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诗存

　　观姚江常胜军齐发
　　昨夜失东隅，所守在桑榆。况复江海防，往来历通衢。卓哉谢氏子，曹江咸弃繻。今日运糇食，明日出车徒。邨近不捉船，含枚疾驰驱。同是梓里人，甘苦尝饴荼。昨闻红旗报，奏凯贺鉴湖。安得常胜去，东浙复须臾。一郡八县令，东望相招呼。呼兵寓于农，引领全我躯。

　　月夜有怀
　　银河洗出月华鲜，蟾入冬来依样圆。不信风云俱改旧，惊看草木忽非前。霜霏有脚空难觅，虫语无声候已捐。翘首素娥犹普照，半临兵甲半烽烟。【时吾军画守曹江。】

　　十月二十日夜见城南火，翌晨即事
　　官默默，民忙忙。南门不守守江塘，黑夜红烧贼入疆。贼入疆，心仓皇。山无色，日寒霜。一步一嗟可奈何，但闻凄凄切切野哭泪汪汪。【时余在城南展殡，北走三十里至旧庐。】是时我心抑郁若王郎，直欲身入九霄问彼苍，彼苍冥冥而茫茫。又欲手拔腰下三尺之剑断愁肠，彼剑靳靳力抽不可长。兵不出兮将不生，才薄那此当道之豺狼。吁嗟乎，穷达固有命，生死系纲常。庸庸耀爵禄，几辈误君王。生灵悲涂炭，义士气激昂。何处乌鸦来，声声向夕阳。出门将安归，北风萧萧凉。

　　冬夜山居
　　万籁齐归寂，寒灯烬草庐。冰霜深夜柝，风雨一床书。事去真无那，人生岂必虚。漫漫天不晓，空过日之余。

　　除夕大雪步归
　　今夕是除夕，归家作荐席。天寒鸟不飞，木落草亭辟。连夜雪弥漫，千山铺琼液。出门路茫茫，何处辨郊陌。津涯一望平，樵径数条窄。狐兔乍留踪，寻踪步竭蹶。隐约见吾家，茅屋三间白。老母已依闾，念儿苦行役。今夜好归来，羹汤费筹划。忽忆前年时，高堂满宾客。兄弟列坐旁，儿童嬉阶石。父曰尔饮酒，一年今宵易。团栾竟夕欢，杯盘恕狼藉。不谓同此辰，人天叹暌隔。长跪启遗书，屋梁尘灰积。窗破北风严，户外无行屐。吾父似见儿，烛泪流盈尺。谓儿形影单，画像顾恍惚。欲言不能言，低头思畴昔。谁家爆竹声，到耳响千百。

　　○壬戌（清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年，十九岁）

　　春怀
　　高楼极目惨烽烟，此日登临气黯然。战血色斑芳草地，悲歌声缭杏花天。奇才姑负弓刀利，词客谁销兵甲坚。隐隐春光依旧到，澄清揽辔问何年。
　　我生漫道不逢辰，有志愿从屈处伸。半壁山河留义士，十年征战祸庸臣。烟消邨市楼台静，雨霁郊原草木新。怕听湖边双燕子，呢喃偏向故园亲。

　　偶成
　　自信何为者，乾坤一庶民。默参闲里味，睡友梦中人。俯仰难逃俗，文章莫济贫。桃源津得问，何处不藏身。

　　春日送叔兄之上海
　　小鸟不住鸣，芳草萦青青。可怜一抹垂杨柳，条条江上送行人。行人不见奈依依，青眼望断絮分飞。絮飞渡江逐水去，去水不比来水迟。我来春暮送行船，飞花飞絮乱云烟。花不能言絮不语，含情斜绕落君前。送人不送相思泪，满地干戈非族类。兄慎车马我归来，无使老母系梦寐。

　　题钟馗图
　　芙蓉缥缈擎天峙，终南山中我故里。于鬼为伯仙为友，传作人间伏魔使。天宝遗事说当年，臣志无他魂梦里。生不及第死不磨，烈士壮心难已已。我今启图肃威仪，腰间宝剑横秋水。目光电闪须县戟，虎掌之手编贝齿。正当五月五日时，仿佛精神烟云起。阴风飒飒闻鬼语，白日凄凄暮山紫。驱鬼缚鬼鬼无声，鬼无声兮鬼应死。是时羣鬼惊股栗，烹鬼作食为公祀。菖蒲叶绿艾叶肥，雄黄醉酒城乡市。锺进士，锺进士，人生不得衣冠图麟阁，何妨破帽青衫面目本来画尺纸。

　　再为田道士作
　　名著终南进士科，钟馗字已俗传讹。荒唐事迹谈天宝，奇伟遗容肃鬼魔。小妹新婚遣嫁去，故山快捷方式阅人多。道家一样能驱疫，瞻仰神威日几摩。

　　山斋题壁
　　逃名犹有地，终日住危楼。惯下无端泪，频来不尽愁。作诗惟道性，见月祗低头。漫向行人说，轻云野外浮。

　　续梦中语
　　水浅天亦浅，山深路亦深。醒来欲续句，梦景渺难寻。

　　勇虫叹
　　【二月五日，乡民数千戴白巾、树白旗、负耒耜起义击贼，城北不胜，尽死之。作此以志我哀。】
　　豪客车尘走，勇虫断其后。客岂无慧知，毅然避臂肘。遇合要有因，刚柔异禀受。茍不逢其人，蕞尔无何有。从古多战场，壮往辄自负。大石厌累卵，鲜不碎八九。嗟此乡小民，义勇呼徒首。一夜血江河，哀哀哭父母。

　　出门
　　前日出门去，云树遽杳渺。何以今日行，依依情难了。缓语不成声，含泪别兄嫂。兄言慎车马，嫂言愿归早。
　　父在依父身，父没依父坟。嗟哉失怙人，何为今日行。瑟瑟西风起，唧唧寒虫鸣。欲去不能去，秋光亦酸辛。
　　侍母登扁舟，无端涕泗流。孩提忙解意，牵衣愿少留。患难分骨肉，两地思悠悠。相忆聚会欢，莫作别离愁。
　　半篙急风雨，家乡逐鼙鼓。回首不能忘，城西一抔土。【先君子尚浮厝。】寄语同里人，漫道关山阻。别时未尽言，可待便鸿补。

　　七月九日渡澉浦纪事
　　甬东巢海盗，负固僭名号。天子莫能诛，有司治不到。辛壬越二年，粤寇肆悖暴。同鼓檝浙流，龛赭间攻剽。我家苦烽烟，澉浦乘孤棹。何物扎红巾，片颿来海峤。风急口干呼，追奔闻轰炮。两舟一索连，拔刀齐声啸。但闻勿杀人，玉帛投所好。伤哉余手泽，无多存火燎。兄子结同心，前向哀哀告。【同舟四十余人，独予与侄家恺取回破书箧一件。】盗酋似识我，破箧倾颠倒。珠玉碎行行，半赴海若召。海若渺无情，白浪长风扫。片羽视吉光，零星拾泥淖。冀彼所亡书，一一粥乡校。句余溪水通，合浦还珠妙。舟子恸哭声，腥雨鼍龙吊。【事后大雨，舟又无篷。】暮色望家山，隐隐海神庙。

　　晓发澉浦走至甪里堰
　　潮落泥滑澾，赤足步跋蹩。年少不惯行，疾首齐蹙额。空囊笑金尽，数家一被褐。迤逦登彼岸，乍觉虎口脱。半束残卷书，惟我宝衣钵。遍地是干戈，畏彼道路夺。【浙西亦为贼踞，至堰有欲我书箧者。】息足村成市，盆鱼环泼泼。秋阳烈如火，饮水疗焦渴。流民本无家，撮米炊粗粝。道旁相问讯，中心为恻怛。石畔许徘徊，顿觉胸襟阔。晚宿田夫家，炊烟起一抹。桑绿处处蝉，养得天机活。

　　嘉兴道中
　　一路烽烟惨，我来秋已初。田原衰草地，人屋野禽居。江冷随潮落，桑低认旧锄。可怜鸣蟋蟀，犹自傍荒墟。

　　夜泊洙泾见官兵
　　秋风晚来急，去国如敝屣。孤帆数百里，未见人踪至。忽闻鼓角声，江流齐赤帜。灯火列万家，月色照车骑。深夜不闻声，安问谁将帅。浸晓独眺望，潮落东林寺。【驻兵处。】

　　至沪偶病
　　未卸征帆病染躯，沉吟旅枕竟模糊。强将诗意从头觅，诗到申江一句无。
　　可怜老母倍乡愁，日日问儿小愈不。勉劝儿尝今日药，床头犹有药钱留。
　　传说烽烟近浦东，哀鸿嘹唳梦魂中。流民贫病无生计，谁仗扁舟万里风。【时欲航海北渡。】

　　八月十日海中沙阻，病中述
　　夜半舟子呼，海岛惊龙鱼。风颿利不驰，篙柁尽牵拘。下临不测渊，蜒户莫敢渔。沙阻可奈何，环哭对妻孥。老母怜病儿，骨肉互持扶。曰儿勿惓卧，余语听模糊。明月何皓皓，照我白纱幮。哀哉生死关，此心未能无。何处来瓜艇，争渡人尽趋。一人钱十千，无者空欷歔。熟闻扬子江，水怪集江猪。又闻鳖子舋，大石沉沙淤。岂有他巧妙，瀚涨我其苏。夜潮来不来，命兮在须臾。【越戌亥两时潮涨得行。】

　　通州任家港车行
　　奄奄海上七辰周，病到通州竟卧游。明日坐车知早起，忠孝已可数更筹。
　　杨柳扶疎夹道舒，舟人扶我上轻车。流民入画无长物，一个残人一束书。

　　中秋舟泊泰兴怀胡丈
　　小港绕垂杨，秋风一枕凉。病魔牢不去，客思渺难忘。淮水苹花远，【胡丈雪塘已卸事赴淮安。】荒城夜杵长。此翁归去也，明月两相望。

　　舟行里下河
　　未曙梦频醒，邨鸡闻断续。晓风拂帐清，零露霏帆足。寒不启篷窗，兀坐拥絮褥。臭声绕脚喧，人稠一灯绿。朝朝养疴方，波心射红旭。
　　淮南多小菽，味美如香梗。舟子深知我，瓶瓮炊粥成。谢食日兼旬，饮此胜瑶琼。客路无药饵，得此亦怡情。
　　蒹葭飞白鹭，汤汤流淮水。蓼岸有农家，诛茅成小市。田车挂颿席，无人自奔驶。长歌彼乐郊，渔唱晚烟里。

　　病抵淮阴
　　秋老江溜紧，弱纤迟孤艇。村舍无酒沽，城门暮已逈。饥寒莫可疗，汲泉煮清茗。终夜风雨声，凄凄闻梦醒。
　　鸿鹄已高飞，天空去冥冥。非不历寥廓，无乃劳影形。晓起坐船头，犹畏秋露零。徒倚倦足力，视彼浮藻萍。

　　哭胡丈
　　全家幸得达淮滨，何事天星陨老人。千里程登违此日，卅年父执痛前尘。故乡烽火能知我，满地干戈竟失亲。回首菰城寒夜雨，山河已渺泪沾巾。【曾于甲寅冬间再晤湖州。】

　　谒高丈伯平
　　未许孤儿尽冥顽，天留父执启尘寰。读书岂为饥寒迫，讲学从知岁月闲。风雨廿年谈太末，【道光癸卯与先君子订交衢州，仅三月。】烽烟千里怅家山。追随深愧鲰生晚，纔见先生髪已斑。

　　落髪
　　首为一身尊，精萃尤在髪。少壮所以黟，衰老成鬓雪。曷为方刚年，不尽种种脱。客从远方来，赠我长生诀。岂知多病躯，不得补心血。养我十年气，精神期蓬勃。虽落可不落，何庸计毫末。蔚哉松柏姿，森森励晚节。

　　高丈赠砚
　　东林有孤雏，落日啼清啭。道旁少行人，归鸟齐飞倦。我来淮水清，相依灵光殿。秋露深蒹葭，【丈住蒲葭巷。】无以飘零念。田园辟荒芜，野草愁行蔓。碧溪疏春流，和风动纨扇。羣卉已歇芳，柚橘实庭院。老枝非不辉，弱小偏眷恋。朝朝饫德音，饥渴平生愿。内直与外方，相持一片砚。【丈有直方砚铭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赠砚形亦方直。】少有金石癖，遗编思网罗。何期走豺狼，乡里挥兵戈。父书不能读，相去天一涯。荡然焚笔砚，岁月其蹉跎。中流有砥柱，特立何巍峨。游子爽然归，中夜闻谴呵。温润光可鉴，坚确志不磨。砚兮其薀结，之子待如何。

　　重阳
　　西风吹日暮，天气又重阳。旅馆心难白，疎篱菊已黄。病无医俗手，诗可涤愁肠。欲偏茱萸插，凄然江海长。

　　同郭芝韵登三仙楼
　　城西闻说有仙楼，拾级登来晚景幽。同志聊为泉石主，明窗不觉水天收。茶煎老衲香连屋，壁有新诗句琢秋。仙蝶于今何处去，【传有太常寺仙蝶。】停云迟月几勾留。【有迟月楼、停云馆。】

　　过漂母祠
　　多情一饭见途穷，巾帼须眉驾沛公。多少乞人求不得，不知湮没几英雄。
　　奇士常逢潦倒秋，汤汤淮水溯韩侯。时当失意受恩易，不必千金亦愿酬。

　　寄怀禇子耘子方
　　风雪漫天地，严寒偪客庐。怅怀江上水，远寄故人书。昔日比邻住，深宵吟兴摅。【谓消寒夜集。】谁知一岁后，我亦异乡居。
　　自从黄浦别，时又越秋冬。诗笔君应健，闲居我尚佣。乱离度岁暮，贫病值年凶。何日重联袂，消寒续旧踪。

　　寄伯兄上海
　　流离骨肉泪难干，况是他乡度岁残。淮水曲欣慈母健，春申江忆阿兄寒。到家有梦神常聚，尺土未抔语不安。【见前。】前日一阳虔旅荐，虞西回首路漫漫。

　　●一诚斋诗存卷二

　　○癸亥（清同治二年，一八六三年，二十岁）

　　偕郭芝韵沈铭斋雪中至袁浦
　　不辞雨雪棹清江，豪气诗情未肯降。风急船头迟走纤，溜平波面稳流艭。近堤灯火侵城暗，远寺钟声替我撞。明日吾侪试白战，伊谁健笔鼎能扛。【偕叔兄伯侄应崇实书院课】

　　春郊遣兴
　　两三词客不须邀，徐步郊原入望遥。一院昼长莺语滑，长堤花暖马蹄骄。绕城杨柳新霏絮，护水田家未插苗。何处酒帘悬落日，相期醉后听吹箫。

　　登龙光阁在淮城南
　　龙光高阁峭摩天，日暮登临思渺然。万树朔风排雁阵，几邨夕照返渔船。城头画角催人急，檐外铃声答语圆。多少轮蹄盘鸟道，可曾南望息风烟。

　　喜闻官军平定浙东
　　一片红旗下定阳，中丞重见李文襄。曲江潮汛归沧海，万里春风奏绿章。谢却西戎闲壁垒，【左抚军由衢起师不用西兵。】已完东浙旧金汤。最难两度风烟惨，【戊午曾窜桐庐。】留得扁舟返故乡。

　　由淮之泰州留别诸友
　　忆昔趋庭日，读书恐或失。闭门斗室居，岁时步不出。父念儿业疎，此心求专壹。勿罔作聪明，免讥学无术。尤戒好为师，循名先质实。失怙纔踰年，此理何难必。【代叔兄授王氏读。】
　　驱人饥渴来，淮阴有钓台。一母两游子，避兵风雨哀。兄有家室事，离别亦艰哉。弟为腼颜请，闻者言笑开。秋树寒蝉报，海陵乱云堆。我去学苦浅，我去年尚孩。

　　平桥口占
　　葵花迎后葵花送，多植葵花去秋来时开盛。两度葵花两度秋。底是离怀无着处，迎葵不比送葵愁。

　　风行高宝湖
　　白日浑风雨，扁舟发海门。水流双橹挺，人静一帆喧。飞鸟舒长翮，炊烟乱远邨。波心惊落影，夜色又黄昏。

　　旅窗闻桂
　　何处木犀植，风吹断续香。香无今夕异，重桂坐高堂。

　　旅窗闻雁
　　忽闻征雁落江城，孤枕无眠物候惊。一舍青灯游子读，半窗明月乱蛩鸣。轧咿未罢邻家织，萧瑟空翻阶叶声。传语旅人须爱护，阑干莫倚到三更。

　　冬夜敬录重桂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