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疏义(宋江澂)

  徽宗注曰:太易未判,万象同体。两仪既生,物物为对。此六对者,群变所交,百虑所生,殊涂所起,世之人所以陷溺而不能自出者也。无动而生有,有复归无,故曰有无之相生。有涉险之难,则知行地之易,故曰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若尺寸是也。高下之相倾,若山泽是也。声举而响应,故曰声音之相和。形动而影从,故曰前后之相随。阴阳之运,四时之行,万物之理,俄造而有,倏化而无。其难也,若有为以经世;其易也,若无为而适己。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天之自高,地之自下,鼓宫而宫动,鼓角而角应,春先而夏从,长先而少从,对待之境,虽皆道之所寓,而去道也远矣。疏义曰:太易之先,一气未见,浑沦完具,玄未判离,万象所以同体也。《易》有太极,是生两仪。道立於两,有对有待,物物所以为对也。真常散而为群变,一致分而为百虑,同归别而为'殊涂,未有逃此六对者。是以申於东南则无动而生有,屈於西北则有极而归无,一有一无,若循环然,有无之相生如此。先难者后必易,多易者终必难,有涉险之难为,天下之难事,则知行地之易,斯无难矣,难易之相形如此。布指知寸,布手知尺,非尺之长,无以见寸之短,所谓长短之相形也。山杀瘦,泽增肥,非山之高,无以见泽之下,所谓高下之相倾也。声动不生声而生响,则声举而响应矣,此声音之相和也。形动不生形而生影,则形动而影从矣,此前后之相随也。自其理其事,其形其势,以至其声其数,分而为阴阳,列而为四时,散而为万物,无非六对者。俄造而有,有生於无也;倏化而无,物不终有也。袭诸人间,知有为之匪易;退藏於密,觉无为之非难。登高不可以为长,长非有余,性长非所断也;居下不可以为短,短非不是,性短非所续也。高高在上,固非人为,天之自高也;险然处下,亦非或使,地之自下也。以声律相召,则或官或角,随鼓而动。其随序相理,则四时长幼各有其伦。凡涉於对待之境,虽皆道之所寓,不离於道而於道相去远矣。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徽宗注曰:处无为之事,庄子所谓无为而用天下也。行不言之教,《易》 所谓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也。为则有成亏,言则有当愆,曾未免乎累,岂圣人所以独立于万物之上,化万物而物之所不能累欤?
  疏义曰: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无为之事,则为出於无为,是乃所谓无为而用天下也。盖用天下,则已接於事矣。惟本於无为,则虽事而未尝涉为之之边。舜之不事,诏而万物成,其得此也。修道之谓教。不言之教,则以身教而人从之,是乃所谓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也。盖设教则既交於物矣,惟出於神道,则虽教未尝发言之之意。王驰立不教,坐不议,其得此也。且无为则真,有为则伪。从事於务,涉於人为,果且无成与亏乎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上说下教,强聒不舍,未免乎有当有愆矣。圣人朝彻见独,体道之无,应物之有,於事则无为而成,於教则无言而心悦,举天下万物之多,曾不足以芥蒂其胸,次彼六对者,乌能为之累哉?
  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徽宗注曰:万物并作,随感而应,若鉴对形,妍丑毕现。若谷应声,美恶皆赴,无所辞也。故曰作而不辞。自形自化,自生自色,各极其高大,而遂其性,孰有之哉?故曰生而不有。整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故曰为而不恃。四时之运,功成者去,天之道也。圣人体之,故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已,认而有之,亦已惑矣,故曰功成不居。有居则有去,古今是也。在己无居,物莫能迁,适来时也,适去顺也,何加损焉?故曰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疏义曰:以一身对群动之至,以一心膺万务之求,物或采之,不得六出,事或迫之,不得不动,如监焉应而不藏,如谷焉虚而能受,妍丑美恶,无所辞也。若是,则其於泛应酬醉,盖有余裕矣。苟或敌纷趋寂,惧有乐无,则物何自而开?务何自而成?天下何赖焉?是之谓万物作而不辞。自生自化,而生生化化者,不尸其功;自形自色,而形形色色者,不擅其成。有形者以形自奋,有性者以性自适,认而有之则亦惑矣。是之谓生而不有。圣人应世无心而已,其整万物,非有心於整之也。妻然似秋而绰乎其杀,故杀之而不怨。其泽万世,非有心於泽之也,暖然似春而与物为恩,故泽及万世,不为爱人。天无不覆,吾有道以覆其所覆;地无不载,吾有道以载其所载。一根黄之细,若与之扶疏,一蠛蠓蚝之微,若与之承翼。虽非物刻而雕之,其恃道化,而不恃智巧,若刻雕众形焉,是岂智巧果敢之列哉。夫整万物也,泽及万世也,覆载天地、刻雕众形也,未免乎为矣。然而不为戾也,不为仁也,不为巧也,则为出於无为,而不恃其成矣。是之谓为而不恃。四时殊气,运而无止,戊出则丁藏,甲旺则癸废,相为消息,相为盈虚,过而不留、天道已行矣。圣人与天为徒,荡荡乎民无能名,而巍巍乎其有成功。虽无意於立功,而天下归功焉。方将去功与名,还与众人,不以为己私分。夫岂认以为实而固有之哉,是之谓功成不居。停灯於釭,前焰非后焰;借明於鉴,今形非昔形。以往者为古,以今者为今,心未及言,所谓今者已迁而为古矣。以有居则有去也,盖神无尸而无居,尸焉而居人尔。惟圣人执神而固,不倾於物,故在己无居,物莫能迁,不系累於方来,知适来时也,不留情於既往,知适去顺也,曾何加损哉?故曰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不尚贤章第三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
  徽宗注曰:尚贤则多知,至於天下大骇,儒墨毕起。贵货则多欲,至於正昼为盗,日中穴阫。不尚贤,则民各定其性命之分,而无所夸跂,故曰不争。不贵货,则民各安其性命之情,而无所觊觎,故不为盗。庄子曰: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旅獒》 曰: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
  疏义曰:尚者,别而向之之谓。以贤为尚,则愚智相欺,善否相非,民始惑乱,至於天下大骇,儒墨毕起,所谓举贤则民相轧也。贵者,曰而人之之谓。以货为贵,则敌羡之心生,不足之慕起,见得忘形,见利忘真,至於正昼为盗,日中穴阫,所谓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也。惟不以贤为尚,则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民各定其性命之分,孰肯内于外大以为夸,其行不正而为跋哉?各止其所而无所争斯已矣。庄子所谓削曾史之行,天下之德始玄同者,此也。惟不以货为贵,则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民各安其性命之情,孰肯有见於岂而为觊,有见於俞而为觎哉?举灭其贼心而不为盗斯已矣。庄子所谓挝玉毁珠,小盗不起者,此也。
  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徽宗注曰:人之有欲,次性命之情以争之,而攘夺诞谩,无所不至。伯夷见右之可欲,饿於首阳之下。盗坏见利之可欲,暴於东陵之上。其热焦火,其寒凝冰,故其心则愤乱愤骄,而不可系道。至於圣人者,不就利,不违害,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则孰为可欲?欲虑不萌,吾心湛然,有感斯应,止而无所碍,动而无所逐也,孰能乱之?孔子四十而不惑,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
  疏义曰:众人见物不见道,故所见无非欲者。圣人见道不见物,故所见无可欲者。所见无可欲者,则以所见胜所睹也,是以灵台有持而外滑举消。所见无非欲者,则以所睹胜所见也,是以逐物忘返,失真湛伪。盖目之於色,耳之於声,口之於味,鼻之於齅,是人之所欲也。妄庸之人不知五色乱目,五声乱耳,五味浊口,五臭熏鼻,次性命之情以争之,攘夺诞谩,无所不至。累於厚利者以身徇利,累於名高者以身殉名。若伯夷与盗坏,一则死名,一则死利,几以见浴利之可欲故尔。其热焦火,得之则喜,其寒凝冰,失之则惧,不能操之而存其心,至於愤乱愤骄而不可系,是犹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也,岂不惑哉。圣人异乎此,不就利,不违害,知利害之同源;不荣通,不丑穷,以穷通为一致。欲虑不萌,一毫不撄,吾心湛然,物莫能摇,感而遂通,能定能应。止而无所碍,不胶於静,动而无所逐,不流於动,覆却万方,陈乎前不得以入其舍。孰能乱之?孔子之不惑,孟子之不动心,其得此矣。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
  徽宗注曰:谷以虚故应,镒以虚故照,管钥以虚故受,耳以虚故能听,目以虚故能视,鼻以虚故能齅。有实其中,则有碍於此。圣人不得已而临往天下,一视而同七,笃近而举远,因其固然,付之自尔,何容心焉?尧之举舜而用鲧,几是矣。心虚则公听并观,而无好恶之情,腹实则赡足平泰,而无责求之念,岂贤之可尚,货之足贵哉。圣人为腹不为目,腹无择而容故也。志春心之所之,骨者体之所立。志强则或殉名而不息,或逐货而无厌,或伐其功,或矜其能,去道益远。骨弱则行流散徙,与物相刃,相靡胥沦,溺而不返。圣人之志,每自下也,而人高之;每自后也,而人先之。知其雄,守其雌,知其荣,守其辱,是之谓弱其志。正以止之,万物莫能迁。固以执之,万变莫能倾。不坏之相,若广成子者,千二百岁而形未常衰,是之谓强其骨。庄子曰: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圣人之治,务使民得其性而已。多知以残性命之分,多欲以汨性命之情,名日治之,而乱孰甚焉?故常使民无知无欲。
  疏义曰:室无空虚则妇姑勃溪,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古人之贵夫虚也如此。是以远取诸物,如谷之应,鉴之照,管钥之受;近取诸身,如耳之听,目之视,鼻之齅,皆以虚故也。盖虚者,实之对,实则有碍,虚则无间。外之万物,内之一身,有实其中,则有碍於此,以不能无间故尔。圣人不得已而临往天下,兼爱无私,则一视而同仁,推此加彼,则笃近而举远,因其固然,无所次择,付之自尔,无所去取,遣息众累而冥於无有,夫何容心哉?若舜之聪明文思,尧非不闻也,爻待师锡而后举之。若鲧之方命圯族,尧非不知也,亦因众举姑以用之。盖圣人无心,因物为心,则舜不得不举,鲧不得不用也。何则?虚非无也,无实而已,心无所不包,意其有而非有,实无所包,意其无而非无,则心本虚矣。惟尽心之本,而政虚之极,则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公听并观而无好恶之情,岂贤之足尚哉。务内观者,取足於身,务外游者,求备於物。求备於物则常忧不足,取足於身则敌羡不起。圣人不利货财,不贵异物者,以取足於身而实其腹故也。实其腹,则收视反听,精神内守,故赡足平泰而无贵求之念,岂货之足贵哉。此圣人为腹不为目也。在心为志,则志者心之所之也。形以骨为体,则骨者体之所立也。志强而不弱,则以显为是。或殉名不息,以富为是。或逐货无厌,自伐而无功,自矜而不长。其去道也远矣,故欲弱其志。骨弱而不知强,则行流散徙而中无所守,与物刃靡而外无所胜,胥沦溺而不返,伥伥然莫知所适从,其何能自立乎?故欲强其骨。圣人之用志,卑以自牧,每自下也,而人高之;持后处先,每自后也,而人先之。知雄守雌而物莫能胜,知荣守辱而物莫能污,弱其志者知此。正以止之,万物莫能迁,善建而不拔也。固以执之,万物莫能倾,善抱而不脱也。深根固蒂,长生久视而不坏之,相与天地为常,若广成子修身,千二百岁而形未尝衰,强其骨者如此。多知为败,故使民无知。养心莫善於寡欲、故使民无欲。同乎无知,则含德之厚比於赤子,其德不离矣。同乎无欲,则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是谓素朴矣。素则不杂,朴则不散,素朴而民性得矣。圣人之在天下,民得其性斯已矣。孰使多知以残性命之分,多欲以汨性命之情哉?
  使夫知者不敢为也。
  徽宗注曰:辩者不敢骋其词,勇者不敢奋其快,能者不敢矜其村,智者不敢施其察。作聪明,务机巧,滋法令,以盖其众,圣人皆禁而止之,此所谓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九官成事,俊乂在服,岂以知为凿也,行君之命,致之民而已。
  疏义曰:辫者不敢骋其词,无所用言也。勇者不敢奋其恢,无所用力也。能者不敢矜其材,以不使能故也。智者不敢施其察,以不用智故也。黜聪明,去机械,省刑罚。凡作聪明,务机巧,滋法令,以盖其众者,皆禁而止之,虽有知者,孰敢为耶?若舜之时,皋夔稷契之徒,九官咸事而百僚师师,俊乂在服,岂务间间之小,为察察之明,以智为凿哉?听倡而行,视仪而动,行君之命,致之民而已。
  为无为,则无不治矣。
  徽宗注曰:圣人之治,岂弃人绝物而忽然自立于无事之地哉?为出于无为而已。万物之变,在形而下。圣人体道,立乎万物之上,总一其成,理而治之。物有作也,顺之以观其复;物有生也,因之以致其成,岂有不治者哉。故上治则日月星辰得其序,下治则鸟兽草木遂其性。
  疏义曰:治天下者,一於无为而不知有为,则若聚块积尘,无为而非理。一於有为而不知无为,则若波流火驰,有为而非真。夫惟有为不离於无为,无为不废於有为,而为出於无为,其於治天下有余裕矣,岂弃人绝物想然自立於无事之地哉?今夫形而上者谓之道,自道而降,莫逃乎物,则万物之变在形而下矣。惟明乎物物者之非物,则与道无间。总摄万殊,同於一理,立乎万物之上,总一其成,理而治之也。是以物有作也,顺之以观其复,经所谓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是已。物有生也,因之以政其成,杨子所谓君人成天地之化是以。故仰观於天,则盈缩有常数,伏见有常度,在上则日月星辰得其序。俯察诸地,则飞是动植,各得其宜,下治则鸟兽草木遂其性。若然,则不治天下而天下既已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