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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物篇
人皆知仲尼之为仲尼,不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不欲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则已,如欲必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则舍天地将奚之焉?
人皆知天地之为天地,不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不欲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则已,如其必欲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则舍动静将奚之焉?
夫一动一静者,天地至妙者欤?夫一动一静之间者,天地人至妙至妙者欤?是故知仲尼之所以能尽三才之道者,谓其行无辙迹也。
孔子赞《易》自羲、轩而下,序《书》自尧、舜而下,删《诗》自文、武而下,修《春秋》自桓、文而下。自羲、轩而下,祖三皇也。自尧、舜而下,宗五帝也。自文、武而下,子三王也。自桓、文而下,孙五伯也。祖三皇,尚贤也。宗五帝,亦尚贤也。三皇尚贤以道,五帝尚贤以德。子三王,尚亲也。孙五伯,亦尚亲也。三王尚亲以功,五伯尚亲以力。呜呼,时之既往亿万千年,时之未来亦亿万千年,何祖宗之寡而子孙之多耶?此所以重赞尧、舜,至禹曰:“禹,吾无间然矣。”仲尼后禹千五百余年,今之后仲尼又千五百余年,虽不敢比德仲尼,上赞尧、舜、禹,岂不敢如孟子上赞仲尼乎?
人谓仲尼惜乎无土,吾独以为不然。匹夫以百亩为土,大夫以百里为土,诸侯以四境为土,天子以四海为土,仲尼以万世为土。若然则孟子言自生民以来,未有有如夫子,斯亦不为之过矣。夫人不能自富,必待天与其富然后能富。人不能自贵,必待天与其贵然后能贵。若然则富贵在天也,不在人也。有求而得之者,有求而不得者矣。是系乎天者也。功德在人也,不在天也。可修而得之,不修则不得。是非系乎天也,系乎人者也。夫人之能求而得富贵者,求其可得者也。非其可得者,非所以能求之也。昧者不知,求而得之,则谓其己之能得也,故矜之;求而不得,则谓其人之不与也,故怨之。如知其己之所以能得,人之所以能与,则天下安有不知量之人邪!
天下至富也,天子至贵也,岂可妄意求而得之也。虽然,天命亦未始不由积功累行,圣君艰难以成之,庸君暴虐以坏之。是天欤?是人欤?是人欤?是知人作之咎,固难逃已。天降之灾,禳之奚益?积功累行,君子常分,非有求而然也。有求而然者,所以谓利乎仁者也。君子安有余事于其间哉!然而有幸与不幸者,始可语命也已。
夏禹以功有天下,夏桀以虐失天下;殷汤以功有天下,殷纣以虐失天下;周武以功有天下,周幽以虐失天下。三者虽时不同,其成败之形一也。平王东迁,无功以复王业;赧王西走,无虐以丧王室。威令不逮一小国,诸侯仰存于五伯而已。此又奚足道哉!但时无真王者出焉。虽有虚名,与杞宋其谁曰少异?是时也。《春秋》之作不亦宜乎!
仲尼修经周平王之时,《书》终于晋文侯,《诗》列为王国风,《春秋》始于鲁隐公,《易》尽于未济卦。予非知仲尼者,学为仲尼者也。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而出自诸侯,天子之重去矣。宗周之功德自文、武出,而出自幽、厉,文、武之基息矣。由是犬戎得以侮中国。周之诸侯非一,独晋能攘去戎狄,徙王东都洛邑,用存王国,为天下伯者之唱,秬鬯圭瓒之所锡,其能免乎?《传》称子贡欲去鲁告朔之饩羊,孔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是知名存实亡者,犹愈于名实俱亡者矣。礼虽废而羊存,则后世安知无不复行礼者矣。晋文公尊王,虽用虚名,犹能力使天下诸侯知周有天子,而不敢以兵加之也。及晋之丧也,秦由是敢灭周。斯爱礼之言,信不诬矣。
齐景公尝一日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是时也,诸侯僭天子,陪臣执国命,禄去公室,政出私门。景公自不能上奉周天子,欲其臣下奉己,不亦难乎?厥后齐祚卒为田氏所移。夫齐之有田氏者,亦犹晋之有三家也。晋之有三家,亦犹周之有五伯也。韩、赵、魏之于晋也,既立其功,又分其地,既卑其主,又夺其国。田氏之于齐也,既得其禄,又专其政,既杀其君,又移其祚。其如天下之事,岂无渐乎?履霜之戒,宁不思乎?《传》称王者往也。能往天下者可以王矣。周之衰也,诸侯不朝天子久矣。及楚预中国会盟,仲尼始进爵为之子,其于僭王也,不亦陋乎?
夫以力胜人者,人亦以力胜之。吴尝破越而有轻楚之心,及其破楚又有骄齐之志,贪婪攻取,不顾德义,侵侮齐晋,专以夷狄为事,遂复为越所灭。越又不监之,其后复为楚所灭。楚又不监之,其后复为秦所灭。秦又不监之,其后复为汉所伐。恃强凌弱,与豺狼何以异乎?非所以谓中国义理之师也,宋之为国也,爵高而力卑者乎?盟不度德,会不量力,区区与诸侯并驱中原,耻居其后。其于伯也,不亦难乎?
周之同姓诸侯而克永世者,独有燕在焉。燕处北陆之地,去中原特远,苟不随韩、赵、魏、齐、楚较利刃,争虚名,则足以养德待时,观诸侯之变。秦虽虎狼,亦未易加害。延十五、六年后,天下事未可知也。
中原之地方九千里,古不加多而今不加少。然而有祚长祚短地大地小者,攻守异故也。自三代以降,汉、唐为盛,秦界于周、汉之间矣。秦始盛于穆公,中于孝公,终于始皇。起于西夷,迁于岐山,徙于咸阳。兵渎宇内,血流天下,并吞四海,庚革古今。虽不能比德三代,非晋、隋可同年而语也。其祚之不永,得非用法太酷,杀人之多乎?所以仲尼序《书》终于《秦誓》一事,其旨不亦远乎?
夫好生者生之徒也,好杀者死之徒也。周之好生也以义,汉之好生也亦以义。秦之好杀也以利,楚之好杀也亦以利。周之好生也以义,而汉且不及。秦之好杀也以利,而楚又过之。天之道,人之情,又奚择于周、秦、汉、楚哉?择乎善恶而已。是知善也者无敌于天下,而天下共善之。恶也者亦无敌于天下,而天下亦共恶之。天之道,人之情,又奚择于周、秦、汉、楚哉?择乎善恶而已。
昔者孔子语尧舜,则曰“垂衣裳而天下治”;语汤武,则曰“顺乎天而应乎人”。斯言可以该古今帝王受命之理也。尧禅舜以德,舜禅禹以功。以德帝也,以功亦帝也。然而德下一等,则入于功矣。汤伐桀以放,武伐纣以杀。以放王也,以杀亦王也。然而放下一等,则入于杀矣。是知时有消长,事有因革,前圣后圣非出于一途哉。
天与人相为表里。天有阴阳,人有邪正。邪正之由,系乎上之所好也。上好德则民用正,上好佞则民用邪。邪正之由有自来矣。虽圣君在上,不能无小人,是难其为小人。虽庸君在上,不能无君子,是难其为君子。自古圣君之盛,未有如唐尧之世,君子何其多耶,时非无小人也,是难其为小人,故君子多也。所以虽有四凶,不能肆其恶。自古庸君之盛,未有如商纣之世,小人何其多耶,时非无君子也,是难其为君子,故小人多也。所以虽有三仁,不能遂其善。是知君择臣臣择君者,是系乎人也;君得臣臣得君者,是非系乎人也,系乎天者也。
贤愚人之本性,利害民之常情。虞舜陶于河滨,傅说筑于岩下。天下皆知其贤,而百执事不为之举者,利害使之然也。吁,利害丛于中而矛戟森于外,又安知有虞舜之圣而傅说之贤哉?河滨非禅让之所,岩下非求相之方。昔也在亿万人之下,而今也在亿万人之上,相去一何远之甚也!然而必此云者,贵有名者也。
《易》曰:“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中正行险,往且有功,虽危无咎,能自信故也。伊尹以之,是知古之人患名过实者有之矣。其间有幸与不幸者,虽圣人力有不及者矣。伊尹行冢宰,居责成之地。借使避放君之名,岂曰不忠乎?则天下之事去矣,又安能正嗣君,成终始之大忠者乎?吁,若委寄于匪人,三年之间其于嗣君何?则天下之事亦去矣。又安有伊尹也?“坎,有孚维心,亨”,不亦近之乎?
《易》曰:“由豫,大有得,勿疑朋盍簪。”刚健主豫,动而有应,群疑乃亡,能自强故也。周公以之,是知圣人不能使人无谤,能处谤者也。周公居总,已当任重之地。借使避灭亲之名,岂曰不孝乎?则天下之事去矣,又安能保嗣君,成终始之大孝乎?吁,若委寄于匪人,七年之间其于嗣君何?则天下之事亦去矣。又安有周公也?“由豫,大有得,勿疑朋盍簪”,不亦近之乎?
夫天下将治,则人必尚行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言也。尚行则笃实之风行焉;尚言则诡谲之风行焉。天下将治,则人必尚义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利也。尚义则谦让之风行焉;尚利则攘夺之风行焉。三王尚行者也,五伯尚言者也。尚行者必入于义也,尚言者必入于利也。义利之相去一何远之如是耶?是知言之于口不若行之于身,行之于身不若尽之于心。言之于口,人得而闻之;行之于身,人得而见之;尽之于心,神得而知之。人之聪明犹不可欺,况神之聪明乎?是知无愧于口不若无愧于身,无愧于身不若无愧于心。无口过易,无身过难。无身过易,无心过难。既无心过,何难之有?吁,安得无心过之人而与之语心哉!是故知圣人所以能立乎无过之地者,谓其善事于心者也。
仲尼曰:“韶尽美矣,又尽善也。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是知武王虽逮舜之尽善尽美,以其解天下之倒悬,则下于舜一等耳。桓公虽不逮武之应天顺人,以其霸诸侯一匡天下,则高于狄亦远矣。以武比舜,则不能无过,比桓则不能无功。以桓比狄则不能无功,比武则不能无过。汉氏宜立乎其武、桓之间矣。是时也,非会天下民厌秦之暴且甚,虽十刘季百子房,其于人心之未易何?且古今之时则异也,而民好生恶死之心非异也。自古杀人之多未有如秦之甚,天下安有不厌之乎?杀人之多不必以刃,谓天下之人无生路可趋,而又况以刃多杀天下之人乎?秦二世万乘也,求为黔首而不能得。汉刘季匹夫也,免为元首而不能已。万乘与匹夫相去有间矣,然而有时而代之者,谓其天下之利害有所悬之耳。天之道非祸万乘而福匹夫也,谓其祸无道而福有道也。人之情非去万乘而就匹夫也,谓其去无道而就有道也。万乘与匹夫相去有间矣,然而有时而代之者,谓其直以天下之利害有所悬之耳。
日既没矣,月既望矣,星不能不希矣。非星之希,是星难乎为其光矣,能为其光者不亦希乎?汉、唐既创业矣,吕、武既擅权矣,臣不能不希矣。非臣之希,是臣难乎为忠矣,能为其忠者不亦希乎?是知从天下事易,死天下事难。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难。苟能成之,又何计乎死与生也?如其不成,虽死奚益?况其有正与不正者乎?是其死于不正,孰若生于正?与其生于不正,孰若死于正?在乎忠与智者之一择焉。死固可惜,贵乎成天下事也。如其败天下之事,一死奚以塞责?生固可爱,贵乎成天下之事也。如其败天下之事,一生何以收功?噫,能成天下之事,又能不失其正而生者,非汉之留侯,唐之梁公而何?微斯二人,则汉唐之祚或几乎移矣。岂若虚生虚死者譬之萧艾,忠与智者不游乎其间矣。
仲尼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自极乱至于极治,必三变矣。三皇之法无杀,五伯之法无生。伯一变至于王矣,王一变至于帝矣,帝一变至于皇矣。其于生也,非百年而何?是知三皇之世如春,五帝之世如夏,三王之世如秋,五伯之世如冬。如春温如也,如夏燠如也,如秋凄如如也,如冬冽如也。春夏秋冬者,昊天之时也。《易》、《书》、《诗》、《春秋》者,圣人之经也。天时不差则岁功成矣,圣经不忒则君德成矣。天有常时,圣有常经,行之正则正矣,行之邪则邪矣。邪正之间有道在焉。行之正则谓之正道,行之邪则谓之邪道。邪正由人乎?由天乎?
天由道而生,地由道而成,物由道而形,人由道而行。天、地、人、物则异也,其于由道一也。夫道也者,道也。道无形,行之则见于事矣。如道路之道,坦然,使千亿万年行之,人知其归者也。或曰:“君子道长则小人道消,君子道消则小人道长。长者是,则消者非也;消者是,则长者非也。何以知正道邪道之然乎?”吁,贼夫人之论也!不曰君行君事,臣行臣事,父行父事,子行子事,夫行夫事,妻行妻事,君子行君子事,小人行小人事,中国行中国事,夷狄行夷狄事,谓之正道。君行臣事,臣行君事,父行子事,子行父事,夫行妻事,妻行夫事,君子行小人事,小人行君子事,中国行夷狄事,夷狄行中国事,谓之邪道。至于三代之世治,未有不治人伦之为道也;三代之世乱,乱未有不乱人伦之为道也。后世之慕三代之治世者,未有不正人伦者也;后世之慕三代之乱世者,未有不乱人伦者也。自三代而下,汉唐为盛,未始不由治而兴,乱而亡。况其不盛于汉唐者乎?其兴也,又未始不由君道盛,父道盛,夫道盛,君子之道盛,中国之道盛;其亡也,又未始不由臣道盛,子道盛,妻道盛,小人之道盛,夷狄之道盛。噫,二道对行,何故治世少而乱世多耶?君子少而小人多耶?曰:岂不知阳一而阴二乎?天地尚由是道而生,况其人与物乎?人者,物之至灵者也。物之灵未若人之灵,尚由是道而生,又况人灵于物者乎?是知人亦物也,以其至灵,故特谓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