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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
卷第三周穆王篇
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碍。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寝以居之,引三牲以进之,选女乐以娱之。化人以为王之宫室卑陋而不可处,王之厨馔腥蝼而不可飨,王之嫔御膻恶而不可亲。穆王乃为之改筑。土木之功,赭垩之色,无遗巧焉。五府为虚,而台始成。其高千仞,临终南之上,号曰中天之台。简郑卫之处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泽,正娥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杂芷若以满之,奏承云、六莹、九韶、晨露以乐之。月月献玉衣,旦旦荐玉食。化人犹不舍然,不得已而临之。居亡几何,谒王同游。王执化人之祛,腾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宫。化人之宫构以金银,络以珠玉;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据,望之若屯云焉。耳目所观听,鼻口所纳尝,皆非人间之有。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王俯而视之,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化人复谒王同游,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视;音响所来,王耳乱不能得听。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化人移之,王若殒虚焉。既寤,所坐犹向者之处,侍御犹向者之人。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昲。王问所从来。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复。更问化人。化人曰:「吾与王神游也,形奚动哉?且曩之所居,奚异王之宫?曩之所游,奚异王之圃?王闲恒有,疑暂亡。变化之极,徐疾之间,可尽模哉?」王大悦。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右服骅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义,主车则造父为御,泰丙为右;次车之乘,右服渠黄而左踰轮,左骖盗骊而右山子,柏夭主车,参百为御,奔戎为右。驰驱千里,至于巨搜氏之国。巨搜氏乃献白鹄之血以饮王,具牛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别日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之以诒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西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于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于乐。后世其追数吾过乎!」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犹百年乃徂,世以为登假焉。
老成子学幻于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请其过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进之于室。屏左右而与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顾而告予曰:『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难穷难终。因形者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与学幻矣。』吾与汝亦幻也,奚须学哉?」老成子归,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翻校四时;冬起雷,夏造冰。飞者走,走者飞。终身不箸其术,故世莫传焉。子列子曰:「善为化者,其道密庸,其功同人。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尽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测之哉?」
觉有八征,梦有六候。奚谓八征?一曰故,二曰为,三曰得,四曰丧,五曰哀,六曰乐,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征,形所接也。奚谓六候?一曰正梦,二曰蘁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所交也。不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惑其所由然,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则无所怛。一体之盈虚消息,皆通于天地,应于物类。故阴气壮,则梦涉大水而恐惧;阳气壮,则梦涉大火而燔爇;阴阳俱壮,则梦生杀。甚饱则梦与,甚饥则梦取。是以以浮虚为疾者,则梦扬;以沈实为疾者,则梦溺。藉带而寝则梦蛇,飞鸟衔发则梦飞。将阴梦火,将疾梦食。梦饮酒者忧,梦歌舞者哭。子列子曰:「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故昼想夜梦,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梦自消。信觉不语,信梦不达;物化之往来者也。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几虚语哉?」
西极之南隅有国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国。阴阳之气所不交,故寒暑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昼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跨河南北,越岱东西,万有余里。其阴阳之审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昼一夜。其民有智有愚。万物滋殖,才艺多方。有君臣相临,礼法相持。其所云为,不可称计。一觉一寐,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者妄。东极之北隅有国曰阜落之国。其土气常燠,日月余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实,不知火食,性刚悍,强弱相藉,贵胜而不尚义;多驰步,少休息,常觉而不眠。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有慰喻其懃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昼夜各分。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何所怨哉?」尹氏心营世事,虑锺家业,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寤。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访其友。友曰:「若位足荣身,资财有余,胜人远矣。夜梦为仆,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尹氏闻其友言,宽其役夫之程,减己思虑之事,疾并少间。
郑人有薪于野者,偶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涂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仞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士师之言可也。」
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与而朝忘;在涂则忘行,在室则忘坐;今不识先,后不识今。阖室毒之。谒史而卜之,弗占;谒巫而祷之,弗禁;谒医而攻之,弗已。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华子之妻子以居产之半请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请之所祷,非药石之所攻。吾试化其心,变其虑,庶几其瘳乎!」于是试露之,而求衣;饥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传世不以告人。试屏左右,独与居室七日。」从之。莫知其所施为也,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华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罚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执而问其以。华子曰:「曩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子贡闻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顾谓颜回记之。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汝奚不访焉?」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证。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于是非,昏于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汝则反迷矣。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焉能解人之迷哉?荣汝之粮,不若遄归也。」
燕人生于燕,长于楚,及老而还本国。过晋国,同行者诳之;指城曰:「此燕国之城。」其人愀然变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乃喟然而叹。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庐。」乃涓然而泣。指垄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哑然大笑,曰:「予昔绐若,此晋国耳。」其人大惭。及至燕,真见燕国之城社,真见先人之庐冢,悲心更微。
卷第四仲尼篇
仲尼闲居,子贡入侍,而有忧色。子贡不敢问,出告颜回。颜回援琴而歌。孔子闻之,果召回入,问曰:「若奚独乐?」回曰:「夫子奚独忧?」孔子曰:「先言尔志。」曰:「吾昔闻之夫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回所以乐也。」孔子愀然有闲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尔,请以今言为正也。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未知乐天知命有忧之大也。今告若其实:修一身,任穷达,知去来之非我,亡变乱于心虑,尔之所谓乐天知命之无忧也。曩吾修诗书,正礼乐,将以治天下,遗来世;非但修一身,治鲁国而已。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仁义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其如天下与来世矣?吾始知诗书、礼乐无救于治乱,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乐天知命者之所忧。虽然,吾得之矣。夫乐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谓乐知也。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故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诗书、礼乐,何弃之有?革之何为?」颜回北面拜手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贡。子贡茫然自失,归家淫思七日,不寝不食,以至骨立。颜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门,弦歌诵书,终身不辍。
陈大夫聘鲁,私见叔孙氏。叔孙氏曰:「吾国有圣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圣乎?」叔孙氏曰:「吾常闻之颜回曰,『孔丘能废心而用形。』」陈大夫曰:「吾国亦有圣人,子弗知乎?」曰:「圣人孰谓?」曰:「老聃之弟子有亢仓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视而目听。」鲁侯闻之大惊,使上卿厚礼而致之。亢仓子应聘而至。鲁侯卑辞请问之。亢仓子曰:「传之者妄。我能视听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鲁侯曰:「此增异矣。其道奈何?寡人终愿闻之。」亢仓子曰:「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鲁侯大悦。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商太宰见孔子曰:「丘圣者欤?」孔子曰:「圣则丘何敢,然则丘博学多识者也。」商太宰曰:「三王圣者欤?」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圣则丘弗知。」曰:「五帝圣者欤?」孔子曰:「五帝善任仁义者,圣则丘弗知。」曰:「三皇圣者欤?」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时者,圣则丘弗知。」商太宰大骇,曰:「然则孰者为圣?」孔子动容有闲,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丘疑其为圣。弗知真为圣欤?真不圣欤?」商太宰嘿然心计曰:「孔丘欺我哉!」
子夏问孔子曰:「颜回之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贤于丘也。」曰:「子贡之为人奚若?」子曰:「赐之辩贤于丘也。」曰:「子路之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贤于丘也。」曰:「子张之为人奚若?」子曰:「师之庄贤于丘也。」子夏避席而问曰:「然则四子者何为事夫子?」曰:「居!吾语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赐能辩而不能讷,由能勇而不能怯,师能庄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许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贰也。」
子列子既师壶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从之处者,日数而不及。虽然,子列子亦微焉。朝朝相与辩,无不闻。而与南郭子连墙二十年,不相谒请;相遇于道,目若不相见者。门之徒役以为子列子与南郭子有敌不疑。有自楚来者,问子列子曰:「先生与南郭子奚敌?」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虚,耳无闻,目无见,口无言,心无知,形无惕。往将奚为?虽然,试与汝偕往。」阅弟子四十人同行。见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与接。顾视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与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与言,衎衎然若专直而在雄者。子列子之徒骇之。反舍,咸有疑色。子列子曰:「得意者无言,进知者亦无言。用无言为言亦言,无知为知亦知。无言与不言,无知与不知,亦言亦知。亦无所不言,亦无所不知;亦无所言,亦无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骇哉?」
子列子学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更无是非;从口之所言,更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外内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无不同。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则理无所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