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传(唐陆希声)

  经: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传:宠辱者,荣悴之恒情。若惊者,得失之常心也。夫道德充於内,则外物不能移,故宠辱之来,心未尝动,斯士之上也。如内不自得,外感於物,情存乎宠辱,得失皆若惊,此其次也。以心之所动异於震惊,故谓之若耳。夫高必以下为基,辱必以宠为本,故辱之与宠,犹响之寻声。福兮祸所伏,宠兮辱所倚。声发则响应,宠至则辱随。俗情趋末则惊辱而不惊宠,道心观本故惊宠而甚於辱。故曰宠为下者,言宠为辱本,所以偏可惊也。始言宠辱若惊犹似齐至,后独以宠为下,而得失若惊者,明以惊宠为本也。且大患者,吉凶之事。有身者,大患之本。是以执有其身则有大患,故知贵其身者,乃贵大患也,嘻、贵彼大患,惑已甚矣。语常情之迷复,犹未及於贵身,故言贵患若身,讥其贵身之甚也。夫世之所谓吉者,富贵庆赏也,常患於失之。世之所谓凶者,贫贱刑罚也,常患於得之。患得之患失之,则忧之矣,故天下之忧患莫大於吉凶。圣人以百姓心为心,故亦以吉凶为忧患。然忧患之本,皆由於身,世人孰有我,身不冥於物,群分类聚,爱恶相攻,吉凶既生,忧患斯作。至人体道无己,与物皆宜,和光同尘,长而不宰,故虽与民同息,不与圣人同忧。若夫以得失动其心,物我存乎怀,则宠辱不暂宁,吉凶未尝息,安足为天下之正,居域中之大乎。唯能贵用其身为天下,爱用其身为天下者,是贵爱天下,非贵爱其身也。夫如此,则得失不在己,忧患不为身。似可以大位寄托之,犹不敢使为之主,而况据而有之哉。此大道之行,公天下之意也。
  经: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於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怳。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传:视之可见者,色也。听之可闻者,声也。搏之可得者,形也。天地万物皆有之,唯道在天地万物之间,非色声与形,故不可以耳目手足得,然以非形,能形形色色而声声,故强名之曰希夷微。而复非诘责之可得,则混此三者,谓之为一。上有日月齐照而其光不皦,下与瓦砾同寂而其明不昧,绳绳然运行不绝,不可得而名之,虽千变万化复归於无物。然道体真精,本非无物,但不可以视听搏执而得耳,故谓之无质之状,无形之象。言其状则忽然若无,言其象则怳然若有。莫知其始,故迎之不见其首;莫知其终,故随之不见其后。唯能执古无为之道,御今有为之名者,乃可以还淳反朴,复於太古之初矣。能知太古之初淳朴之性,斯乃大道之纲纪,教化之都要也。
  经: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若冬涉川,犹若畏四邻,俨若客,涣若冰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弊不新成。
  传:夫德用微妙,道体玄通,以其深隐难知,是以强为之象:其进也,豫然若涉川之无涯;其止也,犹然若畏邻之有知;其肃也,俨然若宾主之在观;其舒也,泱然若春冰之方泮。其质敦兮若材之尚朴,其器旷兮若山之有谷,其心浑兮若水之处浊。斯皆善为士者道德之形容,故众人莫得而识也。孰能从世俗之混浊而澄静之,使其流徐清乎?孰能即世俗之宴安而发动之,使其教徐生乎?唯能深识玄妙消息盈虚者,乃可以保持此道,合天之行耳。夫唯其德不盈,其道不倾,从其烛而政其清,即其安而观其生者,然后可因弊而能致治,不必取新而后化成也。
  经: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殁身不始。
  传:政虚玄而妙极者,有德之用也。守静专而笃实者,得道之体也。其用无方,故万物并作;其体湛然,以、观其复。雷在地中者,天地之复也;动在静中者,圣人之复也。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天地以圣人心为心也。故凡物芸芸,复则归于根;庶事靡靡,复则归于理。理者,事之源也。静者,动之君也。性者,情之根也。夫人生而静,天之性,感物而动,人之情。情复于性,动复于静,则天理得矣。《易》曰:穷理尽性以至於命。故能穷天之理,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知天之命。故曰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也。自天命而观之,则万物之性可见矣。故曰天命之谓性,性命之极谓之至赜。然则性命之理,由赜而生也,故能率其性,则入於赜矣。赜可以通理,通理之谓道,能修其道,则复於性矣。可以接物,接物之谓教,故曰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然则继可传之教者,在於善成,可常之道者,在乎性至。赜之体深不可识,仁智则滞於所见,百姓则用而不知,故体道君子盖亦希矣。故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此仲尼极言道德之奥,性命之赜也。夫道之所以为常者,以其善应万物,而万物不能累也。唯能知道之常,则能常善救物,而不为万物所累。其用也微,其理也彰,故能知其常,则谓之袭明矣。不知救物之善,道乃欲妄作於法教者,则天下之民斯被其害矣。唯能知夫常道明於善救,则如天地之覆载,无所私於万物,故百姓归而往之,推而戴之,乃可以合道之常,而终身无吝也。
  经: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侮之。信不足,有不信。犹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谓我自然。
  传:太古有德之君,无为无进,故下民知有其上而已,谓帝力何有於我哉。德既下衰,七义为治。天下被其仁,故亲之;怀其义,故誉之。仁义不足以治其心,则以刑法为政,故百姓畏之。刑法不足以制其意,则以权谲为事,故众庶侮之。於乎心之有孚谓之诚,言之可复谓之信。诚既不孚,言则不复,而犹贵重爽言,谓之诚信可乎哉?道德既隐,仁义乃彰。仁义不行,刑法斯作,而犹尊尚末术,谓之道德可乎哉?圣人则不然,执古御今,断雕为朴,功成而不执,事遂而无为,有法无法,因时为业。使百姓咸遂其性,皆曰我自然而然,则亲誉畏侮之心皆不生於世矣。
  经;大道废焉,有仁义;智慧出焉,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传:夫老氏之指,执古御今,故辨其必然之理,盖不得已而为之者。后世不能通其意,乃谓不合於仲尼,在此与后章也。於乎老氏之受诬久矣,吾今乃阐而明之。《记》不云乎,大道之行也,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货恶其弃於地,不必藏於己;力恶其不出诸身,不必为己。故奸谋不兴,乱贼不作,外户不闭,是谓大同。当此时也,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何力於我哉?下知有之而已,岂容行仁义於其间哉。大道既隐,人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仁义为治,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百姓亲而誉之,而仁义始彰矣。由此言之,朴散为器,岂非大道废焉,有仁义耶?是以仲尼兴叹於错宾,老氏垂文於道论,其指一也。夫圣人智周万物而不以饰行,慧利天下而不以示义,方此之时,人未知为智慧也。逮世下衰,争夺滋生,用智以行其奸,用慧以贼其义,然后智慧之术显而奸伪之迹匿矣。岂非智慧出焉,有大伪耶?是以两观之诛少正卯,《春秋》之书楚子虔,然则仲尼之意与老氏何异?至若父子之道,天性也。率天之性,熏然大和,父子相亲,孰知慈孝?及为外物所诱,性化为情,情生而物或问之,则有离其天性者矣。圣人修道为教以顺天下,使父子交相爱,而孝慈之名显矣,故曰六亲不和有孝慈。是以瞽史顽而舜称大孝,曾哲严而参称能养,斯必然之理也,岂老氏非之哉。至如飞龙在天,贤人在位,股肱元首,无所间然。乃其君昏於上,民乱於下,然后亡身徇国之节着,拂心逆耳之言发,故曰国家昏乱有忠臣。是以夏癸立而龙逢彰,殷辛亡而比干显,斯不得已而为之者,又岂老氏非之耶?学者能统会其旨,则孔老之术不相悖矣。
  经: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传:夫圣智所以利物,而物有因利受害者,则反责於圣智,故或者乃谓绝而弃之,则可以利百倍矣。仁义所以和民,而民有因和得怨者,则顾尤於仁义,故或者复谓放而弃之,则可以和六亲矣。巧利所以资人,而人有因资致盗者,则归过於巧利,故或者又谓绝而弃之,则可息敚襄攴数矣。夫利害之相生,犹形影之相随,自然之理不可灭也。或者暗世俗衰渐之事,不能达弊不新成之始,则谓绝而弃之,乃可以复於古始,是犹恶影者不知处阴而止,遂欲灭去其形也。老氏病世人迷道已久,举或者过差之论,皆谓文教不足以致治,遂欲绝而弃之,故特云此三者以为然,明非老氏之指也。我则不然,圣智者,成器之长也。仁义者,群伦之美也。巧利者,工用之善也。苟其事将弊,吾必因而救之,所谓弊不新成,常善救物之道也。陈救之道,故令有所属,在乎浊以静之徐清,安以动之徐生。盖因而变之,渐而化之,即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是矣。於乎夫能见素抱朴,则木讷而近仁矣;少私寡欲,则质直而好义矣。自此以反,其渐可知,老氏之术,焉有不合於仲尼者。且此章之末在少私寡欲耳,然则绝仁弃义,岂老氏之指哉。
  经: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若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怕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不足,似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纯纯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似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我独异於人,而贵食母。
  传:此章之深旨,与前章略同。夫圣人之学所以为道,道胜则世治;俗人之学所以为利,利胜则世乱。或者恶俗学之乱世,因谓绝之则无忧,遂使墙面之徒因此莫能知道。老氏举其宗要,而论其失得,且曰夫人之应对均以一言。言唯则人谓之恭,言阿则人谓之慢。然以慢为恭,言不加多,而不能以阿为唯,遂为失礼之对。亦犹世之学者均於为学,学道则世以为善,学利则世以为恶。以利为道,反念则是,而不能以恶为善,遂为乱世之事耳。夫唯之与阿相较诅几,而善之与恶相远何如。今於至易之理,可致至难之事,而不能反而行之,此老氏所以兴叹也。故历陈世俗之所失,正以有道之所得焉。夫刑法之威,世人所常畏也,虽有道之士亦安得不畏之哉。何则?世教既衰,祸乱方作,淫刑以逞,将及善人,荒乎未央吁可畏也。夫爵赏之庆,世人所熙喜也。得其欲也,如列鼎而飨太牢;遂其志也,如登台以望春物。彼有道之士亦安得辞之,但得之泊然无所喜,若赤子之未孩笑也。处之儽儽然,如不足若丧家而无所归也。夫世俗之人尚於智力,常若有所余焉。而有道之士复於愚弱,常若有所遗焉。夫岂如冥顽之人,心无所知哉,乃其性纯粹而不尚智耳。夫世俗之人以昭昭然自显为明,而有道之士独昏昏然以晦用为德;世俗之人以察察然知奸为能,而有道之士独闷闷然以知常为道。是以其静也澹澹然若海之不可测,其动也飂飂然若风之无所息。众人有为莫不有所以,我独无为似乎顽且鄙。故众皆逐於末,所爱哺其子;我独反於本,所贵养其母耳。夫所谓母者,道也。子者,一也。爱哺其子者,以嗜欲资其神;贵养其母者,以清静归於道也。
  道德真经传卷之一竟
  #1克念作圣:『克』原作『兄』,据指海本改。
  道德真经传卷之二
  吴郡陆希声传
  经: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怳惟惚。惚兮怳兮,其中有象;怳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
  传:夫虚空其德以容物者,唯真精之道是从事乎。然道之为物也,怳兮若有,惚兮若无,不可得而定言之。何者?谓其寂寥无形,不可为有而兆见万象,谓其千变万化,卒归於无物。虽怳怳惚惚,有无不定,窈窈冥冥,阴阳不测,而精真之信存乎其间。夫纯粹谓之精,自然谓之真,至诚谓之信。故至诚为之用,粹精谓之体,体用玄合则谓之自然,所谓道法自然也。吾何以知其自然之真哉?以其上自往古,下及来今,道之为名,常在不去耳。以其常在不去,是故能阅众甫。众甫者,谓观阅众物之某甫者耳。吾何以知众物之名可阅乎?以此众物之名非常名,故其名随世而迁灭。唯道之常名不去,故能阅可名之名耳。夫唯知道之名者,乃可以抚运应务,虽万物日作於前,而我故无为而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