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诗别裁集

《明诗别裁集》清•沈德潜

　卷一

　　刘基
　　基字伯温，青田人。元进士，洪武中以佐命功封诚意伯，后为胡惟庸毒死。正德中追谥文成。
　　元季诗都尚辞华，文成独标高格，时欲追逐杜韩，故超然独胜，允为一代之冠。乐府高于古诗，古诗高于近体，五言近体又高于七言。
　　【走马引】
　　天冥冥，云蒙蒙，当天白日中贯虹。壮士拔剑出门去，手提仇头掷草中。掷草中，血漉漉，追兵夜至深谷伏。精诚感天天心哀，太一乃遣天马从天来，挥霍雷电扬风埃。
　　壮士呼，天马驰，横行白昼，吏不敢窥。戴天之耻，自古有必报，天地亦与相扶持。夫差徒能不忘而报越，栖于会稽又纵之。始知壮士独无愧，鲁庄何以为人为！
　　（钱受之云：明宗被弑于晃忽，又庚申帝即位七年，乃以尚书之言，撤文宗主于太庙。而诏书但以私图传子为言，昧于《春秋》复仇之大义矣。此诗盖深讥之也。）
　　【梁甫吟】
　　谁谓秋月明？蔽之往往由纤翳。谁谓江水清，淆之往往随沙。人情旦暮有翻覆，平地倏忽成山溪。君不见桓公相仲父，竖刁终乱齐；秦穆信逢孙，遂违百里奚。赤符天子明见万里外，乃以薏苡为文犀。停婚仆碑何震怒？青天白日生虹。明良际会有如此，而况童角不辨粟与稊。外间皇父中艳妻，马角突兀连牝鸡。以聪为聋狂作圣，颠倒衣裳行蒺藜。屈原《怀沙》子胥弃，魑魅叫啸风凄凄。《梁甫吟》，悲以凄。岐山竹实日稀少，凤凰憔悴将安栖？（拉杂成文，极烦冤聩乱之致，此《离骚》遗音也。）
　　【懊憹歌】
　　白鸦养雏时，夜夜啼达曙。　如何羽翼成，各自东西去。（其法本之“打起黄莺儿”篇。）
　　【薤露歌】
　　人生无百岁，百岁复如何？古来英雄士，各已归山阿！（悲咽）
　　【玉阶怨】
　　长门灯下泪，滴作玉阶苔。
　　年年傍春雨，一上苑墙来。（婉而曲。）
　　【长门怨】
　　白露下玉除，风清月如练。
　　坐看池上萤，飞入昭阳殿。（宗子相云：不作怨语，怨已自深。）
　　【感怀】
　　驱车出门去，四顾不见人。回风卷落叶，飒飒带风尘。
　　平原旷千里，莽莽尽荆榛。繁华能几何，憔悴及兹辰。所以芳桂枝，不争桃李春。云林耿幽独，霜雪空相亲。
　　槁叶寒摵摵，罗帐秋风生。凄凄候虫鸣，历历宾鸿惊。美人抱琴瑟，仰视河汉明。丝桐岂殊音，古调非今声。
　　沉思空幽寂，岁月已徂征。结发事远游，逍遥观四方。天地一何阔，山川杳茫茫。众鸟各自飞，乔木空苍凉。
　　登高见万里，怀古使心伤。伫立望浮云，安得凌风翔！
　　【旅兴】
　　寒灯耿幽暮，虫鸣清夜阑。
　　起行望青天，明月在云端。美人隔千里，山河杳漫漫。玄云翳崇冈，白露凋芳兰。愿以绿绮琴，写作《行路难》。
　　忧来无和声，弦绝空长叹。倦鸟冀安巢，风林无静柯。路长羽翼短，日暮当如何！登高望四方，但见山与河。
　　宁知天上雨，去为沧海波。慷慨对长风，坐感玄发皤。弱水不可航，层城岌嵯峨。凄凉华表鹤，太息成悲歌。
　　【晚同方舟上人登师子岩作】
　　落日下前峰，轻烟生远林。云霞媚余姿，松柏淡清阴。振策纵幽步，披襟陟层岑。
　　槿花篱上明，莎鸡草间吟。凉风自西来，飗飗吹我襟。荣华能几时？摇落方自今。逝川无停波，急弦有哀音。
　　顾瞻望四方，怅焉愁思深。
　　【夏夜台州城中作】
　　江上火云蒸热风，欲雨不雨天梦梦。良田半作龟兆坼，秔稻日夕成蒿蓬。
　　去年海贼杀元帅，黎民星散劫火红。耕牛剥皮作战具，锄犁化尽刀剑锋。农夫有田不得种，白日惨淡衡茅空。将军虎毛深玉帐，野哭不入辕门中。
　　健儿斗死乌自食，何人幕下矜奇功？今年大军荡淮甸，分命上宰麾元戎。舞干再见有苗格，山川鬼神当效忠。何为旱魃还肆虐，坐令毒沴伤和冲。
　　传闻逆党尚攻剽，所过丘垄皆成童。阃司恐畏破和议，斥堠悉罢云边烽。杀降共说有大禁，无人更敢弯弧弓。山中悲啼海中笑，蜃气绕日生长虹。
　　古时东海辟孝妇，草木枯瘁连三冬。六月降霜良有以，天公未必长喑聋。只今幅员广无外，东至日出西太蒙。一民一物吾肺腑，仁者自是哀瘝痌。
　　养枭血凤天所厌，谁能抗疏回宸聪？夜长木末挂河汉，海峤月魄升天东。仰视皇天转北斗，呜呼愁叹何时终！
　　【太公钓渭图】
　　璇室群酣夜，璜溪独钓时。浮云看富贵，流水淡须眉。偶应非熊兆，尊为帝者师。轩裳如固有，千载起人思。（通首格高，隐然有王佐气象。）
　　【古戍】
　　古戍连山火，新城殷地笳。九州犹虎豹，四海未桑麻。天迥云垂草，江空雪覆沙。
　　野梅烧不尽，时见两三花。
　　【望孤山作】
　　返照千山赤，寒烟一岛青。羁心霜下草，生态水中萍。
　　黄屋迷襄野，苍梧隔洞庭。空将垂老泪，洒恨到沧溟。
　　【会稽】
　　会稽南镇夏王封，蔽日腾空紫翠重。
　　阴壑烟霞辉草木，古祠风雨出蛟龙。玄夷此日归何处，玉简他年岂再逢？安得普天休战伐，不令竹箭困输供。
　　【和李子庚】
　　风落余花春事非，愁心烟雨共霏霏。溪云不为从龙起，山石何须学燕飞。篱下旧存彭泽菊，林间新长首阳薇。夜阑忽漫闻啼鸟，肠断天边信使稀。
　　【追和音上人】
　　绝顶浮云锁石关，曲途危磴阻跻攀。他年甲楯孤臣泣，此日斋钟老衲闲。夜永星河低半树，天清猿鹤响空山。
　　干戈未定归无处，拟结茅庐积翠间。
　　【感兴】
　　天弧不解射封狼，战骨从横满路旁。古戍有狐鸣夜月，高冈无凤集朝阳。
　　琱戈画戟空文物，废井颓垣自雪霜。漫说汉庭思李牧，未闻郎署遣冯唐。

　　汪广洋
　　广洋字朝宗，高邮人。洪武中封忠勤伯，拜右丞相。寻贬广东，诏数其罪，自缢死。
　　【忠勤楼诸老夜直，余时守省，作诗寄之】
　　西掖延秋爽，高楼倚太清。
　　玉绳当坐转，银汉近人明。上相思经济，诸公任老成。不知前席夜，曾语及苍生？
　　【送许时用归越】
　　旧擢庚寅第，新题甲子篇。老来诸事废，归去此身全。烟树藏溪馆，霜禾被石田。
　　鉴湖求一曲，吾计尚茫然。（当时有归去而身未全者，宋潜溪是也。）
　　【登南海驿楼】
　　海气空蒙日夜浮，山城才雨便成秋。冯唐头白偏多感，倚遍天南百尺楼。

　　宋濂
　　濂字景濂，浦江人。元末除翰林编修。明初征聘，授皇太子经，修《元史》。仕至翰林学士承旨。正德中追谥文宪。
　　【送许时用还剡】
　　尊酒都门外，孤帆水驿飞。青云诸老尽，白发几人归？风雨鱼羹饭，烟霞鹤氅衣。因君动高兴，予亦梦柴扉。

　　陶凯
　　凯字中立，天台人。洪武初召修《元史》，升礼部尚书，出为湖广参政，旋致仕。
　　【长平戈头歌】
　　长平野人凿地得古戈，上有疑字岁久俱灭磨。惜不能如丰城古剑射牛斗，吁嗟戈乎奈尔何！但见青铜凝寒暮烟紫，月黑山深夜飞雨。恨血千年犹未消，荒郊夜夜啼冤苦。当年赵括轻秦人，降卒秦坑化为土。嗟哉赵亡秦亦亡，落日长城自今古。摩挲尔戈一问之，令人为尔生愁思。何不以尔为钟鐻，何不以尔为鼎彝？吁嗟戈乎徒尔悲！尔今还当太平世，人间销兵铸农器。愿寿吾皇千万年，终古不用戈与鋋。（当时诸名家赋此题者，俱作七言长歌，惟作者得颂扬本朝之体。）

　　张昱
　　昱字光弼，庐陵人，迁杭。元末行枢密院判官。明祖召至，深见温接，悯其老，曰：“可闲矣。”放归。
　　光弼尝于酒间为瞿宗吉诵《歌风台诗》云：“世间快意宁有此，亭长归来作天子？”以界尺击案，渊渊作金石声。诗剧可传，惜中间杂失韵语，因割爱删去。
　　【白翎雀歌】
　　乌桓城下白翎雀，雄鸣雌随求饮啄。有时决起天上飞，告诉生来毛羽弱。西河伶人火倪赤，能以丝声代禽臆。
　　象牙指拨十三弦，宛转繁音哀且急。女真处子舞进觞，团衫鞶带分两傍。玉纤罗袖《柘枝》体，要与雀声相颉颃。朝弹暮弹《白翎雀》，贵人听之以为乐。
　　变化春光指顾间，万蕊千花动弦索。只今萧条河水边，宫庭毁尽沙依然。伤哉不闻《白翎雀》，但见落日生寒烟。
　　【感事】
　　雨过湖楼作晚寒，此心时暂酒边宽。杞人唯恐青天坠，精卫难期碧海干。鸿雁信从天上过，山河影在月中看。洛阳桥上闻鹃处，谁识当时独倚阑。
　　【如此江山清集同王仲玉、陆进之、吕世臣作】
　　如此江山，亭名。清集，犹云雅集。吴越江山会此亭，暮春风景昼冥冥。长空孤鸟望中没，落日数峰烟外青。
　　不用登临生感慨，且凭谈笑慰飘零。
　　古今何限英雄恨，付与江湖醉客听。（悲壮苍凉，不胜举目山河之异，新亭雪涕，前后同情。）

　　宋讷
　　讷字仲敏，滑县人。元季官盐山知县。明初征为国子助教，官至文渊阁大学士，迁祭酒，卒于官。
　　【壬子秋过故宫】
　　离宫别馆树森森，秋色荒寒上苑深。
　　北塞君臣方驻足，中华将帅已离心。
　　兴隆（笙名，元世祖所制）有管鸾笙歇，劈正（斧名，以玉为之，自殷时流传至元代者。朝会时，一人执之立于陛下，取正人不正之意。）无官玉斧沉。
　　落日凭高望燕蓟，黄金台上棘如林。万国朝宗拜紫宸，于今谁望属车尘？名闻少室征奇士，驿断高丽进美人。朝会宝灯沉转漏，授时玉历罢班春。
　　街头野服儒冠老，曾是花砖视草臣。万年海岳作金汤，一望凄然恨自长。禾黍秋风周洛邑，山河残照汉咸阳。上林春去宫花落，金水霜来御柳黄。
　　虎卫龙墀人不见，戍兵骑马出萧墙。清宁宫殿闭残花，尘世回头换物华。宝鼎百年归汉室，锦帆终古似隋家。后宫銮镜投江渚，北狩龙旗没塞沙。
　　想见扶苏城上月，照人清泪落悲笳。

　　张以宁
　　以宁字志道，古田人。元末官翰林学士承旨。明初例徙南京，召为侍读学士，使安南，道卒。
　　【峨眉亭】
　　碧酒双玉瓶，独酌峨眉亭。
　　不见李太白，唯见三山青。秋色淮上来，苍然满云汀。
　　安得十五弦，弹与蛟龙听？（“秋色淮上来”二十字，何减太白！）
　　【送重峰阮子敬南还】
　　君家重峰下，我家大溪头。君家门前水，我家门前流。
　　我行久别家，思忆故乡水。况乃故乡人，相见六千里。十年在扬州，五年在京城。不见故乡人，见君难为情。
　　见君情尚尔，别君奈何许。送君遽不堪，忆君良独苦。君归过江上，为问水中鱼：
　　别时鱼尾赤，别后今何如？（情致缠绵，神似《饮马长城窟》诗。）
　　【送同年江学庭弟学文归建昌】
　　白发江夫子，青云信独稀。故人长北望，令弟又南归。庭树乌先喜，江帆雁共飞。东湖春柳色，到日上君衣。
　　【过辛稼轩神道】
　　长啸秋云白石阴，太行天党气萧森。
　　英雄已尽中原泪，臣主元无北伐心。岁晚《阴符》仙蠹化，夜寒雄剑老龙吟。青山万折东流去，春暮鹃啼宰树林。
　　【严陵钓台】
　　故人已乘赤龙去，君独羊裘钓月明。鲁国高名悬宇宙，汉家小吏待公卿。天回御榻星辰动，人去空台山水清。
　　我欲长竿数千尺，坐来东海看潮生。（明人咏严陵者，以此章为最，如“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不有云台诸将力，钓台亦在战争中。”皆风雅之魔道也。方正学古体一章，议论极正，但语近于腐，且废郭后事在征严光以后，于事不合，故舍旃。）
　　【有感】
　　马首桓州又懿州，朔风秋冷黑貂裘。可怜吹得头如雪，更上安南万里舟。

　　魏观
　　观字杞山，蒲圻人。洪武初就征，历仕至国子祭酒。两知苏州府事。改修府治，为指挥某告讦，寻受御史张度所劾，坐法死。
　　【都昌怀旧隐】
　　江雾仍为雨，山花故作容。秋风余鼠雀，寒水落鱼龙。慷慨心虽壮，羁栖力已慵。白云莼浦上，怅望最高峰。

　　詹同
　　同字同文，婺源人。元末为郴州路学正。遇乱，家黄州，仕陈友谅，为翰林学士承旨。归附后，授国子博士，累官吏部尚书，改翰林学士承旨。卒谥文宪。
　　【出猎图】
　　朔风凛凛吹龙沙，年年马上长为家。阴山大漠百草死，猎遍青海濒天涯。旌旗裂尽霜华湿，万骑貔貅似云集。
　　苍鹰起若飞电，四尺神獒作人立。什围五攻兵法存，发踪指示知何人？岂无诡遇获禽者，谁能为尔枭鸾分！直将勇气饱所欲，寝虎之皮食虎肉。
　　生擒山下九青兕，射杀岩前双白鹿。日暮归来雪洗箭，血洒腥风满河曲。穹庐散野如繁星，凉月萧萧照平陆。酪浆跪进玛瑙碗，黄面奚奴眼睛绿。
　　明朝满马驮斓斑，蕃王喜生红玉颜。焉知祝网三驱意，但醉氍毹紫塞间。君不见暴殄天物焚咸丘，画师之笔学《春秋》。还君此图三太息，使我忽忆比蒲蒐。

　　高启
　　启字季迪，长洲人。洪武初召修《元史》，授翰林院国史编修，擢户部侍郎，放还。为魏观作《上梁文》，连坐死。
　　侍郎诗，上自汉魏盛唐，下至宋元诸家，靡不出入其间，一时推大作手。特才调有余，蹊径未化，故一变元风，未能直追大雅。集中所存，皆最上者。
　　【塞下曲】
　　日落五原塞，萧条亭堠空。汉家讨狂虏，籍役满山东。去年出飞狐，今年出云中。
　　得地不足耕，杀人以为功。登高望衰草，感叹意何穷。（为千古开边者垂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