开卷依然亲阿父，沈吟能勿痛孤儿。流离应许观摩益，风木空滋魂梦疑。历劫不磨知有在，残书珍重岁寒时。

　　残腊途中冰阻
　　岁时催游子，风雪滞关河。舟行五里遥，时经十日多。焦思莫疗渴，汲泉煮行窝。百击不开杵，手指僵欲呵。泾绝采樵迹，渔无蓑笠过。黄棉出当户，日暴不融和。纵使开凌阴，江流奈澌何。

　　○甲子（清同治三年，一八六四年，二十一岁）

　　春日书怀寄叔兄徐州【甲子】
　　书香旧业慎维持，南北无端借一枝。偏到扬州三月候，那堪淮水两分时。【母留淮城。】雁飞云外常成阵，乌哺林端尚有儿。料得斋前春草绿，囊中同有感怀诗。
　　作客天涯两度春，离怀争比岁华新。时因啼鸟醒归梦，每对残花忆故人。千里相思惟觅句，频年心事欲沾巾。闲亭放鹤知无恙，【徐道署对云龙山放鹤亭。】水远山遥寄此身。

　　春郊闻笛
　　青青杨柳色，渺渺余深怀。浓淡三春画，凄迷一曲谐。美人怜短梦，游子怅天涯。何处青山好，盘桓与我偕。

　　童女叹
　　娉婷小女亦含羞，几度管弦几度讴。祗为归家笞挞苦，当筵学作贯珠喉。
　　囊中探得几青钱，太息双鬟坠俗缘。多少游人忘住足，笙歌一样误青年。

　　暮春有感
　　杨柳依依飞尽絮，黄梅冉冉欲流酸。堪怜树大春归去，图报春晖果是难。

　　忌日
　　千里有孤子，三年无老亲。问心时号泣，触目事悲辛。故国浮抔土，天涯客几人。记曾前夜梦，犹是过庭身。

　　海陵四咏
　　岳王墩【在城西】
　　精忠亘古仰功勋，残垒登临吊夕曛。【传说驻兵于此。】半壁已无南宋土，一墩犹说岳家军。金焦对峙雄天障，江海平分靖寇氛。回首南都遗恨在，森森古柏鄂王坟。【西湖岳坟有南枝柏。】
　　尤氏园【在城南】
　　小筑亭台辟草堂，排成十景谱羣芳。秋深菊圃迎人淡，春送梅花透屋香。何处箫声闲粉黛，有时诗卷话壶觞。青青植偏当风竹，醉步蹒跚刻数行。
　　古柏林【在城东】
　　虎踞龙盘回绝尘，何年古柏接东邻。【予馆程氏祠堂。】寺僧作友枝皆杖，地脉锺灵树亦神。【前塑神像祝祷甚众。】阅世已多甘老牖，【盘曲数寻高不过丈。】本心未昧独长春。莫言涧底松常郁，一样洪钧就屈伸。
　　小香岩【在城北】
　　盐宗祠石小香岩，迢递朱阑映碧杉。春去犹开花烂漫，楼深惯听燕呢喃。曲池傍榭鱼清数，洞石当门柳未芟。语罢钟声起邻寺，【西为光孝寺。】半林落日已西衔。

　　喜子方过访同游小有天园在泰城西
　　孤馆栖游子，佣书夏日长。故人何郑重，放棹自他乡。饥渴斯民赖，【时由苏来江北采办麦种。】穷通吾道常。莫言别离意，南北路难忘。
　　偶有花间约，闲从绿荫来。旅怀无着处，俗吏且低回。【褚口占五律自称俗吏。】白鹤山林去，【园向有二鹤。】红莲水榭开。明朝骊首唱，折柳漫疑猜。

　　得家书将去泰州
　　偏照扬州月，由来十二圆。【去秋七月来泰。】鱼书迟驿使，乌鸟落江天。明日扁舟客，长淮一路蝉。忘忧树北堂，也说是归年。

　　夜半泊邵伯驿访龚甫
　　落月天河朗，危樯独夜开。故人忘寂寞，游子几徘徊。灯火前堤灭，钟声野寺来。【时居来鹤亭。】高楼言不尽，画角漫相催。

　　中秋坐月
　　汤汤淮水长，片片秋云洁。客来自何方，三度良宵月。今夜月独明，清光白虚堂。中庭起徘徊，疎星淡欲灭。虫语四壁围，人影卧阶石。何处生清风，飘飘乱我髪。身已到蓬莱，广寒近咫尺。
　　万籁齐寂寞，霏露湿阑干。当空悬皓魄，俯仰心自寛。老母怜小儿，为倚门闾看。相看复相思，天涯游子寒。前年度江北，长歌行路难。去年分淮水，来照白头单。【去秋余馆泰州。】安能离别者，如此月团栾。

　　得乐斋补弟子员信诗以复之
　　差慰书香不断传，归来先咏采芹篇。狼烟以后千余里，鸡曙从前二十年。漫道青衿同拾芥，敢将晚岁废良田。淹留独笑小痴叔，犹住江南黄叶天。

　　人生
　　满地冰霜斗室居，【馆淮城周氏。】虽然困顿亦舒徐。懒思尘世无穷事，补读吾生有用书。饭罢聊将闲步数，睡余常觉客心虚。忘言自得静中趣，过尽门来显者车。

　　○乙丑（清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年，二十二岁）

　　将之松江藉以南旋【以下见倦游轩草】
　　昔日偶然来江北，今朝无计到江南。渡头开落花千万，海上望归人两三。怕听画梁新燕语，相期春雨故园谈。此心已惹乡关梦，贺鉴湖清澄碧岚。

　　去淮阴留别诸友
　　未满相知愿，天涯共客时。三年非小聚，千里饯新诗。柳色阳关曲，【芝韵谱金缕曲赠行。】桃花潭水思。西湖山色好，相会不须期。
　　来去清淮水，葭莩接旧欢。不期因患难，重作旧团栾。【谓倪问廷舅氏胡式嘉姊婿。】蘐草高堂树，车黄行路难。斯时无限语，尺素道加餐。

　　三月四日侍母登舟谢淮阴诸友送至宝应
　　冠盖动淮阴，河梁携手吟。此乡多蕴结，永夜慰胸襟。【铭斋仰山宿舟中尤勤恳。】百里联床梦，扁舟故友心。相逢终欲别，不尽玉杯斟。

　　去淮时有旧婢夜哭岸上，诗以纪之
　　生成乡里作夫妻，【婢名冬兰，患难相依，遣嫁淮城。为其本淮人也。】懊恼今朝不我携。留得十年相忆泪，随波送去自淮西。舟泊西关外。

　　登金山绝顶
　　长峙大江东，登临感慨中。塔孤飞鸟疾，潮落夕阳红。烽火千山垒，沿江多营寨。回樯万里风。残碑寻不得，绝顶起烟蒙。

　　渡扬子江
　　风送潮头急，扁舟雪浪抛。两峰巍伏虎，一水气腾蛟。洞辟渔翁樯，高飞鸟巢中。中流诗思阔，无处着推敲。

　　进越河口入江南界矣，随书所见
　　计渡扬子江，哀鸿来满目。老弱或提携，终朝断复续。百里无炊烟，残垒争露宿。滩头罗拜迎，哀向我舟哭。舟人未成言，风送片帆速。仰天顿地呼，口干呼不复。
　　遥指南兰陵，血战降强虏。【克服常州毙者尤众。】生聚悲十年，宫室尽禾黍。白骨何累累，隐约随篙橹。当春长荻芦，白日泣风雨。世无滴血儿，何时安抔土。
　　郊原有人耕，茅屋数椽治。姑苏城不遥，渐有可人意。冠盖喧金阊，笙歌集廛肆。共欣物华鲜，已忘沧桑异。舟送遗孑归，衢读劝农示。大吏正招徕，流民何异地。

　　丹阳道中
　　一塔指朝暾，巍然雉堞存。断碑留胜迹，残垒吊忠魂。草长凄风帚，桥连旧日邨。伤心遗士卒，犹说向军门。

　　暮泊无锡乡间
　　苍茫增暮色，何处住行踪。芳草人烟冷，桃花夜雨浓。结邻双小艇，偶语半吴侬。赢得终宵梦，时知靖远峰。

　　苏城寻伯兄不值
　　我闻此地好吹埙，把酒船头已待温。谁道北归鸿有序，偏逢南去雁销魂。万家烟火重城锁，千里相思雪浪奔。孤棹不堪连夜雨，更迷云树到阊门。

　　泊青浦得伯兄馆奉贤之信
　　荒城如斗大，兵火话频年。垂柳萦孤棹，斜阳搁晚烟。无聊游子意，难得故人贤。【由世交褚君爽斋说及。】传语平安字，之邦别有缘。

　　舟抵云间
　　青山白水赴茸城，晓岸鸣鸡夹橹迎。短堞云开孤塔影，一湖风送夜潮声。浮家到处成新眷，好友逢时证夙愿。【时践子方之约。】又是昏黄团话旧，洒窗微雨亦关情。

　　子方招游上海
　　约我乘潮买钓舟，分明补作昔年游。壶觞此夜亲朋酒，粉黛谁家歌舞楼。日落江边胡马嘶，月明海上锦囊收。一隅差喜东南守，应许连朝忘客愁。

　　伯兄由奉贤来松江连床三日
　　患难思骨肉，终夜不能忘。梦去似相见，约略话连床。嗟哉我兄弟，寥落参与商。秦晋非谓远，道路阻何长。昨朝系便鸿，裂帛寄衷肠。晓闻啼好鸟，何期来远方。
　　谁不苦离别，反喜新把袂。入门各自言，悲欢集斯际。鬓发未全颁，重裘尽凋敝。沦落本无家，沧桑经此世。当头风木悲，抔土逾五载。中庭悬画图，潜然欲流涕。【先大人求借图三百页，祗存一幅常悬斋中。】
　　人生若朝露，溘忽不可留。矧以弱鲁质，际此多难秋。客地雅难乐，亲朋结良俦。移我新浊酿，涤此无尽愁。酡颜不久热，相对复何求。富贵岂不愿，何以善贻谋。
　　偶得箧中书，昔日所雠校。纸色殊苍黄，字迹忆年少。物兮且容易，人能不抚吊。清白永家传，酸辛闻母教。无乃饥渴驱，来朝催孤棹。不住夜潮流，东门凝远眺。

　　旅居杂兴
　　垂柳平桥人屋小，碧桃对岸雨时浓。潮来滚滚潆城水，风度声声近寺钟。
　　画梁学语初巢燕，少妇缫丝已熟蚕。一枕病余临米帖，三竿日暖诵周南。
　　满院开残红白桃，盈樽人倒浊清醪。相逢重午还相醉，小会神仙吊楚骚。
　　漫道关河睽隔苦，犹欣羁旅笑言真。淮徐风月苏松酒，许与劳人作主人。

　　方正学祠【在松江求忠书院】
　　天教正学振遗风，瞻拜荒祠泪我公。不是昵儿赖魏尉，茸城何处广求忠。【有魏尉昵先生幼子于松江，后遂祀焉】

　　将去松江用子耘赠行诗韵留别诸友
　　小住茸城雅意投，行踪聚散等萍浮。九峰三泖留游迹，浅唱低斟涤客愁。阅世人多羞看剑，趁潮门近系归舟。黯然一样清淮别，乱擘蛮笺漫挽留。

　　抵家大水
　　一棹计归程，半月熟梅雨。河梁碍舟车，羁旅愁闲阻。家门拓地开，流水浸环堵。解缆服窗棂，傍阶搁篙橹。闻说撼海塘，昨决丈尺土。翻潮入内河，浩瀚不得御。朝倾东家墙，夕淹西邻宇。奥堂鱼鳖乡，城市蛟蜃户。有客住高楼，招我我心许。极目慨汪洋，郊原而江渚。高田无豆麦，遑云插禾黍。流民纔赋归，又嗟空轴杼。日暮遇相知，蹙頞从头语。钱塘浪接天，靡烂尤荼苦。松楸破鲸流，苍黔无鸠聚。海若知未知，使我痛肺腑。

　　催妆曲
　　诵到周南第一篇，离乱仍得假良缘。本来牛女是相识，小别人间十二年。【内子相识时纔七龄。】
　　寻常嫁娶了初衷，地下应知笑语同。新妇未谙慈母意，姑烧红烛话公公。
　　初试烹调入灶厨，荆钗裙布雅相须。同侪操作同生母，妯娌还将姊妹呼。【与叔嫂氏同母兄弟。】
　　牛衣终夜说王章，佐我机声刻漏长。惭愧画眉一支笔，寒窗祗合写催妆。

　　○丙寅（清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年，二十三岁）

　　上元日留赠伯兄
　　每因省墓殡，买棹至城西。剩有黄家宇，难忘昔日栖。里邻悲离散，风雨感凄迷。赢得元宵饮，相逢醉若泥。
　　大智从愚起，而今觉太愚。兄怀诚似拙，弟号合称迂。【兄自号孟拙，号余季迂。】对客愁何底，忘情语转无。莫能筹极计，且自课儿稚。【时课侄辈读。】
　　雁序纔连昨，分飞别犹怱。不图归故里，依旧感飘蓬。三月烟花艳，长江尺素通。【兄欲客维扬。】临岐言约略，不尽寸心中。

　　二月二十六日展先大人墓
　　触景悲风木，茫茫五度春。伤心一抔土，犹未安先人。墓草年年绿，堤杨冉冉新。初成寒食奠，无限泪沾巾。

　　同日展长嫂钱孺人墓，见幼妹坿殡倾圮，复成一律
　　爱妹反欺妹，荒凉一破棺。那堪三岁小，耐受十年寒。【丙辰年浮厝。】浩劫经时变，崇封愧我难。尚依阿嫂氏，长夜慰漫漫。

　　兵燹后五年不墓祭矣，成一律寄伯兄
　　祭扫原循故，凄凉奈此情。纸灰一抔土，烟柳五清明。宿草留前泪，斜阳趁晚晴。遥知孤棹客，【兄客勾余舟中。】涕泗倍盈盈。

　　吊陈鲁斋兄丈
　　携杖萝岩下，高风羡岸然。青蓝联旧契，葭莩托良缘。孰意今把袂，为时未届年。大风一曲后，遽尔渺云烟。【病前偕登上乘岭犹诵沛公大风歌。】

　　题袁柘林小影用其兄香溪韵
　　潇洒画中人，风怀回出尘。山林聊写韵，泉石迭为宾。廿载光阴迅，【图作于戊申年。】三生面目真，披图一想象，应是卧云身。

　　○丁卯（清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年，二十四岁）

　　二月八日兄子乐斋之扬
　　纔归沪渎棹，复泛广陵舟。客地一挥手，青天几处愁。饥寒身共叹，时业泪交流。珍重书香旧，秋风再唱酬。【约以秋闱。】
　　犹得修定省，灵椿此去安。【伯兄客瓜洲。】频年添髪白，千里慰形单。客惯身忘旅，家贫眷耐寒。维扬江上见，为我道加餐。

　　春日寄伯兄
　　又是清明杨柳天，旅窗事事感从前。六桥烟雨春成画，半榻琴书砚作田。盛世无如才命薄，清贫全赖子孙贤。闲来屈指韶光数，惭愧周郎经略年。
　　烟花自古艳扬州，远道相思思不休。灯火两三凄客舍，潮头千万涌乡愁。雄心兀兀金焦峙，壮志茫茫江海流。惟有一编堪寿世，遥知风雨护扁舟。【时同抄先人遗集。】

　　送龚甫之泰州入赘
　　底是雝雝旭雁鸣，好逑喜听故人赓。六年风景怀鸳梦，【壬戌年拟赘外家。】千里烟花达凤城。麝墨蛮笺诗作饯，莺啼燕语鸟争迎。来朝车牵间关道，春雨江南最有情。
　　银鞍卸罢凤吹箫，料得帷房桃李夭。纨扇新裁红袖巧，琼花初上翠鬟娇。移将西子三分色，暖到玉人廿四桥。【时由杭至扬。】却好嫦娥京兆裔，浅深眉样替郎描。【新人姓张。】

　　四月十五夜述梦
　　伯兄维扬来，面目生尘土。陡说父病危，要我省吾父。情景复疑猜，游移不自主。俯顾有家人，家人愁万缕。忽道吾父来，隔窗若有覩。父来自何方，悲欢欲蹈舞。壶酒设庭前，举杯话情绪。同侪五六人，依然亲侍坐。一酌情畅怡，再酌神吞吐。三酌环视儿，凄然有所语。语曰儿善谋，我谋亦安抚。为看儿曹来，儿曹其善处。闻之恻然悲，长跪期团聚。未言鸡唱声，一枕泪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