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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云真人王志谨盘山语录
栖云真人王志谨盘山语录
序
夫瞽者无以与乎青黄之色,聋者无以与乎管钥之音,岂惟形骸有如此哉?而心智亦有之。若夫本分天真,人皆具足,奈以积尘所昧,正眼不明,逐色随声,寻踪觅迹,沉沦恶道,浩劫千生,摸竹管为阳光,击铜盘为日影,不逢宗匠,皂白奚分?殢句执文,转增迷惑,是以栖云老师不得已应病施药,剔耳挑聋,摩晴刮翳,冀得人人彻视,各各开聪,见见闻闻,洒洒落落,咸归正道,不逐亡羊也。门下刘公先生从师有年,密记老师之謦欬,裒以成集,约百余则,诚为初机学道者之指南也。命工锓榇,以广其传。孤峰道人亦得与其徒末。行者见而喜之,乃斋沐而敬,为之题辞。
时丁未正月元日门人论志焕谨序
时师在盘山普说云:大凡初机学道之人,若便向言不得处,理会无着落、没依倚,必生疑惑,为心上没工夫便信不及,信不及则必不能行,行不得则胡学乱学,久而退怠。今且说与汝等眼前见得底、耳里听得底、信得及处行去,从粗入妙,亦不误汝,虽是声色,便是道之用也。如何是信得及处?汝岂不见许大虚空及天地日月山水风云,此不是眼前分明见得底?便是修行底榜样,便是入道底门户也。且如云之出山,无心往来,飘飘自在,境上物上挂他不住,道人之心亦当如此。又如风之鼓动,吹嘘万物,忽往忽来,略无凝滞,不留影迹,草木丛林碍他不住,划然过去,道人之心亦当如此。又如大山,巍巍峨峨,稳稳当当,不摇不动,一切物来触他不得,道人之心亦当如此。又如水之为物,性柔就下,利益群品,不与物竞,随方就圆,本性澄淡,至于积成江海,容纳百川,不分彼此,鱼鳖虾蟹尽数包容,道人之心亦当如此。又如日月,容光必照,公而无私,明白四达,昼夜不昧,晃朗无边,道人之心亦当如此。又如天之在上,其体常清,清而能容,无所不覆,于彼万有,利而不害,道人之心亦当如此。又如地之在下,其体常静,寂然不动,负荷万物,无党无偏,道人之心亦当如此。又如虚空广大,无有边际,无所不容,无所不包,有识无情,天盖地载,包而不辨,非动非静,不有不无,不即万事,不离万事,有天之清,有地之静,有日月之明,有万物之变化,虚空一如也,道人之心亦当如此。道同天地,其用若此,体在其中,工夫到日,自然会得,动用合道,自有主者。若便觅言思路绝处,则失之矣。既入玄门,各宜勉之。
或问曰:初学人修炼心地,如何入门?答云:把从来恩爱眷恋、图谋计较、前思后算、坑人陷人底心,一刀两断去,又把所着底酒色财气、是非人我、攀缘爱念、私心邪心、利心欲心,一一罢尽,外无所累则身轻快,内无染着则心轻快,久久纯熟,自无妄念,更时时刻刻护持照顾,慎言语,节饮食,省睡眠,表里相助,尘垢净尽,一物不留,他时自然显露自己本命元神,受用自在,便是个无上道人也。
或问曰:修行之人如何得清静?答云:心不逐物谓之安心,心不受物谓之虚心,心安而虚便是清静,清静便是道也。
或问曰:修行人多说除情去欲,此以上更有甚么?答云:除了情,到无情,除了欲,到无欲;无情无欲底,则汝道这个是甚么?
或问曰:修行人头头要不昧,如何得不昧?答云:初心未炼,出入不知,不会收纵,遇境遇物,一向着将去,颟顸模糊,只待困了方休。不明自己,便是昧了也,便与托生底一般,不知不觉透在别个壳子内,只待报尽方回,此为昧了故也。若专用知用觉,又被知觉昧了也。修行人若于二六时中点检自己,不被一切尘情玷污,境上物上轻快过去,便是不昧也。
或问曰:性命之事如何护持?答云:若在万尘境界内来去滚缠,虽相应和,要自作得主,不一向逐他去,事不碍心,心不碍事,如护眼睛,但有纤尘,合眼不受,如此保护,久久见功。但心有受,即被他物引将去也,便作主不得。
或问曰:某念念相续,扫除不尽,如何即是?答云:朝日扫心地,扫着越不静,欲要心地静,撇下苕帚柄。其人拜谢。
或问曰:自来修行之人必先立志,如何立志?答云:每在动处静处,一切境界里,行住坐卧,念念在道,逢魔不变,遇害不迁,安稳处亦如此,巇崄处亦如此,拼此一身,更无回顾,精进直前,生死不惧,便是个有志底人,故经云:“强行者有志。”
师到南宫,于长真观夜坐,对众普说云:初心出家,未能独立,须仗丛林,或结道伴,递相扶持,不至偏颇。然有三等,有云朋霞友,有良朋知友,有狂朋怪友。凡有志节,炼心地,究罪福,绝尘情,逍遥方外,同志相求,遂为笃友,此等谓之云朋霞友也,以其心与云霞相似,尘事碍他不住故也;又有习学经教,琴书吟咏,高谈阔论,褒贬是非,此等谓之良朋知友,以其虽不炼心,亦不作恶故也;又有一等,不治心地,不看经典,不顾罪福,出语乖讹,作事狂荡,触着一毛,便起争斗,夸强逞俊,恃力持胜,欺压良善,相率成党,此等谓之狂朋怪友。此三等人身谢之后,各有安置去处,随其功业,各得受报:其云朋霞友,升入无形,游宴玉京,或为神仙,或为天官;其良朋知友,尘心未尽,不出人伦,往复受报;其狂朋怪友,受了十方供养,全无功德,填还口债,或堕酆都,或堕旁生,轮回苦趣,若到如斯,悔之何及?聪明达人,细细思之,各寻长便。
或问曰:学人如何是觉性?答云:指东画西,这般虚头且休,不如下些实工夫去,谓如心上有底、眼前见底、情欲烦恼、人我无明等,喻似面前有一眼大琉璃滑井,若丝毫不照顾,便堕在里面,万劫不得出;若先见又识破,方欲下脚,急须退步,则这个急退步照顾底,便是汝觉性也。若分明堕在人我阱里,犹自指空画空,说向上事如何,干甚觉性事?
或问曰:如何是定性?师乃移位近前,正身默坐,良久云:汝问甚么定性?其人不省,旁有先生起而稽首谢之。师云:张公吃酒李公醉。其人大笑不已。
或问曰:学人本为生死事大,求之不明,以至狂荡,其意如何?答云:一念无生即无死也。不能如此者,盖为心上有情,性上有尘,情尘般弄,生死不停。欲求解脱,随遇即遣,遣之又遣,以至丝毫不存,本源清净,不逐声,不逐色,随处自在,虚静潇洒,天长地久,自明真宰。盖心正则事事正,心邪则事事邪,内既有主,则人爱底不爱,人嫌底不嫌,从来旧习般般勒转,六识既空,真宰常静,更有何生死可惧?若到如此田地,却又一向没收没拾,藏伏不住,似着邪着祟底一般,向外驰骋,狂狂荡荡,便是神气散乱,作主不得,便认作真欢真乐,学古人行歌立舞,殊不知古人当时亦是解粘释缚,别有得处,以此自乐,岂肯纵心颠蹶以诳惑世人哉?却不知无欢之欢乃真欢也,无乐之乐乃真乐也,无知之知乃真知也;今为识神所搬,邪气入心,以至狂荡,无药可疗也。
或问曰:开眼有尘境,合眼有梦境,众中有逆顺境,如何得安稳去?答曰:修行人收心为本,逢着逆境,欢喜过去;遇着顺境,无心过去;一切尘境,干己甚事?凡在众中,虽三岁小童,不敢逆着,不敢触犯着,常时饶着;一切人逆着自己,触犯自己,常是忍着;忍过饶过,自有功课。一切人皆敬者,一切难处自承当者,久久应过,心境纯熟,在处安稳,一切境界里平常过去,更无动心处,向诸境万缘里,心得安稳,更不沾一尘,净洒洒地,昼夜不昧,便合圣贤心也。
或问曰:识得一,万事毕,又有云:抱元守一,一者是甚么?师云:乃是混成之性,无分别之时也。既知有此,即堕于数,则不能一矣。一便生二,二便生三,三生万物,如何守得?不若和一也无。故祖师云:“抱元守一是功夫,地久天长一也无。”向这个一也无处明出自己本分来,却不无也。故经云:“知空不空,知色不色,名为照了。”
或问曰:出家人有学古人公案者,有学经书者,有云古教中照心,是否?师云:修行人本炼自心,从凡入圣,出家以来,却不肯以此为事,只向他古人言句里搜寻,纸上文字里作活计,寻行数墨,葛藤自缠,费尽工夫,济甚么事?及至阎老来唤,一句也使不得,一字也使不得,却不如百事不知、懵懂过日底却有些似。把如今着恁寻趁底工夫,向自己本分事上寻趁,则不到得虚度时光。如何是自己本分事?只这主张形骸底一点灵明,从道里禀受得来,自古及今,清净常然,更嫌少甚?自澄理得明白,便是超凡入圣底凭据。若信得及,便截日下功理会去,自家亦有如此公案,便数他人珍宝作甚么?快便自受用去,管取今以后不被人瞒也。
师因有作务,普说云:昔东堂下有张仙者,善能木工,不曾逆人,谦卑柔顺,未尝见怒形于色。众皆许可而常赞叹,遂闻于真人。真人曰:未也,试过则可,喻如黄金,未曾炼过,不见真伪。一日令造坐榻,其人应声而作,工未毕,又令作门窗,亦姑随之,已有慢意,工未及半,又令作匣子数个,其人便不肯,遂于真人前辩证,欲了却一事更作一事。真人乃云:前因众人许汝能应人不逆,未曾动心,今日却试脱也。修行之人,至如炼心应事,内先有主,自在安和,外应于事,百发百中,何者为先,何者为后,从紧处应,粉骨碎身,惟心莫动。至如先作这一件又如何?先作那一件又如何?俱是假物,有甚定体?心要死,机要活,只据目前紧处应将去,平平稳稳,不动不昧,此所谓“常应常静”也。
或问曰:有人云:业通三世果,有否?答云:岂不闻古人有言:“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应须还宿债。”昔有人背生恶疮,痛不可忍,脓血交流,寻无人处自缢而死。似此之人,自己性分又不了,又不肯承当宿世脓血债负,虽自致死,再出头来亦要偿他。何以知此为宿业耶?昔有一显官,不欲言其姓名,但道因果足矣,其性酷虐,但心不喜,即捶挞随从奴仆。一日坐尻上忽生痒痛,搔之则去皮,渐次血肉分裂,如新拷掠者,痛不可加,以致命终,以是知脓血债负必然还报。岂止此事,乃至大小喜怒毁谤打骂是非、见面相嫌,皆是前因所结旧冤现世要还,须当欢喜承受,不敢辩证,承当忍耐,便是还讫;但有争竞,便是抵债不还,积累更深,冤冤重结,永无了期。况复天意好还,乃至人间恩怨相伤,无非冤债。昔长春真人住长春观日,忽值大兵北还,远藏匿以避,逢一贵宦,与真人素相识者,家世奉道,自言夫人被虏,欲罄家资赎令出家,拜问真人,真人侻然不可。其事议间,兵去已远。他日贵宦且询不可之意,真人曰:夫人与昨虏之人有三年宿债,今既相对,乃前缘也,三年后却还来此出家。后果三年放还,得簪裳出家,来诣长春观参见真人,以从来奉善,却得入道。贵宦方信,拜谢不已。
师因一道人有病,普说云:修行之人,饮食有节,动静有常,心神安泰,别无妄作,偶然得病,便是天命,岂敢不受?亦是自己运数之行,或因宿缘有此病魔。先要识破这个四大一一是假,病则教他病,死则教他死,心意宁耐,从他变化,心不在病,重病即轻,轻病自愈,自性安和,浊恶气散,亦是还了病债,亦是冲过一重关节。若不解此,心必不安,但有病患,心即狂乱,声唤不止,叫疼叫痛,怨天恨地,又怨人不扶持,恨人不求医,嗔人不合药,责人不问候,一向专起无明黑暗业心,见底无有是处,不知自己生死已有定数,假饶慞惶,还免得么?分外心乱,不自安稳。又不知心是身之主人,主人不宁,遍身皆乱,岂不闻古人云:“心慌意乱,地狱之门”,分外招愆。如此处心,轻病即重,重病即死,为浊乱其性故也。若事事不节,过分成病,是病因自作,自作自受,更怨他谁?心地下功者,必不如此。各请思之。
师因有病者至极不能去得,乃普说云:修行之人,先须识破万缘虚幻,次要识破此个形骸一堆尘土,平日事上洒脱,临行必得自在。昔山东有一庵主,临终迁化,淹延不得脱离,使人问长春真人。真人云:往日但着于外缘物境上,未曾修炼,以此缠绵,不得解脱。乃寄与语云:身非我有,性本虚空,一念不生,全身放下。庵主闻此语,心若有省,乃嘱众兄弟云:我为外缘所昧,以此心地无功,临行不决,今劝汝等,各各下功修炼身心,救此生死大事去。言讫遂终。又有一道人,临死不决,询问众人曰:我如何去得?或曰:想师真者。其人想数日,又去不得。或曰:想虚空者。其人又去不得。有一老仙闻而视之,其人举以前想里事,今亦去不得。老仙呵曰:来时有个甚?去后想个甚?安以待命,时至则行矣。病人闻语,稽首谢之而卒。大抵修行之人,一切外缘,目前权用,自己本真,要实下功,物里事里过得洒脱,临行怎得不洒脱?物上事上滞着染着,临行怎得洒脱?急当修炼,生死难防,有日到来,外缘何济?各请思之。
师有云:修行之人须要立志节,及至有志节,却多执固,执固则事物上不通变,及至事物上通变得,却便因循过日也,以此学者如牛毛,达者如麟角。有志立者却知不得底,有知者却行不得底,虽行者却久不得底。大抵学道之人,先要归宗祖,次要有志节,须要识通变,专一勤行,久久不已,无不成就也。
或问曰:如何是真常之道?答云:真常且置一边,汝向二六时中理会自己心地,看念虑未生时是个甚么?念虑既生时,看是邪是正?邪念则便泯灭着,正念则当用着。如何是邪念?凡无事时,一切预先思虑,皆是邪妄。如何是正念?目前有事,合接物利生,敬上安众,种种善心,不为己事,皆是正念也。其静则体安,其动则用正,不纵不拘,无昼无夜,丝毫不昧,常应常静,平平稳稳,便是真常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