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天虹

  到了花烛之夜,合卺已完,归到洞房,那友生搂了小姐的香肩,将个银#把他花容照了一照,叹口气道:“我的命,我的命!”小姐答道:“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友生笑了一笑,便走了开来。小姐怒道:“我不过因你见爱,叫我这声,我不好拂你意思,答你这句,为何你就笑我?”友生道:“卑人也不是笑小姐,也不是叫小姐。卑人只怨自己的命,故此叹息。”小姐更怒道:“你落泊江湖,亏我兄弟留你栖身,如今又亏我父亲随任得第,我一个千金小姐,翠绕珠围,难道配不得你这个瘪举人过?你还要怨命?”说罢,号淘大哭起来。友生再三哀求苦劝,他越发哭得响了。一头哭,一头嚷道:“你分明嫌我貌丑,要思量逃走么?你若走了,我就叫爹爹上你一本,革你前程,害你性命。”说罢又哭。友生忙了手脚,恐怕陈公夫妇听见,不好意思,连忙双膝跪下道:“小姐暂饶初次,以后再不敢冒犯龙颜。”便将衣袖去掩他一尺阔的大口。大乔见他十分周旋,也便住嘴,问道:“必竟你这怨命,为着何事?可一一说与我听。若有半句谎言,罚你跪到天亮。”友生道:“卑人十八岁时立定主意,要娶个盖世无双的美女为妻,不料一时父亲为我配了濮小川的女儿,十分丑陋。拜了花烛我就逃走出门。后来又娶了孔方的女儿,也是一般,我又不别而行。如今娶着小姐,相貌端庄,十分中意。这个叹息只为卑人命里该娶千金小姐,故不肯与这些出奇丑妇为婚,岂不是我的命?”
  小姐听了这篇说话,纳不住的笑了一笑,扶他起来道:“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当初嫁了一个陆士善,拜了花烛逃走去了。后来又嫁了个严豫,也逃走去了。如今嫁着相公,恐怕你又要逃走,所以这才含羞答应你这一句。”友生道:“听你说来,那陆士善是我,严豫也是我,今日娶小姐的陈冲亦是我。难道小姐就是濮家的女儿、孔家的令爱不成?”大乔道:“我也不必瞒你,那濮小川的女儿是我,孔方的阿爱也是我,今日嫁你的小姐亦是我。”友生道:“我说天下那有第二位,毕竟还是你。真姻缘□□□所难违。”两个说笑一场,解衣就寝。方才言语参差,少不得被窝中去和事。一个是半老含花的闺女,一个是老童久旷的花男,何须谦逊,不必推辞,携云握雨,竟赴高唐。友生到了此时,也不管他上边的丑陋,只受用下面的珍馐。心里犹是怨怅自己不是什么要紧,两人丢却了二十载风流,空自匍匍匐匐,到头总是夫妻。一夜欢娱自不必说。次日对陈公□□□□,各各称奇不已。
  且说□□□□□人进京不及,□□□□□□□□□□□□□□□□□□□□□□□□□□□□□□□□□□□□□□□□□□只有严太守寄得一封信来,方知下落。后来音信杳然。幸喜又生了一个女儿,小名代儿,以女代儿之义,年已一十六岁,天成夫妇庶几膝下有人,不致晚年寂寞。
  一日,正在厅前闲坐,忽见一人欢容满面走近前来,双膝跪下道:“爹爹,孩儿万死,今日回来了。”那天成老眼朦胧,仔细定睛一看,一把扯住道:“我的儿,你撇我二十年,好教我想煞也。”一时悲喜交集,鼻涕眼泪哭个不住。萧氏在内听见老儿啼哭,不知甚么缘故,同了女儿赶将出来。友生见了,跪拜一通,三人抱头大哭。只有代儿不知,连忙回避。天成对代儿道:“这是你的亲哥哥,出去二十年,今日方回,快些走来见面。代儿见了友生,福了两福,四人坐下。阔别已久,一言难尽,友生且把自己中举娶濮小川的女儿情迹,说了一遍。父母不胜欢喜,即差人到船中搬取行李,请媳妇上岸。琴司在陈公处亦配一个义女,路上服侍,一同回来。
  天成又差人通知濮家,濮小川夫妇不一时俱来。大乔已到,满堂点了香烛,友生夫妻从新拜了家堂,参拜两家双亲。摆下团圆筵席,不胜欢喜。酒席之间,把二十年事迹,你说一通,我诉一遍。说到欢喜时,大家笑一场;说到苦楚时,大家哭一会。此时只有濮小川夫妇十分赧颜,当初说女儿死了,缘何又在这里?陆家虽然不题,他却于心有愧。当晚尽欢而散。
  友生次日问起巧巧、朝云,俱说死了十七八年,友生不胜痛悼。追思昔年恩爱,一旦无影无踪,那知这巧巧、朝云,又到你家接代香火!这都是前缘宿债,暗里分明,离合之间,如有神助。
  过了一年,陈公任满,就同儿子进京会试。道经苏州,来拜陆天成。友生即排筵席。饮酒中间,就说起陈公子姻事。友生要将妹子代儿配他,陈公应允,对天成道:“路途仓卒,不曾备得聘金,奈何?”天成道:“小儿久蒙骨肉之爱,安用礼仪?”次日,陈公差人送金如意一握,银鼎一座,以为纳吉之敬。盘桓数日,即同友生上京应试。到得春闱,二人俱中三甲进士,该选知县,候缺领凭。陈公已补了海道,一同回来,友生就与妹子完了姻事,大家荣任。
  后来友生二子俱登两榜,夫妻二人寿登九秩。子子孙孙,於万斯年,可见天下的事,人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都是天也、命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思之省之。

  卷四第一则
  建月宫嫦娥遭劫
  诗曰:
  月明风静野云间,把酒高歌乐自然。
  世事如同棋一局,但存正道对苍天。
  天道不正,则风雨愆期,人生灾励;君道不正,则政治不修,民多奸诡;人道不正,则帷薄不修,家多邪罔。尧时廿年大水,周朝六月陨霜,汉代白虹贯日,玄宗遍野飞蝗,这是天道不正的所在。还有君道不正的,如当初秦始皇灭了六国,天下一统,若肯忧勤惕励,修德行仁,传代子孙万世,也未可知。忽然听信方士之言,赴海外去求神仙。其时就有一个黄冠道士,见始皇东巡,伏谒道左,夸炫仙术,变幻神奇,历历如见。始皇听他言语,半信半疑道:“朕因东巡,未遑接教,待回朝之日,差人召你与朕细谈。”道士告退,即驾一朵白云飘然而去。始皇见他如此奇异,懊悔当面错过神仙,空劳海外跋涉,匆匆封了泰山,立时回朝。早已这道士俯伏朝门之外,内官启奏始皇,即宣入宫,对坐谈玄,十分起敬。始皇问他行踪,便答:“贫道苍梧北海,顷刻翱翔,那有定迹?只因天上玉清宫门槛,向□□檀槐梓,八宝装成,因年深日久,尽行蠹坏,贫道意□将银子筑实造成,以耐永久,并壮观瞻,不识陛下肯鉴微诚,大开弘愿否?”始皇道:“门槛之费能值几何!但不知宫门长短阔狭,也要比个数来。”道士道:“贫道已曾量过,长一丈一尺,阔二尺,高一尺,须得三万六千两方彀。”始皇即遣宫人将内帑钱粮如数发出。即唤许多银匠,立限五日造成,四面雕凿龙凤花鸟,水□云纹,极其工巧。始皇对道士说:“这样一条重槛,如何上得天去?”道士说:“不烦陛下过虑,贫道五日后亲自来领。”果然,到了五日之后,只见一只白鹤飞入宫来,将门槛衔于口中,犹如一苇之轻,飞向空中冉冉而上。始皇伫目久之,见他竟入云中去了。满宫之人,无不骇异,俱道天子福洪,有此奇遘。始皇亦道自己福德所致,各各称扬不已。
  谁知到了五年之后,那道士改扮俗妆,将一块银子到银铺内倾销。银匠认得上有凤翅龙纹,像在皇宫所造的,即将银子兑换于他,施从所之,首告在县。县官即差捕役多人,亲自到彼捕获。那道士见了众人,知觉来意,将身一缩,竟入地中去了。差人四下搜寻,并无踪迹。直搜到大树根头,见有衣裳露出尺许,知县晓得是个妖道,即将猪狗血从空泼去。众人掘下,这道士直僵僵立在土中,银门槛就在脚下。众人拿起,将绳捆了,便把门槛掘开,用百数人扛拽而出,一同解赴始皇。始皇旨下,将道士问了剐罪,银门槛依旧抬入宫来,归了内帑。
  这是民生奸诡的所在。如今单说一个人道不正的故事。在嘉靖年间,浙江严州府遂安县地方,有个进士,姓郭名林,号仙公,曾任山东兖州太守,丁艰在家。夫人元氏,年及五旬,生有一位公子、两位小姐。公子名唤郭宗贤,年方一十九岁,早已采芹入泮。大小姐年方十六,乳名珍珠,二小姐年方十二,乳名掌珠。珍珠小姐生来情性闲雅,喜怒不形,爱吃的是清茶淡饭,爱穿的是缟衣素裳。身面上若着一点浓艳的颜色,他就坐卧不安,必欲去之后已。这样一个性情,要晓得体貌自然出人头地的了。母亲见他如此妆束,常戏以嫦娥呼之。
  一日中秋佳节,桂花盛开,郭仙公与夫人在厅前赏月观花,正是月映杯中,香浮席上。酒至数巡,仙公道:“今日玉宇无尘,冰壶映彻,只少嫦娥开了月宫,幻作霓裳之舞。”夫人听见嫦娥二字,只道唤大女孩儿,忙对丫鬟道:“请大小姐出来。”丫鬟走进绣房,随了小姐行至阶下,夫人笑道:“嫦娥来了。”仙公将女儿定睛一看,浑身缟素□□□映花容,顾盈窈窕,宛然玉人相似。对夫人道:“女儿虽似嫦娥,奈无广寒宫贮之。”只见珍珠小姐款步登堂。见礼已毕,依傍坐下。三人饮了几杯,看看月转西斜,收拾绮筵,归房就寝。仙公想道:“女儿有此美质,俨似嫦娥,不若把后园起造一所月宫,将女儿贮在里面,然后招他一个状元的女婿,岂不光显门楣?”正是:
  月中扳桂迎仙客,天下瞻云贺状元。
  仙公一夜寻思,次早梳洗已毕,踱到后园,前前后后揣量一番,觉得基址蜗窄,难于布置,须得十亩闲旷之地,才可展舒。踌躇道:“只好在城外择地便了。”当下随了两个家人,乘了小轿,离城数里,是个静僻去处,中有平洋大地,四望皆山,景致甚雅。仙公差人访其业主,用价买了。不日鸠工,费却五六千金,整整造了一年,果然十分齐整。那时正值中秋前后,只见:
  素宇横空,银河耿汉。檐牙高琢,无须五彩施妆;地势纡回,却借天花点缀。管弦呕哑,常邀帝子之灵;笑语喧和,半鼓湘妃之瑟。明星炯炯,妆镜齐开;冷袖□□,晓鬟初启。脂水绝涨流之腻。□兰霏冷艳之香。白云片片飞出洞房,皓雪层层堆装素壁。桂蕊散黄金之粟,蟾光吐白璧之烟。漫拟琼楼琬室,偏宜玉女瑶娥。
  却说仙公造完月宫,门楼上置一匾额,写着“广寒清虚之馆”。珍珠小姐梳妆雅淡,点缀萧疏。即差几房家人、十数侍女左右服事,送住在宫中,终日登山临水,赏月观花。
  一日,到了黄昏,月朗星稀,云闲风静,小姐登凌霄阁上赏月。到了二更时分,只见窗外膻风四起,草木震栗。俄而鸦飞鹃乱,狐啸猿啼,都是伥司厉鬼,杂沓而来。小姐即忙欲归卧房,又见临后走来却是一个白额猛虎,跳入阁中,将小姐一扑,衔了就走。侍女在傍,惊得魂飞魄散,连忙传与苍头。众人赶来,却不见了小姐。大家忙了手脚,即时点走火把四山搜寻,绝夫影响。星夜赶入城来,报知仙公夫妇。仙公十分追悔,怨着夫人道:“好好一个女儿,将他比为嫦娥,如今离却月宫,不知那里去了。”夫人怨着仙公:“偌大女儿,本该放在身傍,谁人叫你造这勾魂的月宫,送了他性命!”两人互相怨怅,不胜悲楚,便随了家人出城来到月宫,痛哭一场。差人满山寻觅骨殖归葬。家人寻了数日,并不见影,也只得罢了。仙公夫妻望空哭祭一番,将这些从人使女,依旧收拾回去,不在话下。正是:
  广寒宫里无人伴,哭杀嫦娥被虎衔。
  且说山后就是兰□地方,有个樵夫姓金,原是市上卖柴为业。夫妻二人年老无嗣。忽一日街头遇着一个小子,年方六岁,身上衣服甚是华丽,相貌却也端庄。两眼望着,南北张皇,东西回顾,却原来是个迷失路途,汪汪泪落。金老领他回来,当作螟蛉之子,取名金玉。恐他晓得父母的来历,日后认得回家,金老到搬家眷入山居住,远却市上百有余里。日常也不许他轻易在人前出口,所以山中人不知来历,竟认以为亲生儿子一般。后来金老夫妻去世,他就接着砍柴生意,年已将近一十。
  一日,早起上山砍柴,阴风惨惨,白露漫漫。转过山湾,只见一个陷虎阱中隐隐妇人啼哭声响。金玉上前张望,却是一个绝美妇人,珠翠满头,仰天号泣,叫道:“救命!救命!”金玉想道:“这样一个妇人,救他起来,不要说嫁我为妻,只这一头珠玉,也应谢我。”连忙把那阱木放开,解去绳子。无奈这阱底有数丈之深,难于布摆。想了一会,便向扁挑头拿条缚柴索子,解开放下。那妇人捏定索头,随势而上。将金玉倒头四拜。金玉正待开口问他来历,那妇人向空□跳,变成一个老虎,咆哮而去。惊得那金玉满地乱滚。少顷看时,不知去向。金玉想了,甚是诧异,依旧上山砍柴。
  不说金玉一路寻思,且把这老虎的来历说个明白。却说兰□山中□嘴崖上有个道士,姓萧,名道延。他在这个所在,餐松食柏,养气修元,功夫已成八九。一日魔头到来,思量要吃生人脑子。闭目坐在崖上想道:“须是变了老虎,方得此食。”偶然到一庙里,佛柜之下藏着一张虎皮,道士将来穿了。想起《云笈七签》内有黄鼠三变神咒,窣地变成一个猛虎,雄心陡发,横行山曲,见人便啖。因此惊动地方,人人畏怖。官府差猎户随山掘阱,即地张罗。那日这虎走出山来,陷入阱中,他就变为妇人。刚刚遇着这个樵夫,救他脱离罗网。道士每每感念金玉活命之恩,怜他孤身独处,要觅一个佳偶与他。正撞着郭仙公起造月宫与小姐居住,那道士就发这点报德的心肠,将这珍珠小姐衔去,要与那樵夫为妻。却是不知樵夫住在何处,且把小姐放在洞中,自己去念了脱皮的咒儿,依旧变成道士,去访樵夫住居,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