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口义

  三十辐章第十一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涎坛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毂,车中之容轴者也,辐轮之股也。毂惟虚中,故可以行车。埏埴,陶者之器也,虚而员,故可以成器。户牖,室中之通明处也。此三者,皆是譬喻虚者之为用,故曰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车、器、室,皆实有之利也,而其所以为车、为室、为器,皆虚中之用。以此形容一无字,可谓奇笔。
  五色章第十二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目盲,谓能惑视也。耳聋,谓能惑听也。口爽,失正味也。心发狂,不定也。行妨,谓妨害德行也。此五者,皆务外而失内。腹内也,目外也,圣人务内不务外,故去彼而取此。彼,上五者也。此,道也。老子诸章,结语多精绝。务外亦不特此五事,举其凡可以类推。
  宠辱章第十三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则可寄于天下;爱以身为天下,乃可以托于天下。
  若,而也,宠辱不足惊,而人惊之。身为大患,而人贵之。先提起两句,下面却解。何谓者,不足言也。宠辱一也,本不足言,而人以辱为下,自萌好恶之心,故得之失之皆能惊动其心,此即患得息失之意。身者,我之累也,无身则无累矣。而人反以为贵,是不知其真身之身也。知其真身之可贵,知其真身之可爱,虽得天下,不足以易之。人能如此,则可以寄托于天下之上矣。寄托二字,便有天下不与之意。此章两何谓,自有两意,乃古文之妙处。
  视之不见章第十四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此章形容道之无迹。夷,平也。希微,不可见之意。三字初无分别,皆形容道之不可见、不可闻、不可得耳。搏,执也。三者,希、夷、微也。三者之名不可致诘,言不可分别也。故混而一者,言皆道也。此两句是老子自解上三句,老子自曰不可致诘,而解者犹以希、夷、微分别之。看其语脉不破,故有此拘泥耳。不皦,不明也。不昧,不暗也。上下,俯仰也。上下二字亦不可拘,但言此道不明不暗,上下求之,皆不可见耳。绳绳,多也,多而不可名,其终皆归于无物,故为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所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亦惚恍耳。迎之而不见其首,无始也。随之而不见其后,无终也。执古之道,言其初自无而出也,以其初之无,而御今之有,则可以知古始之所谓道者矣。纪,纲纪也,道纪,犹曰人纪,犹曰王道之纲也。
  古之善为士章第十五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惟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若客,涣若冰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是以能敝不新成。
  此章形容有道之士通于玄微妙,可谓深于道矣,而无所容其识知。惟其中心之虚,不知不识,故其容之见外者,皆出于无心,故曰强为之容。豫兮以下,乃是形容有道者之容,自是精到。冬涉川,难涉之意也。豫,容与之与也,迟回之意也。犹,夷犹也。若人之畏四邻,而不敢有为也。客者,不自由之意。俨,凝定也。涣,舒散也。若冰之将释,似散而未散也。敦,厚也。朴,浑然之意也。旷,达也。谷,虚也。浑兮其若浊,澄之而不清,挠之而不浊也。于浊之中,而持之以静,则徐而自清。安,不动也,安之而久,徐徐而动,故曰徐生。孰能者,言孰能若此乎。徐,优游之意也。此两句,只是不清不浊,不动不静,浊中有清,动中有静耳。不欲盈者,虚也。敝,故也。保此道者,其中常虚,则但见故而不新,此便是首章所谓常道。处敝而不新,则千载如一日矣。能如此而后,为道之大成。是以能敝不新是一句,成是一句。
  致虚极章第十六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致虚,致知之致也。学道至于虚,虚而至于极,则其守静也笃矣。笃,固也。能虚能静,则于万物之并作而观其复焉。作,生也。复,归根复命之时也。此便是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窍。芸芸,犹纷纷也。物之生也,虽芸芸之多,而其终也,各归其根。既归根矣,则是动极而静之时,此是本然之理,于此始复,故曰复命。得至复命处,乃是常久而不易者。能知常久而不易之道,方谓之明,此便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意。人惟不知此常久不易之道,故有妄想妄动,皆失道之凶也。知常则其心与天地同大,何物不容。既能容矣,则何事不公。王天下者,即此公道是也。以公道而王,则与天同矣,天即道也,故曰王乃天,天乃道。久,常也,人能得此常道,则终其身无非道也,又何殆乎?自天子以至庶人皆然。
  太上章第十七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故信不足焉,有不信。犹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曰我自然。
  太上,言上古之世也。下,天下也。上古之时,天下之人但知有君而已,而皆相忘于道化之中。及其后也,民之于君,始有亲誉之意。又其后也,始有畏惧之意。又其后也,始有玩侮之意。此言世道愈降愈下矣。上德既衰,诚信之道有所不足,故天下之人始有不信之心。此商人作誓民始叛,周人作会民始疑之意。民既不信矣,而为治者犹安然以言语为贵,故有号令教诏之事,岂不愈重民之疑乎?犹,夷犹也。犹兮,乃安然之意。太上之时,功既成矣,事既遂矣,天下之人阴受其赐而不自知,皆曰我自然如此,所谓帝力于我何加是也。既谓贵言之非,而以此一句结之,是伤今而思古也。
  大道废章第十八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大道行,则仁义在其中,仁义之名立,道渐漓矣,故曰大道废,有仁义。譬如智慧日出,而后天下之诈伪生。六亲不和,而后有孝慈之名。国家昏乱之时,而后有忠臣之名。此三句皆是譬喻,以发明上一句也。
  绝圣弃智章第十九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圣知之名出,而后天下之害生,不若绝之弃之,而天下自利。仁义之名出,而后有孝不孝、慈不慈分别之论,不若绝而去之,与道相忘,则人皆归于孝慈之中,而无所分别也。巧利作而后盗贼起,不若绝而弃之,即所谓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也。圣知、仁义、巧利三者,皆世道日趋于文,故有此名。以知道者观之是文也,反不足以治天下,不若属民而使之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而天下自无事矣。令,使也。属,犹《周礼》属民读法之属也。此意盖谓文治愈胜,世道愈薄,不若还淳反朴,如上古之时也。此亦一时愤世之言。
  绝学无忧章第二十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似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求食于母。
  为道日损,为学日益,此等字义不可与儒书同,论学则离道矣。绝学而归之无,则无忧矣。唯、阿皆诺也。人之学者以善为胜恶,是犹曰唯胜阿也,不若并善之名无之。此即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之意。虽然古之知道者,虽以善恶皆不可为,而何尝无所畏。凡人之所畏者,我未尝不畏之。若皆以为不足畏,则其为荒乱何所穷极。荒,乱也。未央,无穷极也。禅家曰豁达空拨因果,便是人之所畏而不畏也。莽莽荡荡招殃祸,便是荒兮其未央哉。众人之乐于世味也,如享太牢,如登春台,而我独甘守淡泊,百念不形,如婴兄未孩之时,乘乘然无所归止。兆,形也,萌也。此心不萌不动,故曰未兆。婴,方生也。孩,稍长也。婴儿之心,全无知识。乘乘,若动不动之意。无所归,不着迹也。此我之所以异于众人也,众人皆有求赢余之心,而我独若遗弃之,我岂愚而如此沌沌然乎?沌沌,浑沌无知之貌。此意盖谓我之为道以不足为乐,而无有余之心,非我愚而汝智也。昏昏闷闷,即沌沌是也。俗人昭昭察察,而我独昏昏闷闷,此其所以异于人也。其心淡泊,如乘舟大海之中,风飂然而无所止宿,此即乘乘若无归之意也。有以,有为也。众人皆有为,而我甘于不求,故若顽若鄙。我岂真顽鄙哉?我之所以异于人者,味于道而已。有名万物之母,母,即道也。食,味也。贵求食于母,言以求味于道为贵也。
  道德真经口义卷之一
  #1上善:原本作『小善』,据影日刊本改。
  道德真经口义卷之二
  孔德之容章第二十一
  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织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
  孔,盛也。知道之士,唯道是从,而其见于外也,自有盛德之容。德之为言得也,得之于己曰德,道不可见而德可见,故以德为道之容。孟子曰:动容周旋中礼,盛德之至。与此句差异。但读庄老者,当以庄老字义观之,若欲合之孔孟,则字多窒碍矣。唯恍唯惚,言道之不可见也。虽不可见而又非无物,故曰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此即真空而后实有也。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此两句发明无物之中,真实有物,不可以为虚言也。信,实也。道之名在于古今,一日不可去,而万善皆由此出。众甫,众美也。阅,历阅也。万善往来,皆出此道也。以此者,以道也。言众甫之所自出,吾何以知其然,盖以此道而已。此等结语,亦其文字之精处。
  曲则全章第二十二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能曲而后能全,能枉而后能直,能洼而后能盈,能弊而后能新,能少而后能多。此皆能不足而后能有余,能真空而后实有之意。少则得,多则惑,只是少则多三字,又细绎作两句也。一者,虚也,无也,不足也。圣人所抱只这一件道理,所以为天下之法式。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皆是不有其有之意。我既虚心而无所争于天下,又何争之有?长、可久也。既如此说了,却提起前面曲则全一句,作如此归结,亦是文之奇处。天地之与我无所欠阙,我但当全而归之耳,又他何所事也。,诚者,实也,言实当如此也。曲、枉、洼、弊四句皆是设喻,以发明下面之意而已。
  希言自然章第二十三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有不信。
  天地之间,只自然两字可以尽天地之理。希,少也。谓此二字,其言不多,而天地之理不过如此而已。飘风骤雨,虽天地为之,而亦不终朝,不终日,人之得丧穷达,又岂可常哉?从事于道者,言学道者也。道,行也。德,得也。可行则行,我亦无违焉。可得则得,我亦无违焉。可失则失,我亦无违焉。同者,随顺而无违之意。可行我亦乐得之,可得我亦乐得之,可决我亦乐得之一行止得失,我皆乐之,此所以为知道之士。然此事须信得及方可,若信处才有未足,则于此有不能一自信者。故曰信不足,有不信。
  跂者不立章第二十四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故恶之,故有道者不处也。
  足不着地曰跂,趺而立则不能久。跨者,两股不相着也,跨则不可以行。此两句是譬喻也。自见、自是、自伐、自矜,皆是有其有而不化者。不明,自蔽也。不彰,名不显也。不长,不可久也。《易》曰:盈不可久也。亦是此意。余食赘行,皆长物也。有道者无进,有逵则为长物矣。
  曰余,曰赘,庄子骈拇枝指之意也。食之余弃,形之赘疣,人必恶之,此有道者所以不处也,言不以迹自累也。
  有物混成章第二十五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焉。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