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注(宋苏辙)

  其上不缴,其下不昧。
  物之有形者,皆丽于阴阳,故上皦下昧,不可逃也。道虽在上而不皦,虽在下而不昧,不可以形数推也。
  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
  绳绳,运而不绝也。人见其运而不绝,则以为有物矣,不知其卒归于无也。
  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惚恍。
  状,其着也。象,其微也。无状之状,无象之象,皆非无也。有无不可名,故谓之惚恍。
  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道无所不在,故无前后可见。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古者,物之所从生也。有者物之今,则无者物之古也。执其所从生,则进退疾徐在我矣。
  古之善为士章第十五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粗尽而微,微极而妙,妙极而玄,玄则无所不通,而深不可识矣。
  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若冬涉川。
  戒而后动曰豫,其所欲为,犹迫而后应,豫然若冬涉川适巡,如不得已也。
  犹若畏四邻,
  疑而不行曰犹,其所不欲迟而难之,犹然如畏四邻之见之也。
  俨若容,
  无所不敬,未尝惰也。
  涣若冰将释,
  知万物之出于妄,未尝有所留也。
  敦兮其若朴,
  人伪已尽,复其性也。
  旷兮其若谷,
  虚而无所不受也。
  浑兮其若浊。
  和其光,同其尘,不与物异也。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
  世俗之士以物汨性,则浊而不复清。枯槁之士以定灭性,则安而不复生。今知浊之乱性也,则静之,静之而徐自清矣。知灭性之非道也,则动之,动之而徐自生矣。《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今所谓动者,亦若是耳。
  保此道者,不欲盈。
  盈生于极,浊而不能清,安而不能生,所以盈也。
  夫惟不盈,故能弊不新成。
  物未有不弊者也。夫惟不盈,故其弊不待新成而自去。
  致虚极章第十六
  致虚极,守静笃。
  致虚不极,则有未亡也。守静不笃,则动未亡也。丘山虽去,而微尘未尽,未为极与笃也。盖致虚存虚,犹未离有,守静存静,犹陷于动,而况其它乎?不极不笃,而责虚静之用,难矣。
  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极虚笃静以观万物之变,然后不为变之所乱。知凡作之未有不复者也,苟吾方且与万物皆作,则不足以知之矣。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
  万物皆作于性,皆复于性,譬如华叶之生于根而归于根,涛澜之生于水而归于水耳。
  归根日静,
  苟未能自复于性,虽止动息念以求静,非静也。故惟归根,然后为静。
  静曰复命,
  命者,性之妙也。性犹可言,至于命则不可言矣。《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圣人之学道,必始于穷理,中于尽性,终于复命。仁义礼乐,圣人之所以接物也,而仁义礼乐之用,必有所以然者。不知其所以然,徇其名而为之,世俗之士也。知其所以然而后行之,君子也。此之谓穷理。虽然尽心以穷理而后得之,不求则不得也。事物日构于前,必求而后能应,则其为力也劳,而为功也少。圣人外不为物所蔽,其性湛然,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物至而能应,此之谓尽性。虽然,此吾性也,犹有物我之辨焉,则几于妄矣。君之命日命,天之命曰命,以性接物,而不知其为我,是以寄之命也。此之谓复命。
  复命日常,
  方其作也,虽天地山河之大,未有不变坏。不常者惟复于性,而后湛然常存矣。
  知常日明。
  不以复性为明,则皆世俗之智,虽自谓明,而非明也。
  不知常,妄作凶。
  不知复性,则绿物而动,无作而非凶,虽得于一时,而失之远矣。
  知常容,
  方迷于妄,则自是而非,彼物皆吾敌,吾何以容之?苟知其皆妄,则虽仇-怜,犹将哀而怜之,夫何所不容哉?
  容乃公,
  无所不容,则彼我之情尽,而尚谁私乎?
  公乃王,
  无所不公,则天下将往而归之矣。
  王乃天,
  无所不怀#3虽天何以加之。
  天乃道,
  天犹有形,至于道则极矣,然而虽道外不能复进于此矣。
  道乃久,没身不殆。
  太上章第十七
  太上,下知有之;
  以道在宥天下,而未尝治之,民不知其所以然,故亦知有之而已。
  其次,亲之誉之;
  以仁义治天下,其德可怀,其功可见,故民得而亲誉之。其名虽美,而厚薄自是始矣。
  其次,畏之侮之。
  以政齐民,民非不畏也,然力之所不及,则侮之矣。
  信不足,有不信,
  吾诚自信,则以道御天下足矣。唯不自信,而加以仁义,重以刑政,而民始不信矣。
  犹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谓我自然。
  圣人自信有余,其于言也,犹然贵之不轻出诸口,而民已信之矣。及其功成事遂,则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
  道德真经注卷之一竟
  #1无以致其用:『致』原作『故』,据宝颜本改。
  #2有有:原本作『有无』,据宝颜本改。
  #3无所不怀:『怀』原作『坏』,据宝颜本改。
  道德真经注卷之二
  眉山苏辙注
  大道废章第十八
  大道废,有仁义;
  大道之隆也,仁义行于其中,而民不知。道既废,而后仁义见矣。
  智慧出,有大伪;
  世不知道之足以澹足万物也,而以智慧加之,于是民始以伪报之矣。
  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六亲方和,孰非孝慈?国家方治,孰非忠臣?尧非不孝也,而独称舜,无瞽支也。伊尹、周公非不忠也,而独称龙逢、比干,无桀纣也。涸泽之鱼,相吻以沬,相濡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
  绝圣弃智章第十九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非圣智不足以知道,使圣智为天下,其有不以道御物者乎?然世之人不足以知圣智之本,而见其末,以为以巧胜物者也,于是驰骋于其末流,而民始不胜其害矣。故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绝仁弃义,民复孝慈;
  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仁义所以为孝慈矣。然及其衰也,窃仁义之名以要利于世,于是子有违父,而父有虐子,此则仁义之迹为之也。故绝仁弃义,则民复孝慈。
  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巧所以便事也,利所以济物也,二者非以为盗,盗贼不得则不行。故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些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世之贵此三者,以为天下之不安,由文之不足故也。是以或属之圣智,或属之仁义,或属之巧利,盖将以文治之也。然而天下益以不安,曷不反其本乎?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而天下各复其性,虽有三者,无所用之矣。故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此则圣智之大,仁义之至,巧利之极也。然孔子以仁义礼乐治天下,老子绝而弃之,或者以为不同。《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孔子之虑后世也深,故示人以器而晦其道,使中人以下守其器,不为道之所眩,以不失为君子,而中人以上,自是以上达也。老子则不然,志于明道而急于开人心,故示人以道而薄于器,以为学者惟器之知,则道隐矣,故绝仁义弃礼乐以明道。夫道不可言,可言皆其似者也。达者因似以识真,而昧者执似以陷于伪。故后世执老子之言以乱天下者有之,而学孔子者无大过。因老子之言以达道者不少,而求之于孔子者常苦其无所从入。二圣人者,皆不得已也,全于此,必略于彼矣。
  绝学无忧章第二十
  绝学无忧。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不知性命之正,而以学求益,增其所未闻,积之不已,而无以一之,则以圆害方,以直害曲,其中纷然,不胜其忧矣。患夫学者之至此也,故日绝学无忧。若夫圣人未尝不学,而以道为主,不学而不少,多学而不乱,廓然无忧,而安用绝学耶?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
  学者溺于所闻而无以一之,则唯之为恭,阿之为慢,不可同日言矣,而况夫善恶之相反乎?夫唯圣人知万物同出于性,而皆成于妄,如画马牛,如刻虎竞,皆非其实,愍焉无是非同异之辨,孰知其相去几何哉?苟知此矣,则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无足怪矣。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圣人均彼我,一同异,其心无所复留,然岂以是忽遗世法,犯分乱理而不顾哉?人之、所畏,吾亦畏之;人之所为,吾亦为之。虽列于君臣父子之间,行于礼乐刑政之域,而天下不知其异也。其所以不婴于物者,其心而已。
  荒兮其未央哉。
  人皆徇其所知,故介然不出畦吵。圣人兼涉有无,无入而不可,则荒兮其未可央也。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怕兮其未兆,若婴兄之未孩,
  人各溺于所好,其美如享太牢,其乐如春登台,嚣然从之,而不知其非。唯圣人深究其妄,遇之泊然不动,如婴儿之未能孩也。
  乘乘兮若无所归。
  乘万物之理而不自私,故若无所归。
  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
  众人守其所知,各自以为有余。圣人包举万物而不主于一,超然其若遗也。
  我愚人之心也哉,纯纯兮。
  纯纯,若愚而非愚也。
  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世俗以分别为智,圣人知群妄之不足辨也,故其外若昏,其中若闷。
  忽若晦,寂若无所止。
  忽焉若晦,不见其津涯也。寂然无朕,不见其所止宿也。。
  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
  人各有能,故世皆得而用之。圣人才全德备,若无所施,故疑于顽鄙。
  我独异于人,儿贵食母。
  道者,万物之母。众人徇物忘道,而圣人脱遗万物,以道为宗,譬如婴儿无所杂食,食于母而已。
  孔德之容章第二十一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道无形也,及其运而为德,则有容矣,故德者道之见也。自是推之,则众有之容,皆道之见于物者也。
  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
  道非有无,故以恍惚言之。然及其运而成象,着而成物,未有不出于惚恍者也。
  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方有无之未定,惚恍而不可见。及夫有无之交,则见其窈冥深眇,虽未成形,而精存乎其中矣。
  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物至于成形,则真伪杂矣,方其有精,不容伪也。真伪既杂,自一而为二,自二而为三,纷然错出,不可复信矣。方其有精,不吾欺也。
  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
  古今虽异,而道则不去,故以不去名之。唯未尝去,故能以阅众有之变也。甫,美也,虽万物之美,不免于变也。
  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
  圣人之所以知万物之所以然者,以能体道而不去故也。
  曲则全章第二十二
  曲则全,
  圣人动必循理,理之所在,或直或曲,要于通而已。通故与物不迕,不迕故全也。
  枉则直,
  直而非理,则非直也。循理虽枉,而天下之至直也。
  洼则盈,
  众之所归者,下也,虽欲不盈,不可得矣。
  弊则新,
  昭昭察察,非道也。闷闷,若将弊矣,而日新之所自出也。
  少则得,
  道一而已,得一则无不得矣。
  多则惑矣。
  多学而无以一之,则惑矣。
  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抱一者,复性者也。盖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皆抱一之余也,故以抱一终之。
  不自见,故明;
  目不自见,故能见物;镜不自照,故能照物。如使自见自照,则自为之不暇,而何暇及物哉。
  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功;不自矜,故长。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皆不争之余也,故以不争终之。
  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世以直为是,以曲为非,将循理而行于世,则有不免于曲者矣,故终篇复言之曰:此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夫所谓全者,非独全身也,内以全身,外以全物,物我兼全,而归复于性,则其为直也大矣。
  希实自然章第二十三
  希言自然。
  言出于自然,则简而中;非其自然而强言之,则烦而俳信矣。故曰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此所谓希言矣。
  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阴阳不争,风雨时至,不疾不徐,尽其势之所至而后止。若夫阳亢于上,阴伏于下,否而不得泄,于是为飘风暴雨,若将不胜,然其势不能以终日。古之圣人言出于希,行出于夷,皆因其自然,故久而不穷。世或厌之,以为不若诡辫之悦耳,怪行之惊世,不知其不能久也。
  故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得之;同于德者,德亦得之;同于失者,失亦得之。
  孔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故曰仁者之过易辞。志于仁犹若此,而况志于道者乎?夫苟从事于道矣,则其所为合于道者得道,合于德者得德,不幸而失,虽失于所为,然必有得于道德矣。
  信不足,有不信。
  不知道者,信道不笃,因其失而疑之,于是益以不信。失惟知道,然后不以得失疑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