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诗别裁集

　　【悲歌】
　　征途险巇，人乏马饥。富老不如贫少，美游不如恶归。浮云随风，零乱四野。仰天悲歌，泣数行下。
　　【顾荣庙】
　　（晋侍中顾颜先，有墓并祠在长洲之东，久而废为淫祀。县令周君复之，为赋是诗。）
　　军司吴国秀，神机夙超朗。弱冠游洛师，已蒙南金赏。崎岖诸王幕，沉湎务遵养。中罹广陵艰，计服匪诚枉。风云一挥扇，义旅臻同响。事成耻言勋，飘然理归鞅。晋社始东迁，群贤悉收奖。道谒真感会，矫翼丹霄上。德闻一代称，迹泯千龄往。时屯乏良佐，英谟益堪想。坟祠托荒郊，萧条并榛莽。荛童侵雨隧，淫巫闯尘幌。大夫过停辕，式瞻为含怆。衣冠复故貌，筵几陈新享。寡劣忝乡人，因歌表遐仰。（李舒章云：似谢康乐。）
　　【支遁庵】
　　闲登待月岭，远叩栖云关。石室闭千载，高僧犹未还。残灯黄叶下，古座青苔间。不见跏趺影，鹤鸣空此山。
　　【忆昨行寄吴中故人】
　　忆昨结交游侠客，意气相倾无促戚。
　　十年离乱如不知，日费黄金出游剧。狐裘蒙茸欺北风，霹雳应手鸣雕弓。桓王墓下衰草白，仿佛地是辽城东。马行雪中四蹄热，流影欲追飞隼灭。
　　归来笑学曹景宗，生击黄獐饮其血。皋桥泰娘双翠蛾，唤来尊前为我歌。白日欲没奈愁何！回潭水绿春始波，此中夜游乐更多。月出东山白云里，
　　照见船中笛声起。惊鸥飞过片片轻，有似梅花落江水。夫差城南天下稀，狂游累日忘却归。座中争起劝我酒，但道饮此毋相违。自从飘零各江海，
　　故旧如今几人在？荒烟落日野鸟啼，寂寞青山颜亦改。须知少年乐事偏，当饮岂得言无钱？我今齿发虽未老，豪健已觉难如前。去日已去不可止，
　　来日方来犹可喜。古来达士有名言，
　　只说人生行乐耳！（跌踢淋漓，神来之候。结处颇近率易，故陈卧子选节去后六句。然终似神气未舒，故仍从原本。）
　　【明皇秉烛夜游图】
　　华萼楼头日初堕，紫衣催上宫门锁。大家今夕宴西园，高爇银盘百枝火。海棠欲睡不得成，红妆照见殊分明。满庭紫焰作春雾，不知有月空中行。
　　新谱《霓裳》试初按，内使频呼烧烛换。知更宫女报铜签，歌舞休催夜方半。共言醉饮终此宵，明日且免群臣朝。只愁风露渐欲冷，妃子衣薄愁成娇。
　　琵琶羯鼓相追逐，白日君心欢不足。此时何暇化光明，去照逃亡小家屋。姑苏台上长夜歌，江都宫里飞萤多。一般行乐未知极，烽火忽至将如何？
　　可怜蜀道归来客，南内凄凉头尽白。
　　孤灯不照返魂人，梧桐夜雨秋萧瑟。（“光明烛”二语，活用聂夷中《田家诗》意，与题中“秉烛”相应，巧而不纤。）
　　【赠金华隐者】
　　我闻名山洞府三十六，一一灵踪纪真箓。金华秀出向东南，远胜阳明与句曲。楼台缥缈开烟霞，天地赐与神仙家。灵源有路不可入，但见几片流出云中花。
　　子房之师赤松子，三千年前亦居此。飞行恍惚谁解寻，漫说至今犹不死。松花酒熟何处游，瑶草自绿春岩幽。群羊卧地散如石，老鹿耕田驯似牛。
　　闻有隐君子，乃是学仙者。自从入山中，不曾到山下。世人莫知其姓名，以山呼之不敢轻。樵夫忽见苦未识，只疑便是黄初平。
　　嗟我何为在尘网，远望高峰若天壤。
　　茯苓夜煮傥许餐，铁杖来敲石门响。（松花、瑶草一联，太白佳境。）
　　【听教坊旧妓郭芳卿弟子陈氏歌（时至正己亥岁作）】
　　文皇（元文宗）在御升平日，上苑宸游驾频出。
　　仗中乐部五千人，能唱新声谁第一？燕国佳人号顺时（郭芳卿字），姿容歌舞总能奇。中官奉旨时宣唤，立马门前催画眉。建章宫里长生殿，芍药初开敕张宴。
　　龙笙罢奏凤弦停，共听娇喉似莺啭。遏云妙响发朱唇，不数开元许永新。绣陛花惊飘艳雪，文梁风动委芳尘。翰林才子山东李（泂），每进新词蒙上喜。
　　当筵按罢谢天恩，捧赐缠头蜀都绮。晚出银台酒未销，侯家主第强相邀。宝钗珠袖尊前赏，占断春风夜复朝。回头乐事浮云改，瘗玉埋香今几载？
　　世间遗谱竟谁传，弟子犹怜一人在。曾记《霓裳》学得成，朝元阁里艺初呈。九天声落千人听，丹凤楼前月正明。狭邪贵客丛车马，不信芳名在师下。
　　风尘一旦禁城荒，谁是花前听歌者！从此飘零出教坊，远辞京国客殊方。闭门春尽无人问，缟袂青裙不理妆。相逢为把双蛾蹙，《水调》《梁州》歌续续。
　　江南年少未曾闻，原是当时供奉曲。朝使今年海上归，繁华休说乱来非。梨园散尽宫槐落，天子愁多内宴稀。始知欢乐生忧患，韩休老去无人谏。
　　伤心不见昔人歌，汾水秋风有飞雁。此日西园把一卮，感时怀旧尽成悲。
　　含情欲为秋娘赋，愧我才非杜牧之。（与少陵《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歌》同一用意，盖惓惓故国之思，意不在教坊弟子也。而诗格则在元和、长庆之间。）
　　【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
　　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
　　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英雄来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我今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
　　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张中丞庙】
　　延秋门上乌啼霜，羯儿晓登天子床。江头老臣泪暗滴，万乘西去关山长。
　　公卿相率作降虏，草间拜泣如群羊。当时不识颜平原，岂复知有张睢阳？孤城落日百战后，瘦马食尾人裹疮。男儿竟为忠义死，碧血满地嗟谁藏。
　　贺兰不斩上方剑，英雄有恨何时忘。千年海上见祠庙，古苔丛木秋风荒。摩挲画壁尘网里，勇气晔晔虬髯张。巫歌《大招》客酹酒，忠魂或能来故乡。
　　【唐昭宗赐钱武肃王铁券歌】
　　妖儿初下含元殿，天子仍居少阳院。诸藩从此拥连城，朝贡皆停事攻战。岐王一去梁王来，长安宫阙生蒿莱。
　　天目山前异人出，金戈双举风烟开。罗平恶鸟啼初起，犀弩三千射潮水。归来父老拜旌旗，酾酒搥牛宴乡里。击裘骏马骄春风，锦袍玉带真英雄。
　　诏书特赐誓终始，黄金缕字旌殊功。虎符龙节彤弓矢，后嗣犹令赦三死。尽言恩宠冠当时，天府丹书未逾此。摩娑旧物四百年，古色满面凝苍烟。
　　天祐宰相署名在，寻文再读心茫然。古来保族须忠节，受此几人还覆灭。王家勋业至今传，不在区区一方铁。人生富贵知几时，泰山作砺徒相期。
　　行人曾过表忠观，风雨断藓薶残碑。
　　【送谢恭】
　　凉风起江海，万树尽秋声。摇落岂堪别，踌躇空复情。
　　帆过京口渡，砧响石头城。为客归宜早，高堂白发生。
　　【与刘将军杜文学晚登西城】
　　木落悲南国，城高见北辰。
　　飘零犹有客，经济岂无人？鸟过风生翼，龙归雨在鳞。相期俱努力，天地正烽尘。（悲壮。）
　　【晚次西陵馆】
　　匹马倦嘶风，萧萧逐转蓬。地经兵乱后，岁尽客愁中。晚渡回潮急，寒山旧驿空。可怜今夜月，相照宿江东。
　　【送沈左司从汪参政分省陕西汪由御史中丞出】
　　重臣分陕去台端，宾从威仪尽汉官。四塞河山归版籍，百年父老见衣冠。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云开立马看。
　　知尔西行定回首，如今江左是长安。（音节气味，格律词华，无不入妙。《青邱集》中为金和玉节。）
　　【送叶判官赴高唐时使安南还】
　　桐柱崖前使节过，贡随归骑入京多。
　　一官暂遣陪成晋，片语曾烦下赵佗。晓拜赐衣辞绛阙，秋催征棹渡黄河。
　　政余好赋登临咏，闻说州人最善歌。（南阳太守成晋任功曹岑至，时谣曰：“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晋但坐啸。”三语切判官，四语切使安南还也。如此运古，乃见典切。一结切高唐。）
　　【送李使君镇海昌（州有双庙）】
　　海风千里卷双旌，按辔初闻属部清。人杂岛夷争午市，潮随山雨入秋城。鸣狐不近睢阳庙，突骑犹屯广利营。
　　肯扫帐中容我醉，夜深燃烛卧谈兵。
　　【清明呈馆中诸公】
　　新烟著柳禁垣斜，杏酪分香俗共夸。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
　　卞侯墓上迷芳草，卢女门前映落花。喜得故人同待诏，拟沽春酒醉京华。
　　【吊岳王墓】
　　大树无枝向北风，十年遗恨泣英雄。
　　班师诏已来三殿，射虏书犹说两宫。每忆上方谁请剑，空嗟高庙自藏弓。栖霞岭上今回首，不见诸陵白露中。
　　（凤洲作英气勃发，读此和平温厚之篇，又爽然失矣。通体责备高宗，居然史笔。诸本作“千年遗恨”。应以“十年”为典。）
　　【凉州曲】
　　关外垂杨早换秋，行人落日旆悠悠。陇山高处愁西望，只有黄河入汉流。（高浑。）
　　【秋柳】
　　欲挽长条已不堪，都门无复旧毵毵。
　　此时愁杀桓司马，暮雨秋风满汉南。

　　杨基
　　基字孟载，其先蜀人，居于吴。用荐入官，仕至山西按察使。被谗，夺职供役，卒于工所。
　　孟载《春草》诗云：“六朝旧恨斜阳里，南浦新愁细雨中。”诚为佳句，然大概近纤。他如“春风颠似唐张旭，天气和如鲁展禽”、“白鹭下田千点雪，黄莺上树一枝花”，殊乖大雅矣。集中收七言律二章，风格颇上。
　　【感怀】
　　鞲鹰敛六翮，栖息如鹪鹩。秋风飒然至，耸目思凌霄。英雄在承平，白首为渔樵。
　　匪无搏击能，不与狐兔遭。长星亘东南，壮士拭宝刀。落落丈夫志，悠悠儿女曹。邓禹南阳来，仗策归光武。
　　孔明卧隆中，不即事先主。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孙曹与更始，未可同日语。向非昭烈贤，三顾犹未许。
　　君子当识时，守身如处女。
　　【闻邻船吹笛】
　　江空月寒露华白，何人船头夜吹笛？参差楚调转吴音，定是江南远行客。
　　江南万里不归家，笛里分明说鬓华。已分折残堤上柳，莫叫吹落陇头花。
　　【登岳阳楼望君山】
　　洞庭无烟晚风定，春水平铺如练净。
　　君山一点望中青，湘女梳头对明镜。镜里芙蓉夜不收，水光山色两悠悠。直教流下春江去，消得巴陵万古愁。
　　【长江万里图】
　　我家岷山更西住，正见岷江发源处。三巴春霁雪初消，百折千回向东去。江水东流万里长，人今漂泊尚他乡。
　　烟波草色时牵恨，风雨猿声欲断肠。（七言短古，原本李颀、常建诸公。）
　　【岳阳楼】
　　春色醉巴陵，阑干落洞庭。
　　水吞三楚白，山接九疑青。空阔鱼龙气，婵娟帝子灵。
　　何人夜吹笛，风急雨冥冥。（应推五言射雕手，起结犹入神境。）
　　【送魏万之安西】
　　梁苑微霜木叶红，行人此日发关东。酒边怨别看长剑，马上惊心见断蓬。云散岳莲开泰华，月寒郊树隐新丰。穷秋亦有临边使，待尔题诗寄塞鸿。
　　【感秋】
　　袅袅西风吹逝波，冥冥灏气逼星河。宣王石鼓青苔涩，武帝金盘白露多。八阵云开屯虎豹，三江潮落见鼋鼍。
　　沅湘一带皆秋草，欲采芙蓉奈晚何！
　
　卷二

　　张羽
　　羽字来仪，浔阳人，因兵阻居吴兴。明初征起，擢太常司丞兼翰林院，同掌文渊阁事。以事窜岭外，未半道召还，知不免，投龙江死。　
　　【金川门】
　　两山夹沧江，拍浮若无根。利石侔剑戟，风涛相吐吞。维天设巨险，为今国东门。试将一卒守，坚若万马屯。吾来犯清晓，天空霜露繁。列宿森在列，北斗峭可援。江光合海气，溟涬神攸存。俯视不敢唾，中有蛟龙蟠。浮屠者谁子？高居凌风幡。下见渡口人，扰扰蜂蚁喧。愧彼超世士，去去将何言！（李辰山云：“诗作于洪武甲寅，未三十载而燕师从此入矣。读之可胜浩叹。”）
　　【秋日苕溪道中】
　　深秋群物肃，灏气明朝阳。方舟荡清溪，良游阅景光。疏林缀余绿，菰蒲摇晚芳。鸣鸿去杳杳，遥岭翳苍苍。闲行无物役，洄沿自徜徉。寂寞欣有得，留连岂为荒？一理《沧浪》调，知音非所望。
　　【清口】
　　豁达两河口，前与黄河通。高岸忽斗折，清淮汇其中。甘罗城在南，韩信城在东。一为秦人英，一为汉家雄。人生有不死？所贵在立功。方其未遇时，鹿鹿常人同。时命苟未会，丈夫有固穷。舍舟登高防，岁暮百草空。陂陀陇亩间，一二羸老翁。遗迹不可问，但见荒榛丛。行行重回首，目断双飞鸿。
　　【赠僧还日本】
　　杖锡总随缘，乡山在日边。遍参东土法，顿悟上乘禅。咒水龙归钵，翻经浪避船。本来无去住，相别莫潸然。
　　【题陶处士像】
　　五儿长大翟卿贤，彭泽归来只醉眠。篱下黄花门外柳，风光不似义熙前。

　　徐贲
　　贲字幼文，其先蜀人，徙居吴。洪武初以荐授官，历仕至河南布政使。寻下狱死。
　　【过荷叶浦】
　　粼粼水溶春，淡淡烟销午。
　　不见唱歌人，空来荷叶浦。无处寄相思，停舟采芳杜。
　　【柳短短送陈舜道】
　　柳短短，春江满。兰渚雪融香，东风酿春暖。山长水更遥，浩荡木兰桡。兰桡向何处？送君南昌去，离愁落日烟中树。
　　【送曾伯滋赴西河将幕】
　　上将初分阃，儒官解习兵。风旗春猎野，雪帐夜归营。洮水从岷下，祁山入垄平。知公能载笔，草檄报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