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口义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章甫,冠也。越人既断发,不用衣冠。宋人以此为货而往越,宜其无卖处也。庄子此言盖谓其所言广大,今世之人无非浅见,此言何所用,谓世不足与语此也。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此章亦见广而后知自陋之意。以尧之治天下,古今第一人矣,而於汾水之南,见四子於藐姑射之山,犹且恍然自失,况他人乎。丧其天下,忘其天下也;窅然,茫茫之意也。四子既无名,或以为许由、啮缺、王倪、被衣,或曰山海经云:藐姑射在寰海外,汾阳,尧都也,在尧之都而见姑射之神,即尧心也,一本二迹,三非本非迹,四非非本迹也。如此推寻转见,迂诞不知,此正庄子滑稽处。如今人所谓断头话,正要学者如此揣摸前后,解者正落其圈中,何足以读庄子。其实皆寓言也,大抵谓人各局於所见而不自知,其迷着必有大见识方能自照破也。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统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统,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瓠,可为瓢者也,实瓠之子也。一瓠之大,其子五石,则亦可盛五石之水
  矣,坚,重也,瓢,半匏也,瓠落浅而大之貌也。掊击,碎之也。不龟手者,言冬月用此药而手不裂也。洴澼,打洗也,絖,絮也。以有此药而为人洗絮,数世以此为业也。樽,浮水之壶也。以壶系腰乃可浮水,故曰:中流失船,一壶千金。庄子既以不龟药之事喻其不知所用,乃曰有此大瓠,何不思之以为浮江之壶。虑,思也。何不虑者,言子之思何不及此也。蓬心,犹茅塞其心也。此段之意亦谓见小不能用大而已。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狂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机辟,死於网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於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樗,恶木之名也。大本,树之身也。拥肿,盘结而瘰块也。不中绳墨规矩,言其不中用也。立之涂,近於道旁也。此惠子戏以喻庄子之大言无用也。狸狂,狐之类也;敖者,物之游遨者也,伺候而欲食之。方其跳梁之时,不避高下,亦最小而桀点者。一旦为机网所中,遂杀其身。辟,法也,机辟,犹言机械也。斄牛,旄牛也,其牛至大而不能如狸牲之执鼠。此意盖喻世间之物有大有小,各自不同,不可以大者皆为无用也。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言造化自然至道之中,自有可乐之地也。役役人世,有福则有祸,若高飞远举以道自乐,虽无所用於世而祸害亦不及之,即退之所谓刀锯不加,理乱不闻也。故曰不夭斤斧物无害者,安所因苦哉。惠子之间,庄子之答,如今人说隐语然。后人就此机紬多少文字,其原实出於此。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一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
  鬳斋林希逸
  内篇齐物论上
  物论者,人物之论也,犹言众论也。齐者,一也,欲合众论而为一也。战国之世,学问不同,更相是非,故庄子以为不若是非两忘而归之自然,此其立名之意也。天籁、地籁、人籁,就声上起譬喻也。
  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几者,非昔之隐几者也。子蔂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隐几者,凭几也;嗒然者,无心之貌也;丧其耦者,人皆以物我对立,此忘之也;槁木者,无生意也;死灰,心不起也。今之隐几者,言今日先生之隐几非若前此见人之隐几也。有我则有物,丧我,无我也,无我则无物矣。汝知之乎者,言汝知此理乎。吾即我也,不曰我丧我,而曰吾丧我,言人身中才有一毫私心未化,则吾我之间亦有分别矣。吾丧我三字下得极好。洞山曰:渠今不是我,我今正是渠。便是此等关窍。
  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曰,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号者,完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綦因子游一问,知其亦有造理之见。欲以天籁语之,遂如此发问也。方,道也,问此理果何如也。大块,天地也,天地之间因何有风,亦犹人之噫气也。是唯无作,言其不作则已也;作则万窍怒号者,言才动则满世界皆是也。万窍,万木之窍也;翏乎,长风之声也。畏音伟,佳音翠,上声#1畏佳者,林木摇动之貌。百围言木之大也,两手相挐曰围。上言万窍,此但以一树之大者言之,则其他可知,文法也。大木之窍穴,其形之不同,各有所似。枅,柱上方木斜而深者。圈如桮圈之员者。洼曲者,污下者,此皆言其窍穴之形。自激者至咬者,言窍穴中之声。于之声轻,吗之声重,言风之前去其声如唱千,随其后而至者则如唱喁,轻重相和也。泠风,小风也,风小则其相和之声亦小。飘风,大风也,风大则其相和之声亦大。厉风者,猛厉之风也。济者,止也。风既止则众窍之中向之为声者皆不闻矣,故曰为虚。调调刁刁,皆树木为风所摇动之形,前曰独不闻,后曰独不见,此一段文字之关锁也。而,汝也。庄子之文好处极多,如此一段,又妙中之妙者。一部书中,此为第一文字,非特庄子一部书中,合古今作者求之亦无此一段文字。诗是有声画,谓其写难状之景也,何曾见画得个声出。自激者至咬者八字,八声也,于与喁又是相和之声也。天地间无形无影之风,可闻而不可见之声,却就笔头上画得出,非南华老仙安得这般手段。每读之,真使人手舞足蹈而不知自己也。此段只是说地籁,却引说后段天籁,自是文势如此,说者或谓此言地籁自然之声,亦天籁也,固是如此,风非出於造化,出於何处。然看他文势说地籁,且还他说地籁,庶见他血脉纲领。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比竹,笙黄之类也。人籁岂特比竹,金石丝匏之类皆是,此特举其一耳。前说地籁,后说天籁,却把人籁只一句断送了,此亦是文法。读庄子之文,须如此子细检点,庶得个入处。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吹万,万物之有声者也。言万物之有声者,皆造物吹之,吹之者造物也,而皆使其若自己出。吹字使字皆属造物自取者,自取於己也。咸其自取,言万物皆以为我所自能,而不知一气之动谁实使之。气发於内,而为言遂下一怒字,与怒而飞同,亦属造物。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大知者,上知之人也;闲闲者,从容自得也。小知,小计较者也;间间者,言算星算两自分别也。大言者,气焰大者也,炎炎者#2,有光辉也。庄子之意,伊周孔孟皆在此一句内。小言者,小小见识之人也;詹詹者,瞻前顾后也。百家之说,市井之谈,皆在此一句内。此四句总说世间有此两种人,知理会事功者,言理会学术议论者。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
  既说上四句了,却就人身上发明。其寐也魂交,言夜则神集於其心也;其觉也形开,言昼则四体皆动用也。此两句自帝王至庶人皆在内。构,合也,应於外者为接。言人夜则安寝,平旦以来,遇合之间便有应接,内役其心如战斗然。日日如是,故曰与接为构。日以心斗,即孟子所谓旦昼之所为,有桔亡之者。孟子说得便平善,被他如此造语,精神百倍,亦警动人。后之禅家,其言语多是此等意思。
  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
  缦者,有一种人做事缦怛怛地;又有一种人,出着言语便有机阱,故曰窖;又有一种人,思前算后不漏落一线路,故曰密。此皆言世之应物用心者。然皆不得自在,皆有忧苦畏惧之心,所谓小人长戚戚是也。孔子则谓小人戚戚,庄子之意则尧舜周孔皆为戚戚矣。事之小者则惴惴然而惧,故曰小恐惴惴;事之大者则忧深思远,若失若疑,故曰大恐缦缦。
  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
  其议论是非各有所主。若射者之谋中的然,故曰其发若机括,谓一语不虚发也。司,主也。好胜之心自守不化,留恋於胸次,若与人有诅盟。然用心忧劳,日销月铄,谓其内自苦也。物生於春夏,杀於秋冬,憔悴之时也,故以为日消之喻。此三句下是意,上是譬喻,却如此下语,意有所溺,一去而不可回,故曰溺之所为之。上之字助语也,下之字往也,不可使复之也。此之字亦训往,言不可复挽回也。其为物欲所厌没,如被缄滕然,至老而不可救拔,故曰老洫,洫者,谓其如坠於沟壑也。此等人身虽生而心已若死者矣,故曰近死,谓其胸中无知也。阳,生也,言其心已死不复活也。此以上形容世俗之用心,喜怒以下十二字又形容其状貌,谓其在内者如此,故其见於外也。或喜或怒,或哀或乐,时乎忧虑,时乎嗟叹,时乎变换意态,如此不得又欲如彼。慹者,忧疑而不动之貌;姚,央庠之貌;佚,纵逸也;启,开放不收敛之貌态,做模打样也。其人虽如此,实皆不自由。如乐之出於虚,如气之蒸成菌,言许多种人皆是造物使之,便是吹万如此。说造物处,又不谓自然而然,言人不能以道自持,则做出许多丑差,皆若鬼神使之然。读庄子者,却要如此体认得子细。
  日#3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日夜相代乎前,造物之往来者也。莫知所萌,言不见其所起之处也。已乎已乎,犹今人言是了是了,意谓所萌之地虽不可知,然旦暮之间,不过得此而已。此者,造物也。这一此字甚重,不是轻下。非彼无我这彼字,却是上面此字,言非造物则我不能如此。然造物之所为必因人身而后见,故曰非我无所取。如此说得来,虽若近而可见矣。然其所为见使於造物者,人实不知之,故曰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真宰,造物也,若有者,似若有之而不敢以为实有也。眹,萌芽之地也,不得其眹,即莫知其所萌也。可行者,言天行之可见者也。已信者,甚实也。造物之所行信乎,有之而但不见其形,即莫知其所为使也。有情言有实也,即已信也,无形即不见其形也。自日夜相代以下皆言造物之所为,虽在面前而人不可见。反反覆覆紬绎许多语句,辞甚切而意甚至,盖欲人於此着意自点检也。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悦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百骸九窍六藏,即人一身之所有者也。此以下又就人身上发明一段,更是奇特。赅者备也,存在也,言人之一身备此而皆在也。吾谁与为亲者,言吾所独亲者谁乎,这一亲字下得极有理,且如人身或有病在手,为其所苦,则方病之时手乃为身之雠也,六根皆然。汝皆悦之乎者,言六根之中皆喜之乎,亦有所私喜乎,且其在身之用何者为贵,何者为贱,如头痒而手搔,则手者头之役,望远而足行则足者目之役。役者,臣妾也,然而不足以相治者乎。手#4足耳目鼻舌互相为用也,受役者为臣,役之者为君,足时乎而用手,手时乎而用足,故曰递相为君臣。百骸九窍六藏之君臣既不可得而定名,则心者身之主也,其以心为君乎。心又不能以自主,而主之者造物,则造物为真君矣。故曰其有真君存焉,我虽如此推求欲见到实处,然见得与见不得,其所谓君者,初何加损乎情实也。故曰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