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乐集

  其二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此章密示“外玄关”。心息相依,不忘不助之旨,乃玄宗唯一登进之路,旋息归元之纲领。涵虚祖曰:“谷神者,元性也。谷以喻虚,神以喻灵。性体虚灵则不昧。不昧者,即不死也。夫谷神也,而复谓为玄牝,何也?盖以玄,天也;牝,地也。天地合而玄牝成,其间空空洞洞。”圣人治身,即借空洞之玄牝,以养虚灵之谷神,故以谷神之名名玄牝,此因用取名之义也。阴阳来往于其内,坎离交媾于其中。天地交泰,不外乎此。故又称为天地根,言天地互藏之根也。天地之根,乃返本还元之地,炼气化神之区。绵绵若存,即是调养谷神,自然胎息也。用之不勤,即是外炉增减,自然符火也。不勤者,不劳也。诀曰:凝神于虚,与息委蛇,顺其自然,绵绵若存。即是不勤之妙也。《参同契》曰:“浮游守规中”,同此诀。
  其三曰:“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此章示神息两定,融有入无,反其根本,根境俱泯,而得我空之妙。《楞伽》所谓:“人无我,其庶几焉。”杨仁山曰:“究竟显我也。”门者,玄牝之门。根者,天地之根也。沤灭归海,欲求我相,了不可得。此章归宿,在“我尚何存”一语。世人与道违者,我执害之。诀曰:心息相依,而至外息全断,泰然大定,定久入寂,忘形忘象,妙契真空,纵有阳生,与不觉一般,斯可谓“我尚何存”矣。曰入、曰反,皆示逆流而出生死之妙。此“玄牝之门”,古人称为“生门死户”。若精神出其门,则顺化而死;精神入其门,则逆流而生。出则散,入则摄;出则亡,入则存,故曰“死户生门宗此窍。”黄帝此章,示“旋元归复”之旨,老祖所谓“归根复命”是也。上章示“调息养神”,此章示“形神返虚”,而入乎太空之境。后深于前,然工夫原是一贯进行。苟能实践此两章,返还之路已通矣。
  其四、即黄帝神游华胥。《列子·黄帝篇》曰:“于是放万机,舍官寝,去直侍,彻钟悬,减厨膳,退而闲居大庭之馆,斋心服形,三月不亲政事,昼寝而梦,游于华胥之国。华胥氏之国,在淹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船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挝无瘙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碍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闲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者,不可以情求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此节亦属寓言,华胥氏之国,即希夷之乡,大定中境。黄帝能放舍万缘,身心两忘,情见俱息,忽然契悟真常之道,此无功运行,最为超脱自在。谓“至道不可以情求”,乃千古不易之论也。枣伯长者云:“见在则凡,情忘则仙”,是故忘情歇见,最为学道之要务耳。
  黄帝之后,着书立说,以明道家之学者,当推老圣。《道德经》一开始即提出“有无”二字。所谓“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窍”。此二语,若论工夫,即是“心息相依”。所云“众妙之门”,即玄关一窍也。其曰:“恍惚杳冥,有象有物,有情有信”,即是采取先天。其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天门开阖,能无雌乎?”皆示调息之旨趣也。其曰:“虚其心,实其腹”,即炼己与筑基也。其曰:“食母”与“守母”,则采取与温养也。其曰:“守中抱一”,则长养圣胎也。其曰:“致虚守静,归根复命”,则玉液炼形,养己工夫,摄无不尽也。其曰:“大国下流”,或“下而取”,则示丹家阴阳颠倒,天地交泰之秘旨也。其曰:“外身”、“后身”,则防危虑险之要则也。其曰:“塞兑”、“闭户”,则温养妙谛也。其曰:“道冲而用之,冲气以为和”,是气行周天也。其曰:“善行无辙迹”,是神行周天也。其曰:“复归于无物”,“复归于无极”,则还虚合道也。噫!丹经妙义,至是泄漏尽矣。
  老子将入于西域,尹喜遇关而问道焉。老子曰:“虚无恍惚者,道之根也。生我于虚,致我于无。故生我者,神也;死我者,心也。是故身者,为车、为舍、为主者也。其身安静,其神居之;其身燥动,其神去之。是以外其身,存其神,则精曜留矣。道德一合,则与道通矣。善人者,不与万物争,谦虚而无欲者也。故欲者,凶害之根。无者,天地之元也。圣人去欲入无,所以辅其身者也。故吾视欲无所见,听欲无所闻,言欲无所道,食欲无所味。寂哉澹泊,于是清静无为,气自返于未生者焉。吾见爱人者,不如爱其身;爱其身者,不如爱其神。爱其神者,不如舍其神;舍其神者,不如守其身;守其身者,斯常矣!神者,生形者也。形者,成神者也。故形不得其神,斯不得自生矣。神不得其形,斯不能自成矣。形神合同,更相生,更相和成,斯可矣。天下之上孝,可谓能养其身者也。夫能爱其母者,其身斯长久矣。身之虚者,万物至焉;心之无者,和气归焉。故善养身者,藏身于身而不出,藏人于人而不见。何也?常以虚为身,以无为心,是谓无身之身,无心之心焉。于是守神玄通,是谓道同。我命在我而已,不属乎天地者也,我不视、不听、不知,则神不出身,与道同久矣。吾与天地分一气而治,自守其根本者也。天下莫柔弱于气,莫柔弱于道。道之所以柔弱者,包裹天地,贯穿万物者也。夫柔能生刚,弱能胜强,天下莫知其根本所以从生者焉。有以无为母,无以虚为母,虚以道为母,此道之根本也。何以谓之道人?曰:神虽在身,令神莫离其身者也。盛生于衰者也,阴生于阳者也,遂有无之相生,虚实之相成,是以生归有,无归于无矣。人在道之中者也,鱼在水之中者也。道去则人斯死,水涸则鱼斯终矣。故圣人反归于未生,其形隐,其神留,天下归焉。无为无事,国实民富,保道之常,是谓玄同。夫人得神而生,不知神之所在,惟圣人藏于内,而魄不出矣。守其母,则其子全,而民盛矣。治身之道,通玄元之混气,思决守其身者也。天非欲于清,清自归之;地非欲于浊,浊自归之;湿非欲于水,水自归之;燥非欲于火,火自归之;虚空无为,非欲于道,道自归之。由此观之,物性孰不自然也哉!”老子言其道既竟,复以告尹子曰:“语汝至道之要,静心守一,则众垢除,万事毕矣。”
  此篇道妙,要在藏神守母,虚无自然,询属道家原始之教也。篇首用“虚无恍惚者,道之根也,”此默示神息安放在外面虚空中,传其归一而入定也。故下文接云:“生我于虚,置我于无”。又云:“外其神,存其神。”又云:“神虽在身,令其莫在其身者也”,岂非教人“凝神于虚,空其身心”之谓哉。如是抱神以养性,冲和以养气,子母留恋,性命合一,此治身之要也。曰养母、曰爱母、曰守母,即《道德经》内“食母守母”之学也。若乃身心两定,妙契真空,则返归于未生。形与道合,则隐显自在,故知虚无自然者,大道之宗要,成真之轨躅也。其曰:“身之虚者,万物至焉;心之无者,命气归焉,常以虚为身,以无为心,是谓无身之身,无心之心焉。”又云:“虚空无为,道自归之。”传玄宗修养之要,孰有过于是哉。斯诚可谓:众妙之玄纲,五千之指归者矣。
  诀曰:神息妙合,复归混沌。守中抱一,身心宁寂。虚静恬淡,众圣所宅。返乎未生,乃见道源。性空本体,妙绝言诠。圣贤大慈,为示纲要。身虚心寂,道自来归。常德不离,复归无极。
三、 老氏三宝
  老圣曰:“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
  兹试略揭其义曰:慈有二义。一者,不恼害众生义;二者,与乐义。不恼害故,应持不杀、不盗、不欺妄、不淫邪四根本戒。与乐故,应方便利生,随缘施济,或财施以济其衣食,或法施以济慧命,视众生如我一体,广行方便,普施法乐。庶慈和之风日增,攘夺之风日减,捐功利之私,崇道德之实,天下可以安定矣。佛号“大慈”,又号“大雄”,以慈悲度生之德溥故也。俭亦有二义:一者,生活朴素;二者,少思寡欲,内外相资,精气于是充溢,财用于是乎不匮,民德可以归原矣。不敢为天下先,亦有二义:一者,优游涵养,不急于成就,所谓“大器晚成”,《大易·大畜》,笃实辉光之象也;二者,谦抑下人,如主待宾,所谓“大国者下流”。《大易·谦卦》:“谦谦君子,用涉大川”之象也。老圣曰:“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易》曰:“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谦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不可逾,君子之终也。”此谦冲之德,孔老所同宗也。慈为仁德,俭为净德。不敢为天下先,则与世无争,与人无竞,与物无迕,乃虚中无我之德也。
  仁慈之德,所以成人。成人,即所以成己也。俭约之德,所以修己也。世人只知俭于财,而不知俭于心,俭于欲,积精气以自摄其生,斯岂老圣之所谓俭乎?谭子曰:“水火者,常用之物,用之不得其道,以致于败家,盖失于不简也。饮馔者,常食之物,食之不得其道,以致于亡身,盖失于不节也。欲救之求,莫过乎俭。俭于听,可以养虚;俭于视,可以养神;俭于言,可以养气;俭于私,可以养富;俭于公,可以养贵;俭于门闼,可以无盗贼;俭于环卫,可以无叛乱;俭于嫔嫱,可以养寿命;俭于心,可以了生死。是谓万物之化柄也。奢者富不足,俭者贫有余。奢者,心常贫;俭者,心常富。奢者,好亲人,所以过多;俭者,能远人,所以寡过。奢者事君,必有所辱;俭者事君,必保其禄。奢者多忧,俭者多喜。奢者好动,俭者好静。奢者好难,俭者好易。奢者好繁,俭者好简。奢者好逸乐,俭者好恬淡。有毕生用一器而无缺者;有十年而一裘不弊者,斯人也,可以即清静之道矣。”以上谭子俭化之说,正契老圣俭德之旨也。
  老圣既举“大慈”为三宝之首。又曰:“天将救之,以慈卫之。”又曰:“常善救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然则玄宗学者,岂可事烹宰生物以恣口腹之欲乎?欲长生,当愿一切物类各得长生。此方谓“平等大慈”,方为老氏之徒。若捐物命,以益己命,大乖常善救物之训,即去慈远矣。
四、 老氏家法
  老圣曰:“致虚极,守静笃。”又曰:“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又曰:“泊兮其未兆,澹兮其若海,旷兮其若谷。”又曰:“恬澹为上。”《庄子·天道篇》曰:“夫虚静恬澹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又曰:“夫虚静恬澹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乡,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
  予谓:“虚静恬澹,寂寞无为,”此八字乃老氏家法,玄学所宗,而亦可以旁通夫儒释,诚为入道之通途,修真之轨躅。凡治老氏之学,与文华两派之嗣,允宜遵守焉。
  虚静恬澹,本性然也。虚则通,静则明。恬澹则无欲,而归朴素;寂寞则罄然独存,无为则无心应远,泯照觉圆矣。故道以此为本,“静而圣,动而王”,无不以此为归。学者但能“心息相依”,一到大定、真定,即与此根应,而得“天和”、“天乐”等自受用境界矣。
五、 玄宗三宝
  玄宗以耳目口为外三宝,元精元气元神为内三宝。老氏三宝,乃立身处世之方;玄宗三宝,乃修炼成真之要。故《心印经》曰:“上药三品,神与气精。”合此三宝而成丹,谓之金丹。潜虚翁曰:“元神者,混沌之神,非日用忧思之神也;元气者,洪蒙始判之气,非口鼻呼吸之气也;元精者,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之精,非交感淫泆之精也。是三者得而用之,然后可以扶救老残、补续年命、回阳换骨,而成上品九级之天仙。”耳目口,亦称三宝者,回光返照,贵乎自见;无声闻和,贵乎自闻;初学借此以观修定观。口为呼吸出入之枢,依气出声,可以说法利生,故亦称为宝。玄宗工夫,内外相应之际,更有“口对口,窍对窍”、“外口得中,内口得和”之说。深秘义者,口乃虚无之窟,真空之象焉。目乃心眼洞开,十方普照,《庄子》所谓:“大目视之”之象焉。耳乃心闻发明,无幽不知之之象焉。故知宝耳、宝目、宝口,清净周遍,量等虚空,亦无内外身心之可分,一真之体,充乎法界而已。
  三丰真人《道言浅近说》曰:“下手于初候求之,大抵清心寡欲,先闭外三宝,养其内三宝而已。”又曰:“死心以养气,息机以纯心。精气神为内三宝,耳目口为外三宝。常使内三宝不逐物而游,外三宝不透中而扰,呼吸绵绵,深入丹田,使呼吸为夫妻,神气为子母。子母夫妻,聚而不离,故心不外驰,意不外想,神不外游,精不妄动,常熏蒸于四肢,此金丹大道之正宗也。”《参同契》曰:“耳目口三宝,固塞勿发通,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旋曲以视听,开阖皆合同,为己之枢辖,动静不竭穷。”此示下手工夫,凝神调息之旨也。诀曰:大江西派相承,入手调息用反闻法。反闻闻自息,心与息相依,独借耳根为用,最合此方之机,《庄子》所谓:“无声闻和。”若与《楞严》“观音圆通,反闻闻自性”之旨会观,可谓一堂二琴,一奁二镜,极禅玄两家熏修之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