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口义

道德真经口义
  经名:道德真经口义。宋林希逸注。四卷。底本出处:《正统道藏》洞神部玉诀类。参校本:一、无求备斋影印宋刊本(简称影宋本)。二、无求备斋影印曰本宽文四年刊本(简称影曰刊本)。
  道德真经口义发题
  老子姓李氏,名耳,字伯阳,以其耳漫无轮,故号曰聃,楚国苦县人也。仕周,为藏室史。当周景王时,吾夫子年三十,尝问礼於聘,其言屡见於《礼记》。於夫子为前一辈,语曰:述而不作,窃比於我老彭。太史公谓夫子所严事,亦非过与也。及夫子没后百二十九年,有周太史檐,尝见秦献公,言离合之数,或曰檐即老子,非也。檐与聘同音,传者讹云。周室既衰,老子西游,将出散关。关令尹喜,知为异人,强以着书,遂着上下篇五千余言而去。其上下篇之中,虽有章数,亦犹《系辞》上下。然河上公分为八十一章,乃曰上经法天,天数奇,其章三十七;下经法地,地数偶,其章四十四。严遵又分为七十二,曰阴道八,阳道九,以八乘九得七十二。上篇四十,下篇三十二。初非本旨,乃至逐章为之名,皆非也。唐元宗改定章句,以上篇言道,下篇言德,尤非也。今传本多有异同,或因一字而尽失其一章之意者,识真愈难矣。大抵老子之书,其言皆借物以明道,或因时世习尚,就以谕之。而读者未得其所以言,故晦翁以为老子劳攘,西山谓其间有阴谋之言。盖此书为道家所宗,道家者流,过为崇尚其言,易至於诞,既不足以明其书;而吾儒又指以异端,幸其可非而非之,亦不复为之参究。前后注解虽多,往往皆病於此。独颖滨起而明之,可谓得其近似,而文义语脉未能尽通,其间窒碍亦不少。且谓其多与佛书合,此却不然。庄子宗老子者也,其言实异於老子。故其自序以生与死与为主,具见《天下篇》,所以多合於佛书。若老子所谓无为而自化,不争而善胜,皆不畔於吾书。其所异者,特矫世愤俗之辞,时有太过耳。伊川曰:老氏《谷神》一章最佳。故文定曰:老氏五千言,如我无事、我好静、我有三宝皆至论也。朱文公亦曰:汉文帝、曹参只得老子皮肤,王导、谢安何曾得老子妙处。又曰:伯夷微似老子。又曰:晋宋人多说庄老,未足尽庄老实处。然则前辈诸儒亦未尝不与之,但以其借谕之语,皆为指实言之,所以未免有所贬议也。此从来一宗未了疑案,若研究推寻,得其初意,真所谓千载而下知其解者,旦暮遇之也。
  庸斋林希逸题。
  道德真经口义卷之一
  鬳斋林希逸
  道可道章第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此章居一书之首,一书之大旨皆具於此。其意盖以为道本不容言,才涉有言皆是第二义。常者,不变不易之谓也。可道可名则有变有易,不可道不可名则无变无易。有仁义礼智之名,则仁者不可以为义,礼者不可以为智。有春夏秋冬之名,则春者不可以为夏,秋者不可以为冬。是则非常道,非常名矣。天地之始,太极未分之时也,其在人心,则寂然不动之地。太极未分,则安有春夏秋冬之名;寂然不动,则安有七义礼智之名,故曰无名天地之始。其谓之天地者,非专言天地也,所以为此心之喻也。既有阴阳之名,则千变万化皆由此而出;既有仁义之名,则千条万端自此而始,故曰有名万物之母。母者,言自此而生也。常无常有两句,此老子教人究竟处。处人世之间,件件是有,谁知此有自无而始。若以为无,则又有所谓莽莽荡荡、招殃祸之事。故学道者,常於无时就无上究竟,则见其所以生有者之妙。常於有时就有上究竟,则见其自无而来之徼。徼即《礼记》所谓窍於山川之窍也,言所自出也。此两欲字有深意,欲者,要也,要如此究竟也。有与无虽为两者,虽有异名,其实同出。能常无常有以观之,则皆谓之玄,玄者,造化之妙也。以此而观,则老子之学何尝专尚虚无。若专主於无,则不曰两者同出矣,不曰同谓之玄矣。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此即《庄子》所谓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但赞言其妙而已,初无别义。若曰一层上又有一层,则非其本旨。众妙,即《易》所谓妙万物者也。门,言其所自出也。此章人多只就天地上说,不知老子之意正要就心上理会。如此兼看,方得此书之全意。
  天下皆知章第二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此章即有而不居之意。有美则有恶,有善则有不善。美而不知其美,善而不知其善,则无恶无不善矣。盖天下之事,有有则有无,有难则有易,有长则有短,有高则有下,有音则有声,有前则有后。相生相成以下六句,皆喻上面美恶善不善之意。故圣人以无为而为,以不言而言,何尝以空寂为事,何尝以多事为畏,但成功而不居耳。如天地之生万物,千变万化,相寻不已,何尝辞其劳。万物之生,盈於天地,而天地何尝以为有。如为春为夏为生为杀,造化何尝恃之以为能。故曰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其意只在於功成而不居,故以万物作焉而不辞。三句发明之作,犹《易》曰坤作成物也,此即舜禹有天下而不与之意。自古圣人皆然,何特老子。但老子说得太刻苦,所以近於异端。夫惟不居,是以不去,言有其有者不能有,而无其有者能有之,此八字最有味。《书》曰:有其善,丧厥善。便是此意。声成文谓之音,故曰音声相和。
  不尚贤章第三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尚,矜也。我以贤为矜尚,则必起天下之争,禹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便是此意。我以宝货为贵,则人必皆有欲得之心,其弊将至於为盗。此二句发下面可欲之意也。人惟不见其所可欲,则其心自定。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此八字最好。虚其心,无思慕也。实其腹,饱以食也。弱其志,不趋竞也。强其骨,养其力也。言太古圣人,但使民饱於食而无他思慕,力皆壮而无所趋竞,故其民纯朴,而无所知无所欲。虽其间有机巧之心者,所知虽萌於心,而亦不敢有作为也。圣人之治天下也如此,而圣人於世亦无所容心,其为治也,皆以无为为之,所以无不治也。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言圣人之教其民如此。使者,使其民也。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皆恐有以动其欲心也。动其欲亦不止此二事,但以二者言之耳。老子愤末世之纷纷,故思太古之无事。其言未免太过,所以不及吾圣人也。
  道冲章第四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乎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若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冲,虚也。道体虽虚,而用之不穷。或盈或不盈,随时而不定也。不曰盈不盈,而曰或不盈,才有或字,则其意自见,此文法也。渊者,美也。似者,以疑辞赞美之也。万物之宗,即庄子所谓大宗师也。言此道若有若无,苟非知道者不知之,故、曰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言其磨砻而无圭角也。解其纷,言其处纷扰之中而秩然有条也。光而不露,故曰和其光。无尘而不自洁,故曰同其尘。此佛经所谓不垢不净也。湛者,微茫而不可见也。若存若亡,似有而似无,故曰湛兮似若存,即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是也。吾不知谁之子者,亦设疑辞以美之也。象,似也。帝,天也。言其在於造物之始,故曰象帝之先。曰象曰似皆以其可见而不可见,可知而不可知,设此语以形容其妙也。
  天地不仁章第五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生物仁也,天地虽生物而不以为功,与物相忘也。养民仁也,圣人虽养民而不以为恩,与民相忘也。不七,不有其仁也。刍狗,已用而弃之,相忘之喻也。三十八章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不仁犹不德也。《庄子·齐物》曰:大仁不仁。《天地》曰:至德之世,相爱而不知以为仁。亦是此意。刍狗之为物,祭则用之,已祭则弃之,喻其不着意而相忘尔。以精言之,则有所过者化之意,而说者以为视民如草芥则误矣。大抵老庄之学,喜为惊世骇俗之言,故其语多有病。此章大旨不过曰天地无容心於生物,圣人无容心於养民。却如此下语,涉於奇怪,而读者不精,遂有深弊。故曰申韩之惨刻,原於刍狗百姓之意,虽老子亦不容辞其责矣。钥者,橐之管也,橐钥用而风生焉。其体虽虚,而用之不屈,动则风生,愈出愈有,天地之间其生万物也亦然。橐钥之於风,何尝容心,天地之於生物,亦何尝容心,故以此喻之。况用之则有风,不用则无,亦有过化之意。数犹曰每每也。守中,默然闭其喙也。意谓天地之道不容以言尽,多言则每每至於自穷,不如默然而忘言。子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亦此意也。但圣人之语,粹而易明,此书则鼓舞出入,使人难晓。或者以为戒人之多言,则与上意不贯矣。如此看得破,非惟一章之中首末贯串,语意明白,而其文简妙高古,亦岂易到哉?
  谷神不死章第六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此章乃修养一项功夫之所自出,老子之初意却不专为修养也。精则实,神则虚。谷者,虚也。谷神者,虚中之神者也。言人之神自虚中而出,故常存而不死,玄远而无极者也。牝,虚而不实者也。此二字只形容一个虚字。天地亦自此而出,故日根。绵绵,不已不绝之意。若存者,若有若无也,用於虚无之中,故不劳而常存,即所谓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是也。晦翁曰:至妙之理,有生生之意存焉。此语亦好,但其意亦近於养生之论。此章虽可以为养生之用,而初意实不专主是也。
  天长地久章第七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此章以天地喻圣人无容心之意。天地之生万物,自然而然,无所容心,故千万岁犹一日也。圣人之修身,无容心於先后,无容心於内外,故莫之先而常存,是以其无私,而能成其私也。此一私字,是就身上说来,非公私之私也。若以私为公私之私,则不得谓之无容心矣。此语又是老子诱人为善之意,及释氏翻出来财无此等语矣。故谓之真空实有,真空便是无私之意,实有便是能成其私之意。但说得来,又高似一层。
  上善若水章第八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所恶,故几於道矣。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惟不争,故无尤矣。
  此章又以水喻无容心之意。上善者,至善也,谓世间至善之理,与水一同。水之为善,能利万物,而何尝自以为能。顺流而不逆不争也,就卑就湿,不以人之所恶为恶也,以此观水,则近於道矣。几者,近也。居善地,言居之而安也。心善渊,言其定而静也。与善仁,言其仁以及物也。言善信,言出口皆实理也。政善治,以之正国则必治也。事善能,以之处事则无不能也。动善时,随所动而皆得其时也。此七句皆言有道之士,其善如此,而不自以为能,故於天下无所争而亦无尤怨之者。此即汝惟不争,天下莫与汝争能也。解者多以此为水之上善七#1,故其说多牵强,非老子之本旨。
  持而盈之章第九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此章只言进不如退,故以持盈揣锐为喻。器之盈者必溢,持之则难,不如不盈之易持。已者,勿盈之意也。揣,治也。锐,铦也。治器而至於极铦极锐,无有不折,不若不锐者可以长保。富而至於金玉满堂,必不能长保。居王公之位而至於骄盈,秘遗其答。故饮全其功、保其名者,必知早退,乃为天道。功成、名遂,是随其大小而能自全者,故曰成、曰遂。若不知自足,则何时为成耶?何时为遂耶?此四字须子细看。
  载营魄章第十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营,魂也,神也。魄,精也,气也。此三字,老子之深意。载犹车载物也,安一载字在上,而置营魄二字於下,如谜语然。魄以载营,则为众人;营以载魄,则为圣人。合而言之,则营魄为一;离而言之,则魂魄为二。抱者,合也,其意盖曰能合而一之使无离乎,将离而二之乎,故曰抱一能无离乎。此六字意亦甚隐,正要人自参自悟也。婴兄未有闻见,则其气专。致者,极也。柔者,顺也。能如婴儿专气政柔,则能抱一矣,故曰能如婴兄乎。此老子设问之语也,盖曰人能如此乎,此下数句皆然。荡涤瑕垢而观览玄冥,则必有分别之心。无疵者,无分别也。虽荡涤瑕垢,而有不垢不净之心,则能抱一矣。有爱民治国之功,而有无为而为之心,则能抱一矣。阴阳阖辟,有雌雄交感之理,而无雌雄交感之心,则能抱一矣。天门,即天地间自然之理也。此亦借造物以为喻。缘此等语,遂流入修养家,或有因是而为邪说者,误世多矣。明白四达,无所不通也,而以无知为知则抱一矣。生之畜之,言造化之间生养万物也。造物何尝视之以为有,何尝恃之以为能。虽为万物之长,而何尝有宰制万物之心,如此而后谓之玄妙之德。此章之意大抵主於无为而为,自然而然。无为自然,则其心常虚,故以神载魄而不以魄载神,此圣人之事,以魄载神则着述矣。老子一书,大抵只是能实而虚,能有而无,则为至道。纵说横说,不过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