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杂咏合刻

台湾杂咏合刻

韦序
周序
海音诗
杨序
龚序
题词
台湾杂咏三十二首(原注)
续咏十二首(原注)
台阳杂兴三十首(原注)
台阳杂咏
汪跋
何跋


韦序

  「海音」七绝百首,广文刘芑川先生作也。

  先生,侯官名孝廉。学问渊博,行文如翻水成;工四六词赋,而尤邃于诗。着有外丁卯桥居士初稿及东洋小草各若干卷;凡世道人心、交游遭际,有所枨触,辄于诗发之,其音雅矣。屡应礼部试,归就冷官。

  旋以宁德满任,迁台湾府学左斋;芳缘此识先生,得数晨夕。壬子夏秋交,先生病几殆;洎愈,出病中吟稿相示。采风间俗,显微阐幽,所关匪细;惟「海音」之名,则有说乎!盖台郡处海外,郡城又滨海,出西关,一望汪洋万顷、碧浪迷天;顾或鳌抃鲸呿,潮汐震撼,激而成声,隐隐吰吰,如雷如鼓。自四、五两月始,天将雨,是音即盛发;况飓母时作,海吼益甚,令人心怖。先生闻所创闻,伏枕讴吟;耳中汹涌澎湃、郁勃怒号之音,与胸中嵚奇磊落、牢骚不平之音,互相遥答。诗成而疾愈,殆以己诗愈己疾欤?何其有遗音耶?抑司训是职,有时大其声、疾其呼,一若分玉振金声余韵,发人之聋于鲲身、鹿耳间,则海音偕铎音俱长矣。先生为人慷慨豪侠,绝少头巾气;故其为诗,风流跌宕,而嬉笑怒骂,欲歌欲泣,亦复激昂悲壮。一切地方因革利弊,抚时感事咸归月旦,往往言人所不敢言、所不能言;此诚黄钟、大吕之音,不作铮铮细响者。其以「海音」名篇也固宜。

  芳读竟,怂恿付梓;先生嘱主剞劂。工未竣,而先生遽逝,束阁几两载。呜呼!先生往矣,先生之音容犹昨也。敢不勉成所嘱,俾人人得聆咳唾之余音乎?爰督工蒇事,邮寄数册藏诸其家。

  岁咸丰乙卯夏五月,乡晚生韦廷芳序。
 
周序

  凡物不得其平则鸣。风晨雨夕之间,时而镗镗鼓喧、时而虺虺雷轰、时而千鼎共沸、时而万马奔腾惊心动魄者,海音也。静渌渟渊,波纹不起;迭浪飞涛,忽焉以兴。其叱咤之生耶?其刺船之移我情耶?颓波欲东,中流有赖;其以之为发聋振聩之声耶?呜虖!其不平也。

  咸丰乙卯夏五月,乡晚生周维新拜题。
 
海音诗

  侯官刘家谋芑川着

  秋斋卧病谢朋徒,欹枕狂吟且自娱;绝域西来声不断,可知歌答有天吴。

  壬子夏秋之间,卧病连月,不出户庭。海吼时来,助以台飓;郁勃号怒,壹似有不得已者。伏枕狂吟,寻声响答韵之;曰「海音」。

  一方擘画括全台,叙述何徒擅史才。添邑添兵关至计,他年筹海此胚胎。

  周宣子(锺瑄)「诸罗志」,半成于陈少林(梦林)之手中。论半线以上,当增置城邑;及北路兵单汛广,营制宜更。后皆如其议。

  发凡起例倍精严,谢郑同心两美兼。谁敢挥毫相点窜,画蛇应笑足轻添!

  谢退谷(金銮)、郑六亭(兼才)续修「台湾县志」,在嘉庆十二年;再订于道光元年。岁久原版散失,修补颇多。或于学宫、坛庙诸门,忘加添注;皆元年以后事。体例殊乖,宜亟删之,以待续志。

  韩赵吴杨并隽才,一时职志让文开;鹭洲草罢瀛堧咏,已恨无人继福台。

  张鹭洲(湄)「瀛堧百咏」末章云:『「福台新咏」萃群英,调绝音希孰继声』?自注:『「东宁诗」名「福台新咏」,四明沈光文、宛陵韩又琦、关中赵行可、会稽陈元图、无锡郑廷桂、榕城林奕丹、吴蕖、轮山杨宗城、螺阳王际慧前后唱和之作』。文开,光文字。

  旧迹空余大井头,败篷断缆可曾留?沧桑变幻真弹指,徒步同登赤嵌楼。

  大井头,在西定坊,昔年泊舟上渡处;今去海岸一里许。赤嵌楼在安平镇;自郡至镇,舟行常患风涛;今则由陆路可达矣。天险渐失,防海者所宜知也。

  故宫萧瑟土花斑,海外当年转徙艰;宝玦珊瑚无觅处,天人眉宇落民间。

  宁靖王府在西定坊,今为天后宫。韦泽芬明经(廷芳)云:『宁靖王像,十年前见诸重庆寺街某老妇家。妇自言陈姓,其祖曾为郑氏将;故有此像。像戎装独立,仪容甚伟。上缀草书数行,笔墨飞舞,即当日绝命词也。韩策庵孝濂(治)家,亦有王手书「杜诗」一帧;而天后宫、北极殿两匾,并王笔也』。

  魁斗山头吊五妃,郑娘芳冢是耶非?年年琅峤清明节,无数东来白雁飞。

  五妃墓在仁和里魁斗山。郑女墓俗呼小姐墓,郑成功葬女处;在凤邑琅峤山脚。每岁遇清明节,乌山内飞出白雁数百群,直到墓前悲鸣不已;夜宿于兰坡岭,其明日仍向乌山飞去。一年一度,俗谓郑女魂所化;其然欤?

  卑南觅与水沙连,更有波澜万顷田。好续梁家詹事疏,一戈一甲乐尧年。

  卑南觅在南路傀儡山后,凡七十二社。水沙连在北路,距彰化县治九十里,凡二十四社。泗波澜一名秀孤鸾,又名秀姑鸾,在山后;北界噶玛兰、南界凤山,横四百余里、亘二百余里。三处皆地宽土沃,闽、粤人多私垦其中。收之,则有益国家;弃之,则徒贻奸宄。诚使置官司、定田赋,收千余里所出之利以佐正供,纳数十万无籍之民咸遵国法,劳在一时、逸在万世,岂曰小补云哉?噶玛兰之开创,议自同知徐梦麟;继之者,知府杨廷理。嘉庆十五年,奏准于总督方维甸;至十六年,总督汪志伊、巡抚张师诚乃定议。丈田地,置官司焉。然十三年少詹事梁上国一疏,实有以成之。台郡田,每甲东西南北各二十五戈;每戈长一丈二尺五寸。计一甲,约内地十一亩三分一厘零。

  一甲征租近一车,赋浮那得复言加!多田翁比无田苦,怕见当门虎老爹。

  台邑地狭,而赋视其它邑为多。内地田一亩约赋银一钱,台地田一甲比内地十一亩三分一厘零,上则田一甲赋粟八石八斗,每石折番饼银二圆二角,计每甲赋十数倍内地不止。久垦,土田渐成硗瘠,每甲出粟上者不过三、四十石,每石价不过六、七角;一年所入,除各色费用外,不足以供赋。追呼之惨、称贷之艰,有不忍言者矣。田地昔值百金者,今仅及半焉;鬻之则亏资,存之则受累,民亦何乐求田耶?台榖每石为一车。班役之家皆祀虎,谓之「虎老爹」;逋赋者拘押诸家,荼毒万状。

  有田翻得免催科,纳赋人无半亩禾;凫鴈秋粮自狼籍,南山乌堕北山罗。

  富室田园日开日广,逋赋者多;而贫民坍塌漂没之粮,不得免焉。

  负郭曾无一棱田,儿孙犹纳赋租钱;飞来何计还飞去,李代桃僵不记年。

  先时崩陷之田,户逃人绝,无从追索;吏役常浼上户代完。上户亦以所费无多,慨然代之;谓之「飞租」。数传以后,田产斥卖无遗,而所谓「飞租」者依然在也。通泉谁把堰渠开,旱魃如焚总可哀;百面麻旗千面鼓,五街簇簇戴青来。

  久旱,乡村人皆入城,手执麻布旗,各书村名,首戴树叶,击鼓鸣钲,数步一拜;呼号之惨,闻者恻然。

  居然不绩市婆娑,华丽犹将竞绮罗;大甲溪头机轧轧,至今妇苦有人歌。

  女人不知蚕织,以刺绣为能。三十年前,妇女出门者虽内着美衣,必袭以布;犹诗人尚絅之遗也。今则绮罗照耀矣。阮参戎蔡文有「大甲妇」诗,首云:『大甲妇,一何苦!为夫馌饷为夫锄,为夫日日织麻缕』。

  一碗胡涂粥共尝,地瓜土豆且充肠;萍飘幸到神仙府,始识人间有稻粱。

  澎地不生五谷,惟高粱、小米、地瓜、土豆而已。地瓜,蕃薯也;土豆,落花生也。以海藻、鱼虾杂薯米为糜,曰胡涂粥。草地人谓府城曰「神仙府」。韦泽芬明经云:『郑氏有台时,置府曰「承天」;今外邑人来郡者,犹曰「往承天府」。神仙,殆音讹也。

  真教澎女作台牛,百里饥驱不自由;三十六村归未得,望乡齐上赤嵌楼。

  谚云:『澎湖女人、台湾牛』,言劳苦过甚也。咸丰元、二年冬春之交,澎地大饥;澎女载至郡城鬻为婢者不下数十口。徐树人廉访(宗干)谕富绅出赀赎之;予亟商诸二、三好善之士劝捐赎回,各为收养。稻熟后,按名给路费,载还其家。澎湖五十五岛,著名者三十六岛。

  蜀糖利市胜闽糖,出峡长年价倍偿;挽粟更教资鬼国,三杯谁觅海东粮!

  台地糖米之利,近济东南、远资西北。乃四川新产之糖,价廉而货美,诸省争趋之,台糖因而减市;英吉利贩吕宋诸夷米入于中国,台米亦多贱售。商为亏本而歇业,农为亏本而卖田,民愈无聊赖矣。「三杯」,台榖名。

  浩浩飞台竞卷沙,秋棚何处觅新瓜?乌鱼岁晚无消息,累得盐官仰屋嗟。

  腌瓜,四时皆有;和酱食,尤佳。乌鱼;至冬方盛,家家腌而藏之。二者皆课盐所赖以销者也。

  亭户盐筹滞未行,牢盆在手绌经营;涓涓莫塞卮中漏,徒析秋毫利不盈。

  内地私盐每斤二文,偷载至台每斤卖四、五文;而官盐每斤十二、三文,故民间趋之若骛。私盐出入,小口居多;关吏利其贿,不问也。内山生、熟番及粤庄人,皆食此盐。台盐每年减销,不啻十之六、七,而官与商俱困矣。惟稍减官价,使之易销;而严缉诸口,禁其偷漏,庶有瘳乎!

  鹿耳门前礁石多,张帆尚未出沧波;赊来水利重添载,一夜飘流付孟婆。

  内港多礁石,舟未出洋遇风辄碎。以金贷商船,置货往北洋,每番镪百圆取二十圆、十八圆不等;由厦兑台,每百圆亦取五、六圆或八、九圆,曰「水利」。风水不虞,并母钱没焉。贷于本处者,曰「山单」;每百圆唯取二、三圆,不包定风水也。

  戈船如雾集沧湄,破浪乘风是几时?无数估帆愁海暴,千金枉聘碧眸夷。

  洋商畏盗,尝鸠赀雇夷船为护;近艇匪之暴,夷船亦无能及矣。夷人,皆高准碧眸。

  暮年曾未赋添丁,乞得男青复女青;底事森森阶下玉,也随蜾蠃负螟蛉。

  老年乏嗣,无期功缌麻之亲;不得已,而抱育异姓者有之。然渎姓乱宗,已干明禁。今则富家有数子者,亦蓄他人子;噫!异矣。

  晨馐夕膳可能谋,罔极恩从死后酬;未必重泉真一饱,筵前争进九猪头。

  始死,必祭以猪头。自是每祭用之,能具九猪头者上也。无者以为大戚。

  有孝男儿来弄铙,有孝女儿来弄猴;生天成佛犹难必,先遣爷娘黑狱投。

  凡亲丧必忏佛;僧于中午飞钹,谓之「弄铙钹」。谚曰:『有孝后生来弄铙,有孝查亩来弄猴』。弄猴者,以猴演杂剧也。俗谓男曰「后生」、女曰「查亩」。按「查亩」二字,无谓;当是「珠母」音讹,犹南海之言「珠娘」也。

  争将寸草报春晖,海上啼乌作队飞。慷慨更无人赠麦,翻凭百衲共成衣!

  家贫亲老者,或十人或数十人为一会。遇有大故,同会者醵金为丧葬之资;竞赴其家,助奔走焉:谓之「父母会」。

  构屋空糜十万钱,化为灰烬亦堪怜!飘流多少加鸰仔,何处栖身觅一廛?

  亲丧礼佛,必糊纸屋焚之;屋中器物悉备,雕镂之精、绘绣之美,常费百余缗。内地无业穷民,每附兵船渡海;久而不归,曰「加鸰仔」。

  山邱零落黯然归,薤上方嗟露易唏;歌哭骤惊声错杂,红裙翠袖映麻衣。

  赛神,以妓装台阁,曰「倪旦棚」;今乃用之送葬。始作俑于某班头;至衣冠之家亦效之,可慨也夫!

  送终争欲饰奇珍,不智谁知启不仁!君看汉朝陵墓古,竟教玉碗落烽尘。

  吾郡送终之礼,衣衾以外无他饰;片金寸玉不以附身,故棺无劫者。台地饰终皆从厚,被劫所以多也。议者徒求御盗之法,而不知致盗之源;昼夜巡防,转招觊觎。仁人、孝子,尚慎厥初。

  箕中悬笔倩人扶,潦草依然鬼画符;道是长生真有药,九泉犹未觉迷途!

  俗重堈神,有病请神医之。神舆两辕,前一人肩其右、后一人肩其左,其行颠簸不定。病家用糠或米置箕中,前左辕忽低忽昂,点注糠、米间作画字状,以为神方;即医死不悟也。

  夜合花开香满庭,鸯鸳待阙社犹停;怪来百两盈门日,三五微芒见小星。

  男女嫁娶,迟至二、三十岁。晚近风气不古,每有冶游之男、怀春之女,毋亦愆期之所致耶?未娶而先纳婢,既育男女,娶后有嫡不相容而复离异者。

  张盖途行礼自持,文公巾帽意犹遗;一开一阖寻常事,不觉民风已暗移。

  妇女出行,以伞自遮,曰「含蕊伞」;即漳州「文公兜」遗意也。今则阖之如拄杖;然觚不觚,觚哉、觚哉!

  爱恋曾无出里闾,同行更喜赋同车;手牵何事轻相放,黑齿雕题恐不如!

  「诸罗志」番俗考:『夫妇自相亲昵,虽富无婢妾、僮仆。终身不出里门,行携手、坐同车,不知有生人离别之苦』。台俗:夫妇虽相得极欢,鲜不广置妾媵,甚且出为冶游;反目,辄轻弃之。妇被弃于夫,亦无顾恋;马头覆水,视为故常。何乃少结发情耶?内地来台者,每娶台妇,久亦忘归;及归,则未作飞蓬之嗟,已违就木之誓!地气之薄也,抑人心之浇欤?番俗可以风矣。俗娶妻,曰「牵手」;弃妻,曰「放手」。

  厚奁不惜橐金销,盼到堂前亚亚腰;犹藉鸡豚相馈遗,尽情唯博大家烧。

  嫁娶辄千金,少亦累百;愆期者所以多也。何若称家有无,早成嘉礼乎!娶妇三日后,拜堂;新郎望前叩头,新妇望后倒仰,谓之「亚亚腰」。既成昏三日,小舅来「探房」;四日,夫妇「回车」;弥月日,做「满月」;四月日,做「四月」,女家皆馈鸡鸭豚蹄以献于姑,曰「大家烧」。「大家」,俗谓姑也;「烧」,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