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翼

老子翼
  经名:老子翼。明焦竑编撰。六卷。底本出处:《续道藏》。参校本:与求备齐影印明万历十六年王元贞刊本(简称万历本)。
  老子翼卷之一
  上篇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可道如礼不虚道之道。常者,恒久不变也。母者,言物自此生也。欲如性之欲也之欲,犹意也,情也。徼窍通,物所出之孔窍也。又边际也,归也。陈景元曰:大道边有小路曰徼。丁易东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或以无名有名为读,或以无与有为读。然老子又曰:道常无名,始制有名。是可以无与有为读乎?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有常无、常有为读者,有无欲、有欲为读者。庄子曰:建之以常无有。正指老子此语,则於常无常有断句似也。然老子又曰:常无欲,可名於小。是又不当以庄子为证。据老子以读老子可也。
  苏注:莫非道也。而可道不可常,惟不可道,而后可常耳。今夫仁义礼智,此道之可道者也。然而仁不可以为义,而礼不可以为智,可道之不可常也。惟不可道,然后在仁为仁,在义为义,礼智亦然。彼皆不常,而道常不变,不可道之能常如此。夫道不可道,况可得而名之乎?凡名皆不可道者也。名既立,则圆方曲直之不同,不可常矣。自其无名,形而为天地,天地位而名始矣。自其有名,播而为万物,万物育而名不可胜载矣。故无名者道之体,而有名者道之用也。圣人体道以为天下用,入於众有而常无,将以观其妙也。体其至无而常有,将以观其徼也。若夫行於徼而不知其妙,则粗而不神。留於妙而不知其徼,则精而不变矣。以形而言有无,信两矣。安知无运而为有,有复而为无,未尝不一哉。其名虽异,其本则一,知本之一也,则玄矣。凡远而无所至极者,其色必玄,故老子常以玄寄极也。言玄则至矣,然犹有玄之心在焉。玄之又玄则尽矣,不可以有加矣,众妙之所从出也。
  笔乘:徼读如边徼之徼,言物之尽处也。晏子曰:徼也者,德之归也。列子曰:死者,德之徼。皆指尽处而言。盖无之为无,不待言已。方其有欲之时,人皆执以为有,然有欲必有尽,及其尽也,极而无所更往,必复归於无,斯与妙何以异哉。故曰此两者,同谓之玄。虽然老子亦不得已为未悟者言耳,实非合有以求无也。苟其舍有以求无,则是有外更有,无安得为无?盖当其有时,实未尝有,此乃真无也。故不灭色以为空,色即空,不捐事以为空,事即空。不然,其所谓无者为对有之无,而所谓有者为对无之有,亦恶得谓之常无常有哉。噫,安得知常者而与之一论此。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倾,不平也。生成形#1倾和随皆以喻美恶善不善相形而有。处,上声。夫,音符。
  苏注:天下以形名言美恶,其所谓美且善者,岂信美且善哉。彼不知有无、长短、难易、高下、声音、前后之相生相夺,皆非其正也。方且自以为长,而有长於我者临之,斯则短矣。方且自以为前,而有前於我者先之,斯则后矣。苟从其所美而信之,则失之远矣。当事而为,无为之之心,当教而吉,无言之之意。夫是以出于长短之度,离于先后之数,非美非恶,非善非不善,于天下何足以知之。万物为我作,而我无所辞。我生之为之,而未尝有,未尝恃。至于成功,亦未尝以自居也。此则无为不言之报,圣人且不知其为美且善也,岂复有恶与不善继之哉。圣人居于贫贱而无贫贱之忧,居于富贵而无富贵之累,此所谓不居也。我且不居,彼尚何从去哉,此则居之至也。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治,去声。无知之知,如字。知者之知,去声。夫,音符。王辅嗣曰:心怀智,腹怀食,虚有智而实无知也。骨无知以干,故强之。志生事以乱,故弱之。
  苏注:尚贤,则民耻#2于不若而至于争。贵难得之货,则民病于无有而至于盗。见可欲,则民患于不得而至于乱。虽然天下知三者之为患,而欲举而废之,则惑矣。圣人不然,未尝不用贤也,独不尚贤耳。未尝弃难得之货也,独不贵之耳。未尝去可欲也,独不见之耳。夫是以贤者用而民不争,难得之货、可欲之事毕效于前,而盗贼祸乱不起。是不亦虚其心而不害腹之实,弱其志而不害骨之强也哉。今将举贤而尚之,宝货而贵之,衒可欲以示之,则是心与腹皆实也。若举而废之,则是志与骨皆弱也。心与腹皆实则民争,志与骨皆弱则无以立矣。不以三者衒之,则民不知所慕,澹然无欲,虽有智者,无所用巧矣。即因三者之自然而不尚、不贵、不见,所谓为无为也。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3。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
  冲本作盅,器之虚也。李约云:帝,生物之主也,群化皆处后,唯道独居其先。象,似也。道性谦,故不言定处其先而云似。
  苏注:夫道冲然至无耳,然以之适众有,虽天地之大,山河之广,无所不遍,以其无形,故似不盈者。渊兮深眇,吾知其为万物宗也,而不敢正言之,故曰似万物之宗。人莫不有道也,而圣人能全之。挫其说,恐其流于妄也。解其纷,恐其与物构也。不流于妄,不构于物,外患已去而先生焉,又从而和之,恐其与物异也。光至洁也,尘至维也,虽尘无所不同,恐其弃万物也。如是而后全,其湛然常存矣。虽存而人莫之识,故曰似或存耳。道虽常存,终莫得而名,然亦不可谓无也,故曰此岂帝之先。帝矣而又先于帝,则莫或先之者矣。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橐,他各反。橐钥,冶铸所用,致风之器也。橐者外之椟,所以受钥也。钥者内之管,所以鼓橐也。屈,郁也,抑而不申之意。数音朔,屡也。
  苏注:天地无私而听万物之自然,故万物自生自死,死非吾虐之,生非吾仁之也。譬如结刍以为狗,设之于祭祀,尽饰以奉之,夫岂爱之?时适然也。既事而奔之,行者践之,夫岂恶之?亦适然也。圣人之于民亦然,特无以害之,则民全其性,死生得丧,吾无与焉。虽未仁之,而七亦大矣。排之有橐与钥也,方其一动,气之所及,无不靡也,不知者以为机巧极#4矣。然橐钥则何为哉?盖亦虚而不屈,是以动而愈出耳。天地之间,其所以生杀万物,雕刻众形者,亦若是而已矣。见其动而愈出,不知其为虚中之报也,故告之以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之不穷也。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谷喻也,以其虚而能受,受而不有,微妙莫测,故曰谷神。牝能生物,犹前章所谓母也。谓之玄牝,亦幽深不测之意。南君采曰:老子书其遣词多变,文以叶韵,非取义于一字之间也。如是谓玄牝,则读牝如匕,以叶上句。曰玄牝之门,则特衍其词,与下句相叶。或随语生解,既什玄牝,又指一处为玄牝之门,则失之矣。
  苏注:谷至虚而犹有形,谷神则虚而无形也。虚而无形,尚无有生,安有死耶?谓之谷神,言其德也。谓之玄牝,言功也。牝生万物而谓之玄焉,言见其生之而不见其所以生也。玄牝之门,言万物自是出也。天地根,言天地自是生也。绵绵,微而不绝也。若存,存而不可见也。
  能如是,虽终日用之而不劳矣。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苏注:天地虽大而未离于形数,则其长久盖有量矣。然老子之言长久极于天地,盖以人所见者言之耳。若夫长久之至,则所谓天地始者是也。天地生物而不自生,立于万物之外,故能长生。圣人后其身而先人,外其身而利人,处于众人之表,故能先且存。如使天地与物竞生,而圣人与人争得,则天地亦一物耳,圣人亦一人耳,何以大过之哉。虽然彼其无私,非求以成私也,而私以之成道,则固然耳。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处,上声。恶,去声。几,平声。治,去声。夫,音符。尤,过也。
  苏注:《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曰:天以一生水。盖道运而为善,犹气运而生水也,故曰上善若水。二者皆自无而始成形,故其理同。道无所不在,无所不利,而水亦然。然而既已丽于形,则于道有间矣,故曰几于道。然而可名之善,未有若此者也,故曰上善。避高趋下,未尝有所逆,善地也。空虚静默,深不可测,善渊也。利泽万物,施而不求报,善仁也。圆必旋,方必折,塞必止,决必流,善信也。洗涤群秽,平准高下,善治也。遇物赋形#5而不留于一,善能也。冬凝春泮,涸溢不失节,善时也。有善而不免于人非者,以其争也。水唯不争,故兼七善而无尤。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揣,初委反。遗,唯季反。持而盈之,谓盈而持之也。揣而锐之,谓锐而揣之也。古文多倒语耳。惧其溢而左右以枝之曰持,惧其折而节量以治之曰揣。
  苏注:知盈之必溢而以持固之,不若不盈之安也。知锐之必折而以揣先之,不知揣之不可必恃也。若夫圣人有而不有,尚安有盈?循理而后行,尚安有锐?无盈则无所用持,无锐则无所用揣矣。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四时之运,成功者去。天地尚然,而况于人乎?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6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载,乘也。营如经营怔营之营。《白虎通》曰:营营,不定貌。是也。营魄虽滞,载而乘之,言无住着也。训营为魂、为卫、为止,皆于义未协。言魂#7载魄者虽近,但不曰魂载魄,而曰载营魄,后人亦何从而知其指言魂也,况以此载彼,离而二之,亦非抱一之旨乎。涤如水之濯,除如粪之除。天门以此心而言,开阖以心之运动变化而言。庄子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本此。畜,许六反,养也。长,上声,宰制也。
  苏注:魄之所以异于魂者,魄为物,魂为神也。《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魄为物,故杂而止。魂为神,故一而变。谓之营魄,言其止也。盖道无所不在,其于人为性,而性之妙为神。言其纯而未杂则谓之一,言其众而未散则谓之朴,其归皆道也,各从其实言之耳。圣人性定而神凝,不为物迁,虽以魄为合,而神所欲行,魄无不从,则神常载魄矣。众人以物役性,神昏而不治,则神听于魄,耳目困以声色,鼻口劳于臭味,魄所欲行而神从之,则魄常载神矣。故教之以抱神载魄,使两者不相离身,固圣人所以修身之要。至于古之真人,培根固带,长生久视,其道亦犹是也。神不治则气乱,强者好斗,弱者喜畏,不自知也。神治则气不妄作,喜怒各以其类,是之谓专气。神虚之至也,气实之始也。虚之极为弱,实之极为刚,纯性而亡气,是之谓致柔。婴儿不知好恶,是以性全。性全而气微,气微而体柔,专气致柔,如婴儿极矣。圣人外不为魄所载,内不为气所使,则其涤除尘垢尽矣。于是其神廓然,玄览万物,知其皆出于性,等观净秽,而无所瑕疵矣。既以治身,又惟其余以及人。虽于爱民治国,一以无心遇之。苟其有心,则爱民者适以害之,治国者适以乱之也。天门者,治乱废兴所从出也。既以身任天下,方其开阖变会之间,众人贵得而患失,则先事以徼福。圣人循理而知天命,则待唱而后和。《易》曰:先天而天弗违,非先天也;后天而奉天时,非后天也。言其先后常与天命会耳。不然,先者必蚤,后者必莫,皆失之矣。故所谓能为雌者,亦不失时而已。内以治身,外以治国,至于临变,莫不有道也,非明白四达而能之乎?明白四达,心也,是心无所不知,然而未尝有能知之心也。夫心一而已,苟又有知之者,则是二也。自一而二,蔽之所自生而愚之所自始也。今夫镜之于物,来而应之则已矣,又安得知应物者乎?本则无有,而以意加之,此妄之源也。其道既足以生畜万物,又能不有、不恃、不宰,虽有大德而物莫之知也,故曰玄德。
  笔乘:古者魂魄或合而言之,左氏心之精爽是谓魂魄是也。或分而言之,左氏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是也。大氏清虚则魄即为魂,住着则魂即为魄。如水凝而为冰,泮则为水,其实一耳。夫魄之营营,日趋于有,而此云载.者,知七情无体,四大本空,如人载于车,舟载于水,乘乘然无所归也。如此则化有为无,涤情归性,众人离之而为二,我独抱之而为一,入道之要,孰切于此?专气致柔者,老子曰心使气曰强,庄子曰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盖心有是非,气无分别,故心使气则强,专于气而不以心间之则柔。夫专气致柔,所谓纯气之守也,非婴儿其孰能之?玄览,玄妙之见也。疵,病也。众人之疵粗而易除,学者之疵微而难遣。何以故?道之所谓疵,则学者狃之为独见者也。金屑虽精,内眼成翳,以觉为碍,以解为缚,可胜病乎?是故当涤除之也。老子之示人可谓尽矣,然智者除心不除事,昧者除事不除心,苟其误认前言,不至以輐断为学者几希。故又示之曰我言载营魄者,非拱默之谓也,即爱民治国而能无为也,所谓为无为也。专气致柔者,非郁闭之谓也,即天门开阖而能为雌也,所谓雄守雌也。涤除玄览者,非晦昧之谓也,即明白四达而能无知也,所谓知不知也。夫爱民治国,天门开阖,明白四达,其于生之畜之,为之长之,皆不废矣。而无为也,为雌也,无知也,则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者也,非玄德而何?关尹子曰:在己无居,形物自着。庄子曰:老子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其说亦甚明矣。绌老子者犹谓其弃人事之实而独任虚无也,则未考#8其文而先有意以诬之者耳,岂不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