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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内篇注
此一节,释上乘天地、御六气之至人、神人、圣人之德如此,即下所称大宗师者。若此等人迫而应世,必为圣帝明王;无心御世,无为而化,其土苴绪余以为天下国家。决不肯似尧舜,弊弊焉以治天下为事。极言其无为而化世者,必是此等人物也。
宋人资(货卖也)章甫而适诸越(宋人以章甫为贵重,故往资之),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宋人自以章甫为贵,而不知越人为无用也。此喻尧以天下为贵,特让许由,而不知由无用天下为,大似越人断发文身、以章甫为无用也)。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即啮缺、披衣、王倪之类)藐姑射之山,汾水(尧之都也)之阳,窅然(茫然自失之貌)丧其天下焉。
此一节,释上尧让天下与许由,许由不受,意谓由虽不受尧之天下,却不能使尧忘其天下,且不能忘让之名,以由未忘一己故也。今一见神人,则尧顿丧天下,此足见神人御世,无为之大用。一书立言之意,尽在此一语,不但为逍遥之结文而已也。庄子文章,观者似乎纵横洸洋自恣,而其中属意精密严整之不可当,即逍遥一篇,精意入神之如此。逍遥之意已结,所谓寓言、重言,而后文乃卮言也。大似诙谐戏剧之意,以发自己心事。谓人以庄子所言,大而无用,但人不善用,不知无用之用为大用,故假惠子以发之。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遗(馈也)我大瓠之种(惠子魏人,故言魏王),我树之成而实五石(瓠之子有五石之多,言其大如此)。以盛水浆,其坚(重也)不能自举(言一人举不动)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言廓落之大,没处安顿)无所容。非不呺然(大貌)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言击碎之也)。”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言惠子不能善用其大也)。宋人有善为不龟(音均,言寒冻,手背皮绽裂,如龟背之纹也)手之药者(言能治使手不皲裂之药者),世世以洴澼(漂洗也)絖(旧棉絮也)为事(言因有不裂手之药,故世世以此为业)。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客闻其方妙,故重价买之)。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所获之利薄);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言难一,且而得厚利,且而不损己),请与之(不知客所用大也)。’客得之,以说(去声)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使得方之人以为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言吴有此药,故士卒能兵;越无之,故败也),裂地(列土以封)而封之(言以此药,致封侯也)。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庄子以此喻惠子不善用其无用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思其可用处)以为大樽(以瓠为度水之樽,如今之渔舟小儿背瓠,可知也)而浮于江湖(此以所用之大也),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蓬有心而不通,此嘲惠子一窍不通,正卮言也)也夫!”
此一节,庄子以自创逍遥神人之说,以明无用之大用,盖亦有自寓己意,言世无所知也。惠子乃庄子生平相契之友,故托嘲调以见己意。盖亦言,其虽有圣人,必须举世有见知者,而后乃得见用于当世也。言虽戏剧,而心良苦矣。此等文,要得其趣,则不可以正解,别是一种风味,所谓诗有别趣也。后诸篇中,似此寓意者多,学者不可不知也。前虽说不善用其大,尚未说无用之用,故下文以大树发之。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樗散,无用之木)。其大本(树大身也)臃肿而不中绳墨(言不材之甚),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言不可裁取也)。立之涂(喻当要路),匠者(喻当世执政之人)不顾(喻不为世所采录也)。今子之言,大而无用(言虽大而无实用),众所同去(言为众人所共弃也)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庄子因惠子说大无用,遂将狐狸、野菌之小巧,以比惠子,并世用小知者,皆不得其死)?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以比小知之人,卑身谄求以取功利,俟其机会,如狸狌之伏身,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以喻世人无知,但知求利,恣肆妄行,不避利害);中于机辟(此机辟,以取狸狌者),死于罔罟(以罔罟罗取狸狌,因不避高下,故堕死于机罔之中,以喻世人之恃知求利名者,亦若此而已)。今夫斄牛(南方山中有此大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斄牛虽大,未必如此,乃卮言也)。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言斄牛之大,纵若垂天之云,能如此大,亦不能执鼠,言其至大,不能就其屑小也)。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言既有此大树,不必患其无用,任他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此庄子自喻也。然虽大而无用,但你世人亦不必用,但任放之于无用之地,有何不可),广莫之野(此句与无何有,皆喻大道之乡也),彷徨(游行自得也)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言至人无用而任与道游,则行住坐卧,乐有余地,又何患焉)。不夭斤斧(大树本已不材,而又树之无人之境,斧斤不伤,以喻圣人无求于世,故不为世所伤害也),物无害者(以无用且不置人前,何害之有哉),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此篇托惠子以嘲庄子之无用,庄子因嘲惠子以小知求名求利之为害。似狸狌之不免死于罔罟。若至人无求于世。固虽无用。足以道自乐。得以终其天年。岂不为全生养道之大用。是则无用。又何困苦哉。此虽卮言。足见庄子心事自得之如此。岂世之小知之人能知耶。
卷二齐物论
物论者,乃古今人物众口之辩论也。盖言世无真知大觉之大圣,而诸子各以小知小见为自是,都是自执一己之我见,故各以己得为必是。既一人以己为是,则天下人人皆非,竟无一人之真是者。大者则从儒墨两家相是非。下则诸子众口。各以己是而互相非。则终竟无一人可正齐之者。故物论之难齐了久矣。皆不自明之过也。今庄子意。若齐物之论。须是大觉真人出世。忘我忘人。以真知真悟。了无人我之分。相忘于大道。如此则物论不必要齐而是非自泯。了无人我是非之相。此齐物之大旨也。篇中立言以忘我为第一。若不执我见我是。必须了悟自己本有之真宰。脱却肉质之假我。则自然浑融于大道之乡。此乃齐物之功夫。必至大而化之,则物我两忘。如梦蝶之喻。乃齐物之实证也。篇中以三籁发端者。盖籁者犹言机也。地籁,万籁齐鸣。乃一气之机,殊音众响,而了无是非。人籁,比竹虽是人为,曲屈而无机心,故不必说。若天籁,乃人人说话,本出于天机之妙。但人多了一我见,而以机心为主宰,故不比地籁之风吹。以此故有是非之相排。若是忘机之言。则无可不可。何有彼此之是非哉。此立言之本旨也。老子云。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此齐物分明是其注疏。以此观之则思过半矣。
南郭子綦(子綦乃有道之士,隐居南郭)隐几而坐(端居而坐,忽然忘身,如颜子之心斋,此便是齐物论之第一工夫),仰天而嘘(因忘身而自笑也),嗒焉(解体貌,言不见有身也)似丧其耦(此言色身乃真君之耦耳,今忽焉忘身,故言似丧其耦)。颜成子游(子綦之弟子)立侍乎前,曰:“何居乎(言先生何所安心,乃如此乎)?形固可使如槁木(子綦既已忘形,则身同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形忘而机自息,故心若死灰。子游言:形与心,固可如槁木、死灰乎)?今之隐几者,非昔之隐几者也(言昔见隐几,尚有生机;今则如槁木、死灰,比昔大不相侔矣)。”子綦曰:“偃(子游名),不亦善乎,而问之也(言问之甚不善也)!今者吾丧我(吾自指真我;丧我,谓丧忘其血肉之躯也),女知之乎(言女岂知吾丧我之意乎)?”
此齐物论,以丧我发端,要显世人是非,都是我见。要齐物论,必以亡我为第一义也。故逍遥之圣人,必先忘己,而次忘功、忘名。此其立言之旨也。
“女闻人籁(乃箫管之吹而有声者),而未闻地籁(即下文长风一鼓、万窍怒号);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即众人之言论,乃天机之自发)!”
将要齐物论,而以三籁发端者,要人悟自己言之所出,乃天机所发;果能忘机,无心之言,如风吹窍号,又何是非之有哉。明此三籁之设,则大意可知。
子游曰:“敢问其方(问三籁所以)。”子綦曰(先说地籁):“夫大块(天地也)噫(爱,去声)气,其名为风(言大风乃天地之噫气,如逍遥,六月之风为息,此搏弄造化之意)。是(指风)惟无作(起也),作则万窍怒号(言大风一起,则万窍怒号)。而(汝也)独不闻之翏翏乎(翏翏,长风初起之声也)?山林之畏佳(摇动也),大木百围之窍穴(言深山大木,有百围者,则全身是窍穴),似鼻(此下言穴之状,有似人鼻之两孔者),似口(似人之口横生者),似耳(似人之耳斜垂者),似枅(有方孔之似枅者),似圈(有圆孔之似圈者),似臼(有孔内小外大,似舂臼者),似洼者(有长孔,似有水之洼者),似污者(似浅孔、似水之污者。上言窍之形,下言声);激者(故有声,如水之激石者)、謞(音孝)者(有似响箭之声而謞者)、叱者(如人叱牛之声者)、吸者(如人吸气,而声细若收者)、叫者(有声似人高叫者)、号(音豪)者(有低声若号者)、宎者(如犬之细声而留者)、咬者(若犬吠之声者。以上窍之声也)。前者(前阵风也)唱于(声轻而缓),而随者唱喁(后阵而声重)。泠风(零风)则小和(风一吹,而众窍有声如和),飘风(大风)则大和,厉(猛也)风济(止也),则众窍为虚(谓众窍之声,因风鼓发;大风一止,则众窍寂然。言声本无也)。而(汝也)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调调、刁刁,乃草木摇动之余也。意谓风虽止,而草木尚摇动而不止。此暗喻世人是非之言论,而唱者已亡,而人人以绪论,各执为是非者)?”
此长风众窍,只是个譬喻,谓从大道、顺造物,而散于众人,如长风之鼓万窍,人各禀形器之不同。故知见之不一,而各发论之不齐,如众窍受风之大小、浅深,故声有高低、大小、长短之不一。此众论之所一定之不齐也。故古之人唱于前者小,而和于后者必盛大,各随所唱而和之,犹人各禀师承之不一也。前已唱者已死,而后之和者犹追论不已,若风止而草木犹然摇动之不已也。然天风一气,本乎自然,元无机心存于其间,则为无心之言,圣人之所说者是也;争奈众人各执己见,言出于机心,不是无心,故有是非。故下文云,夫言非吹也,以明物论之不齐,全出于机心、我见,而不自明白之过。此立言之枢纽也,知此,可观齐物矣。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言已知地籁,则是比竹无疑,故不必更说)。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言天籁者,乃人人发言之天机也,吹万不同)……[缺2页]。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都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形若非我之假形,而彼真宰亦无所托)。取是亦近矣(前云咸其自取,怒者其谁?今云取是,是即上此彼二字,意指真宰也。谓人能识取此真宰,亦近道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谓真宰乃天机之主,其体自然,而不知其所为使之者)。若有真宰(到此方拈出真宰二字,要人悟此,则为真知矣),而特(但也)不得其眹(朕兆也。言真宰在人身中,本来无形,故求之而不得其朕兆也)。可行(言日用云为,无非真宰为之用)己信(言信有真实之体可信),而不见其形(但求之而不见其形容耳,此即老子云杳杳冥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之意),有情(实也)而无形(谓有真实之体,但无形状耳)。
前云知之不同,此一节,言各人情状之不一。而人但任私情之所发,而不知有天真之性为之主宰,因迷此真宰,故任情逐物,而不知返本。故人之可哀者,此耳。前云咸其自取,怒者其谁,到此却发露出真宰,要人悟此,则有真知,乃不堕是非窠臼耳。
上言真宰,虽是无形,今为有形之主。若要悟得,须将此形骸,件件看破,超脱有形,乃见无形之妙。故下文发之。
百骸(骸骨也,人有三百六十骨节,总而言之,曰百骸)、九窍(耳目口鼻有七,通前后有九)、六藏(藏者,心藏神,肝藏魂,脾藏意,肺藏魄,肾藏志,通命门为六。举一身之形,尽此数件而已),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赅,犹该也。言该尽一身,若俱存之而为我,不知此中那一件,是我最亲者?若以一件为亲,则余者皆不属我矣;若件件都亲,则有多我,毕竟其中谁为我者?此即佛说小乘,析色明空观法;又即圆觉经云,四人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此破我执之第一观也)?汝皆悦之乎?其有私焉(言汝身中件件皆悦,则有私焉者,则有多我矣)?如是皆有为臣妾乎(言如是件件皆我,若无真君主之者,此特臣妾,但供使令耳,非其主也)?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若件件但供使令若臣妾者,然臣妾不能相治,谁为管摄耶)。其递相为君臣乎(若递相为君臣,则无一定之主矣)?其有真君存焉(若件件无主,乃假我耳,其必有真君存焉。既有真君在我,而人何不自求之耶)?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言此真君,本来不属形骸,天然具足,人若求之,而得其实体,在真君亦无有增,益即求之而不得,而真君亦无所损。即所谓不增不减,迷之不减,悟之不增,乃本然之性真者。此语甚正,有似内教之说。但彼认有个真宰,即佛所说识神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