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翼附录

  杂说 王雱
  圣人有议论无辩,诸子有辩无论议。论者论说而止,议者议评而止,辩者辩其事之是非如何耳。六合之外,圣人存而勿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义,圣人有论也。《 春秋》 议而不辩。《春秋》 经世之迩,第议而已。圣人有议也。圣人之有议非得已也,岂若众人务辩以相示欤。庄子之书,两言罔两之问,影以影之为影,似待乎形,而实不相待也。而不亦者,以起坐俯仰为在形,岂知影实不待於形欤?夫以影必待形,形必待造物者,是不能冥於独化耳。能冥於独化则知影之不待形,形之不待造物,极於无有而已。故日:恶识其所以然不然。庄子以其自适,则言梦为蝴蝶;以其自乐,则言如鱼之乐。以蝴蝶微小飞扬而无所不至矣,以鱼处深渺而能活其身矣。所以寓其自适自活之意於一物,在於《 齐谐》 万物也。
  卮言,不一之言也。言之不一则动而愈出,故曰:日出言不一,而出之必有本。故曰:和以天倪。天倪,自然之妙本也。言有其本,则应变而无极。故曰:因以曼衍。言应变无极,则古今之年有时而穷尽,而吾之所言无时而极也。故曰:所以穷年。此周之为言,虽放纵不一,而未当离於道本也。故郭象以周为知本者,所谓知庄子之深也。
  万物之所道者,道也。道者,物之所道,而有不在,故在大则未尝有所过,而在细则未尝有所遗,是以万物之才性分中,亦各有所取。而此庄周之为书,而言及鲲鹏、蜩鸴、斥鴳、鹪鹩、蚁、羊、蝶、马、牛、山、木之类也。道之本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木有天地也,先天地生而不为久;自古以固存也,长於上古而不为寿。万有不同,谓之富。不同同之,之谓大富。有之谓大业。此圣人也。
  有形然后有名,有名然后有分,有分然后有守。庄子曰:形名已明,分守次之。
  庄子所谓不折镆铘,不怨飘瓦,与夫不怒虚舟之意同也。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是以孔子欲无言也,则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非体道者,孰能与此。
  率性者,自然也。修道者,使然也。自然者,天也。使然者,人也。在自然之中者,有也。在使然之外者,无也。人安能夺其所有,益其所无哉?故所有者,性也。所无者,庄子之所谓侈也。德者,己之所有也。於己之所有,人益之是侈也。故曰: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
  君子之迹有穷通,圣人之道无钝利。民之所见者,然也。君子之边有穷通,其心则无穷通之异也。故曰:穷亦乐,通亦乐,以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也。
  庄子曰,无以故灭命,人道之谓故,天道之谓命。
  道譬则岁也。圣譬则时也。庄周所以作《 秋水》 而言时至者,当其时而已。奈曲士指此而非之,宜其愤夏虫之不可以语於冰,井蛙之不可以语於海也。
  庄子曰,颜回忘仁义矣,未能忘礼乐。仁义先忘而礼乐后忘,是仁义不如礼乐也。此庄子先言忘内而后忘外,仁义内也。未能忘外,礼乐外也。内外忘然后能坐忘。此其言之所以不同也。
  圣人以必不必,众人以不必必。何谓也?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必不必也。言必信,行必果,以不必必也。庄子之言,有与圣贤相似者,不可全非而已矣。
  圣人不自立意而意常存,不自有我而我常在,迫之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非有意而动也,非有我而起也,亦曰应之而已。、庄子曰物物者不物於物与?荀子精於道者,物物之言相合也。静者,本也。动者,末也。静与物为常,动与物为应者,圣人也。静与物为离,动与物为构者,众人也。圣人物物,众人物於物,如斯而已矣。
  孔子曰,君子学以致其道。庄周曰,道不可致。孔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庄子曰,德不可至。何也?曰:孔子言其在人,庄周言其在天。以其在天,则自然之道奚由致,而自得之?德奚由至,以其在人,则深造之道不致,何由得道?曰新之德不至,何由得德?惟夫能致然后可以不致,惟夫能至然后可以不至。
  庄周之书,究性命之幽,合道德之散,将以去其昏昏,而易之以昭昭。此归根复命之说,剖斗折衡之言,所以由是起矣。虽然道於心而会於意,则道问而无应,又奚俟於言者欤?盖无言者,虽足以尽道之妙;而不言者,无以明故不得已。而后起感而后动,迫而后应,则驾其所说,而载之於后,而使夫学者得意则忘象,得象则忘言。此亦庄周之意有冀於世也。庄子言泽雉之处樊中,以其失於真性也。古之至人则能忘其机心,息其外虑,心与太虚齐,道以阴阳会,以天地为一朝,以旷代为一府,无人非为异,故物不得而亲,不得而疏,此其迭出於范围之外,而又非泽雉之在乎樊中也。
  庄子曰:古之真人过而弗悔,当而不得,则是圣人未尝无过也。过而不自以为悔,与天同也。若其与人同者,则有改过不吝其更也。人皆仰之者矣。冬而燠,夏而寒,天地之过也。天地且有过,死圣人乎。大恐之谓惧,小恐之谓揣。庄子曰大恐漫漫,小恐揣揣。
  庄子之书,其通性命之分而不以死生祸福动其心,其近圣人也,自非明智不能及此明智矣。读圣人之说,亦足以及此。不足以及此,而陷溺於周之说,则其为乱大矣。
  夜气存者,万虑息也。不定以存者,谓不能朝彻也。能朝彻,则所谓复德之本也。
  神有甚於圣,而鼓舞万物者神也。与万物同忧者,圣也。神不圣则不行,圣不行不藏。庄周之言,尚神而贱圣,矫枉之过也。
  庄子曰,自本自根。本者,一在於木下。根者,木止於艮旁。本出於根,而根附於本。相须而生也。故本者,命也。根者,性也。老子曰:归根曰静,以言性也。静曰复命,以言本也。
  庄子之书,有言真人、至人者。以真者谓乎其性也,至者人道之至也。
  明者,神之散;神者,明之藏。是明由神之所致也。故曰明不胜神。
  老子曰:天门开阖。庄子曰:天门无有,以其万物由之而出,故曰开阖。以其万物由之而藏,故曰无有。庄子之言涬溟者,所谓无尽之际复无尽也。万物芸芸而生成於中,所谓不见其极也。万物备之於天地之中,而天地非有意於万物也。故曰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万物亦备於我身,而我非外更役物也。故曰知大备者,无求如此,则自得而不遣於道也。安能舍己而逐物欤?故曰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
  庄子有曰有名有实,是物之居者,所谓在体为体,在用为用,而万物之所由是也。无名无实,在物之虚者,所谓不闻不见而必集於虚是也。可言可意言而愈疏者,无言无意而道所以亲也。
  庄周之书,载道之妙也。盖其言救性命未散之初,而所以觉天下之世俗也。岂非不本於道乎?夫道,海也;圣人,百川也。道,岁也;圣人,时也。百川虽不同,而所同者海。四时虽不同,而所同者岁。孔、孟、老、庄之道虽适时不同,而要其归,则岂离乎此哉。读庄子之书,求其意而志其言,可谓善读者矣。
  庄子九论     李士表元卓
  梦蝶根
  万物同根,是非一气。奚物而为周,奚物而为蝶。认周以为非蝶,是未能忘我也。执蝶以为非周,是未能忘物也。物我对待万态纷纠,谓彼不齐皆妄情尔不知物。自无物,虽蝶亦非我,自无我,虽周亦幻,尸容有分也。栩栩然而梦为蝶,即蝶为周。莲莲然而觉为周,即周无蝶。此见之所独而物之所齐也。夫览一身而私胶万物,而执以形开之,觉而为事之,实,以魂交之,寐而为梦之虚。不知一夕之觉,梦,一形之开阖是也。一形之开阖,一性之往来,是也。一化为物,戚然而恶;一复为人,听然而乐。物固奚足恶,人固奚足乐,此特万化而未始有极者耳。一犯其形,窃窃然而私之,妄也。必有大觉而后知大梦,必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梦不知觉,故不以梦为妄。觉不知梦,故不以觉为真。周不知蝶,故不以蝶为非。蝶不知周,故不以周为是。故凡有所触处,昔知变化代兴随遇无择,而吾心未始有知焉。故是篇立丧我之子綦以开齐物之端,寓梦蝶之庄周,以卒齐物之意。噫。举世皆寐,天下一梦也。栎社之木以梦告人,元君之龟以梦求免,尹氏之役夫以梦而乐,郑人之得鹿以梦而讼,华胥以梦游帝,所以梦至随其所遇而安之者,知其幻而非真也。何独於此不然。彼致道者,疏以通其得静以集其虚,诚以生其神寂以反其照,将视世间得失、是非、贵贱、成败、生死,真梦幻尔,奚独於周与蝶而疑之。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吾尝因是说而知周非特为寓言。
  解牛
  即无物之自虚者,覆万化而常通。执有物之为实者,应一涂而亦泥然。物本无物,其体自离,道无不通,安所用解。而谓之解牛者,离心冥物而未尝见牛,乘虚顺理而未尝游刃。解牛於无解乎?且以刀则十九年,历阴阳之数,不为不久。以解则数千牛,应世变之,故不为不多。疑若敝矣。而刀刃若新发於硎者,盖执迹则瞬息已迁,操本则亘古不去。妙湛之体,在动而非摇,虚明之用入尘而非垢。意者一身已幻,孰为能奏之刀;万物皆妄,孰为可解之牛。有刀则能以存,有牛则所以立。物我既融,能所斯泯,浮游乎万物之祖,其虚莫之得也。故能未尝批而大郡自离,未尝导而大窾自释,未尝争而同然者自固,未尝有而技经肯萦之自宜,瓦大瓠乎?以是奏刀騞然而无应物之劳,动刀甚微而无兢物之心,释刀而对而无留物之累,提刀而立而无逐物之逝。其用之终,又将善刀而藏之,复归於无用矣。此刀之所以未尝伤也。虽然,至道无在而在,妙用非应而应在,手应触而触,不知手在;肩应倚而倚,不知肩在;足应履而履,不知足在;膝应畸而畸,不知膝在。天机自张而各不自知,大用无择而咸其自尔。此其刀所以恢恢乎有余地矣。一将有见牛之心,则有解牛之累。而卫生之经亦已伤矣。此良庖以其割,故岁更刀,族庖以其折,故月更刀也。是刀也非古非今,时不能摄;非长非短,数不能囿;非新非故,化不能移;非厚非薄,质不能定。本然之刚,不煅而坚;湛然之用,不淬而明。此庖丁用之如土委地,而族庖每见其难为也。以道冥之,在解无解,非码则解亦不知。在得无得,非解则得亦不立。以庖丁而视族庖者,解其得也。以族庖而视庖丁者,得其解也。解得俱遣,虚而已矣。切原庄周之意,托庖丁以寓养生之主,次养生於齐物逍遥之栘。夫何故物物皆适,囿於形体之累者,不能逍遥。物物皆一列於大小之见者,不能齐物。以是宾宾然与物靡刃於胶扰之地,其生鲜不伤矣。惟内无我者,故能道遥於自得之场。惟外无物者,故能齐物於至一之域。夫然体是道而游於万物之间,彼且乌乎碍哉?故庄周以是起解牛之喻,而文惠以是达养生焉。
  藏舟
  自物之无而观之,真常湛寂,一旦古而不去。自物之有而观之,大化密侈交臂而已。失达此者,即其流动之境,子乎不迁之宗。夫然游尘可以合太虚,秋毫可以约天地,寄万化於不化之有,宜使负之而走,将安之乎。昧此者,览其有涯之生,托乎必逅之地。夫然而停灯者,前焰非后焰。比形者,今吾非故吾。虽使执之而留,皆自冥冥中去矣。此庄周所以有藏舟山於壑泽之喻。夫壑与泽虚明之用,所以尸造物之无心,舟与山,动止之物,所以尸有形之有体,道一而已。一固无方,壑之与泽为有方矣。一固无体,舟之与山,为有体矣。夫一随於动止而游於有方,一昧於虚明而囿於有体,则一者自此而对矣。有盛而衰为之对,有新而故为之对,有生而死为之对。一则无二,故独往独来,而无古无今,对则有耦。故相形相倾而随起随灭,是故以火藏火一也,藏之水则灭;以水藏水一也,藏之土则湮。又昆以舟山且有体矣,壑泽且有方矣,挈而藏之且有心矣,彼造物者之未始有物,所以夜半得以负之而走也。虽然,不物者乃能物物,不化者乃能化化。若骤若驰,且狙於一息,不留之间,化故无常也。我知之矣。此特造物者愚群动而有心者,所以妄存亡也。是心存则物存,是心亡则物亡。方其藏之壑泽,心之所见自以为固矣。不知此纤毫未尝立,俄而失之。夜半心之所见,自以为去矣。不知此纤毫未尝动,惟知夫大定持之者,故能游於物之所不得逐而皆存。夫物之所不得逐而皆存之处,乃万物之所系一化之所待。古之人藏天下於天下者,以此。夫天下者,万物之所一也。而人者又万物之一耳。诚其得一之全,故知万化之未始有极者,动无非我,则夭老。终始皆所欲之而无所恶也。与夫一犯人形而喜之者,其乐可胜计邪?古之人尝言之矣,万物皆备於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是乐也,昧者终日用之而不知且宅尔,陈人尔,与物周游於造化之逆旅尔,安得庄周藏天下於天下而论之。
  坐忘
  心非汝有,孰有之哉?是诸绿积习而假名耳。身非汝有,孰有之哉?是百骸和合而幻生耳。知心无心而万物皆吾心,则聪明乌用黜。知身无身而万象皆吾身,则支体乌用堕。况於仁义乎,瓦於礼乐乎,若然动静语默,无非妙处;纵横逆顺,无非大游,孰知其为忘也邪?不然厌扰而趣寂,惧有以乐无,以是为忘,则聚块积尘皆可谓之忘矣。夫回几於圣人,而未尽过於!众人而有余。顺一化之自虚了乎。无物者,圣人也。随众境而俱逝系乎有物者,众人也。了乎无物则无往而非忘,击乎有物则无时而能忘,此颜回所以坐忘乎?反万物流转之境,冥一性不迁之宗,静观世间,则仁义礼乐举皆妄名,寂照灵源则支体聪明;举皆幻识,忘物无物则妄名自离;忘我无我则幻识自尽,然仁义礼乐名不自名,妄者执以为名。支体聪明识不自识,幻者认以为识。知身本於无有,则支体将自堕。必期於堕之者,未离於身见也。知心本於不生,则聪明将自黜。必期於黜之者,未离於心见也,且支体聪明之尚无,则仁义礼乐之安有?向也作德於肝膈之上而物物皆知,今也无知,向也役心於眉睫之间而物物皆见,今也无见。兹乃坐忘乎?然既已谓之忘,仲尼不容於有问,颜回不容於有应,亦安知一毫之益,亦安知一毫之损,亦安知仁义礼乐之忘为未,亦安知支体聪明之堕黜为至已乎?夫即妙而观坠者之忘车,汶者之忘水,人之忘道术,鱼之忘江湖,亦忘也。即梳而观得者之忘形,利者之忘真,怒臂者之忘车辙,攫金者之忘市人,亦忘也。将以彼是而此非乎,道无是非;将以彼真而此伪乎,道无真伪。颜氏之子背尘而反妙,损实而集虚者示,吾知其忘犹未忘也。使进此道,不忘亦忘。孔子所以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也,又奚贵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