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吴汉槎《兆骞》（燕支山辞），为科尔沁汗奥巴作也。奥巴先诸蒙古入朝。天命初，指婚贝勒舒尔哈齐女孙，授额驸，潜借约通明。天聪初，征喀尔喀，徵其兵不至，使侍卫索尼、阿珠祜齐诏卖之。既至，先谒公主，奥巴别居，扶掖至。索尼等谓“尔有罪，当绝”，不顾而出。奥巴恐，使台吉请其事，始示以玺书，乃使大臣环跽请罪。翊日，称足疾，欲令台吉代谢。索尼不可，曰：“吾岂取台吉来耶！”又使人请，曰：“上怒，应肉袒谢，惧不容耳。”索尼曰：“上覆载如天地。汝果入朝，虽有罪，必蒙恤。”乃决入朝，恩礼如初。其诗云：“燕支山色青崔嵬，翠盖雕轮夹道开。天畔银河公主第，边头金帐单于台。乌孙千马亲呈聘，鸾钗九女争来媵。售匹由来缔贺兰，和亲谁是因娄敬。筑馆王庭奉义成，葳蕤绿绶耀丹缨。目有威仪尊凤女，特分汤沐在龙城。蛩蛩毡幞开行殿，紫驼白豹穷惧宴。金笳激调劣吹箫，珠帽流光罢遮扇。从官新给羽林郎，挟弹呜鞭绣毂旁。旌飘兰叶银平脱，马簇桃花锦桶裆。射生女骑何轻利，翠羽红妆映天地。窄袖鸦青缀北珠，轻华鸭绿装西。羌管胡琴昼夜喧，貂袍三袭不知温。自矜帝子金乡贵，不羡名王玉塞尊。名王旧是呼韩裔，尚主中朝称爱婿。好猎频徵呜镝儿，酣歌遍惜琵琶伎。琵琶小伎珊瑚唇，歌舞朝朝粉态新。祭马每陪青海月，射雕常从雪山云。可敦娇妒还猜忍，同昌那得犀蠲忿。帐下才惊一骑来，杯中已见双蛾陨。短辕彳亍恨驱牛，肠断狂夫泪莫收。自甘赘面哀红袖，不念同心叹白头。荆棘满怀相决绝，双垂玉筋沾襟血。龙种宁同葱薤捐，燕飞欲作东西别。妾意君情各自流，鸳鸯文彩掩衾。却分蕃部西楼去，别是秋风北渚愁。黄砂深碛连天色，可怜相望谁相忆。千里金河怨别离，经年银汉无消息。八月穹庐白雪高，玉花寒枕梦魂劳。贩珠无复求朱仲，绿帧宁闻待馆陶。海西沙门术何秘，白马迎来布金地。畏吾字译贝多经，龟兹乐奏莲花偈。灼烁禅监著曙明，仙梵风飘夜夜声。《黄鹄歌》中思故国，青鸳塔畔忏他生。妆殿何心理残黛，空王皈礼应憔悴。已分猜嫌任狡童，谁怜调护来诸妹。弱妹盈盈隔瀚源，黄云千骑拥朱轩。判翼每嗟鸾凤侣，回肠遍系原。锦车银碛何迢递，姊妹相逢自衔涕。为叹垣娥奔月来，却教须女骖星至。相劝殷勤向玉真，莫将浊水怨清尘。苦辛应忆回心院，妩婉须怜结发人。故人欢爱从今始，五色罗襦织连理。重画修蛾待粉侯，休吹《别凤》悲箫史。愿作流苏结不开，酡酥双劝合欢杯。五部大人齐入贺，万年公主竟归来。从此欢娱莫相弃，上如青天下如地。入贡还修子婿恩，降嫔莫负先皇意。回忆先皇草昧年，旌旗北届阻柔然。欲将玉女倾城色，远靖金戈绝塞天。绝塞西来平若水，三朝屡订施衿礼。异锦葡萄出汉家，名驹苜蓿通燕市。今上弥敦兄弟欢，迎归旌节长安。龙首贵宫申绮宴，螭头中禁并雕鞍。千秋天属恩宁歇，赐予年年下双阙。沁水园中歌吹尘，祁连山下氍毹月。氍毹宝幄映重重，贵主繁华乐未穷。莫道芳菲边塞少，春风弄玉在楼中。”诗述公主与奥巴离合之。奥巴叔父莽古斯孙满珠习礼尚郡主，所谓“姊妹相逢”者也。奥巴为右翼中旗，莽古斯为左翼中旗，所谓“瀚源之隔”也。科尔沁列内盟札萨克二十四部之冠，与天家世为昏。厥后每大征伐，如剿策妄阿喇布坦、罗卜藏丹津、噶尔丹、策凌、达瓦齐诸役，皆以兵从，历著勋绩。高宗入《科尔沁境》诗云：“塞牧虽称远，姻盟向最亲。嗣徽彤管著，泽砺山申。设堠严喧沓，清尘奉狩巡。敬诚堪爱处，未忍视如宾。”“嗣徽彤管”，谓孝端文皇后以次列朝后妃，多选自科旗者。礼崇懿亲，谊笃肺附，他部莫能及焉。

太祖削平诸部，始于扈伦四国。叶赫，其一也。叶赫属那拉氏。明初，星恳达尔汉尝内附中国。六传至养汲弩，第三子为金台什。其女弟为太祖后，富生太宗。太祖受命图明，而叶赫为。屡遣使谕导，不从。初，用兵叶赫。叶赫告急于明，明遣使解之。天命四年秋，复征叶赫，破之。命四贝勒谕降金台什，终不从，乃执而缢之，叶赫遂亡。笃念旧谊，仍存世祀。方沃园中翰早岁从父戍边，有《叶赫城》诗云：“道旁立两城，残堞冷朝雨。传言古王居，兵车盛旄羽。山上复山下，兄弟各分主。其地界喉舌，其官拜龙虎。国家初开疆，三战戒流杵。维时九部落，力靡识真主。云从破坚墉，长驱廓海宇。杀王俘民人，规模益雄武。苗裔仍轩裳，境邑但垣堵。过客流播伤，不暇哀曩古。空城草木长，狐狸自悲语。史臣颂功动，沧桑漏应补。”叶赫城有二：金台什守东城，为叶赫那拉氏；其弟布扬古、布尔杭古守西城，为乌拉那拉氏。亦称叶赫为北关，乌拉为南关。金台什既陨，布尔杭古降。布扬古不逊，亦死。今镇北堡即故北关地，太宗每行猎于此。有清开国，以叶赫那拉后，迨孝定景皇后逊政，亦叶赫那拉氏。盛衰循环，岂前定耶！

松杏二山为辽左要塞。崇德六年，太宗率师破明经略洪承畴军于此。承畴拥兵十三万，屯松山，所部六总兵皆骁将。太宗驻跸松杏间，先遣兵截其镶道。承畴将遁，伏兵乘之，遂溃。六总兵者，皆潜师奔。次年春，师克松山，擒承畴，锦州亦降。命以俘获军器贮松山城，表战绩也。论史者谓翦商大业，自兹肇之。张文贞《松山》诗云：“古戍春深晓飞霰，马首云低拥征传。松杏山经百战余，旧闻历历眼中见。坡陀隐伏雉堞陨，层峦拔地何崔嵬。弯弓带甲十三万，曾此空誊委尘埃。红罗山头归路绝，青海障处战流血。角声入云锦水枯，湘垒迎降气呜咽。脱囚释缚居上筵，丰貂翠幂鹊印悬。南冠稽首纷雨泣，效死誓日旌门前。开天神武渺众虑，四海英雄归驾驭。衮衮将相图丹青，奕奕驿骝竞骞翥。于今亭堠生蓬萧，平芜沙狐兔骄。往事侵寻四十载，共驱耕犊来春樵。想像山城仗黄钺，虎豹经营几岁月。万年形胜收雄关，千里边云抚溟渤。朝陵两度辇路平，百灵跛翼随行旌。经过铁马金戈地，时作潇潇风雨声。”塞晓亭《杏山行》云：“杏山山上石兀噶，杏山山下水渗。山前山后沙土红，疑是当年覆军血。忆昔将军初上马，羽檄交驰天下。貔貅十万出雄关，遮日旌旗隘原野。画鼓三通不交战，篥声中辙先乱。二千铁骑俨天人，大箭长弓一当万。霜摧败叶草偃风，血流海色波涛红。功成不坑长平卒，祗今竹帛褒元功。吁嗟推毂竟何补，献俘解缚拜圣主。有人东望尚招魂，衣冠昔葬燕山土。”承畴既俘，誓死不屈，感太宗厚睐，乃归命。两诗皆归美太宗之能得士，而晓亭诗于承畴有微辞焉。初，讹传承畴战死，明思宗恩恤优渥，赐祭十三坛。未竟，而生降报至，乃罢。相传京师正阳门瓮城大士祠，初以祀承畴，闵降乃撤。全谢山《谒大士祠》绝句云：“当年谕祭十三坛，东向招魂泪未乾。岁晚辽阳讶归鹤，须眉犹是发肤残。”“松杏沦亡罪岂轻，汇臣分应死危城。偷生视息非无为，欲报吾皇香火情。”“头颅业已付欧刀，谁料风云自此邀。十月功宗酹元老，丛祠只合付僧寮。”尝见承嚼奏对笔记，世祖命内史选录以授摄政工者、因事敷陈，多关治要。盖天遗材彦，以佐兴朝。《贰臣传》中，固当弁冕。

盛京二陵，曰福陵，在天柱山，太祖陵也；曰昭陵，在隆业山，太宗陵也。昭陵前立仗石马二，曰大白、小白，皆太宗战骑。久从征伐，所向披靡。最著者为松山、杏山之战，疾驰六昼夜以下锦州。高宗有《昭陵石马歌》纪之。盛京故宫实胜寺，尊奉太祖所御甲胄，数人莫能举。又，太宗遗弓甚巨，大力者莫能开。矢长四尺余，想见神武。二陵之间，武勋王扬古里、直义公费英东、宏毅公额亦都诸墓在焉，皆开国勋贤也。圣祖平滇次年东巡，谒告陵庙。御制《福陵恭述诗》云：“瑞霭钟灵阙，晴烟绕宫。万山皆拱北，百水尽洄东。夭峤盘峰秀，纡回磴道通。俯看环众象，遥睇极高崇。松柏丸丸直，冈峦面面同。恢宏思祖烈，建树本神功。战术无前略，谟谋启后衷。挥蛇曾握剑，定鼎有遗弓。展礼威仪整，申诚俎豆丰。车书叨继统，藐尔愧微躬。”义，《昭陵恭述诗》云：“盛德兼三代，威名定四方。文谟真显赫，武烈寔飞扬。包并收群国，虚谦集众长。纲罗来俊彦，缔造辟洪荒。卜世周垂历，开基汉启疆。灵山佳气迪，寝庙瑞云张。旷远临平陆，幽深逼上苍。汗尝趋石马，歌欲奏芝房。洱海销兵战，炎洲绝叛狂。功成昭默佑，告祀肃诚将。微念通层构，含情望两厢。千官遵大典，进退尽锵锵。”奎藻昭垂，益光鸿烈。新城王文简《上陵歌应制》云：“两京相望海云开，驰道如弦候骑催。金马碧鸡新奏捷，太平天子上陵来。”“金支回合万重山，闪日旌旗虎豹闲。东望风云过沛县，西来车骑出萧关。”“辽水东迥北镇斜，龙蟠虎踞帝王家。依依最是关门柳，十二年前拂翠华。”“艰难王业本岐丰，扶杖来观父老同。诏赐大醋还给复，一时歌舞遍辽东。”盖亦是时所作。北镇为医巫间山，在广宁县。乾隆中，成哲亲王《北镇庙陪祭》诗云：“六重作镇倚孱颜，碧殿朱扉步武间。玉帛昔登虞帝祀，纪纲长总蓟门山。凉云有影秋朝阙，细雨无声夜守关。此日群灵清辇路，太平天子上陵还。”又赋《昭陵石马》云：“战马犹然蒙爱惜，诸臣谁不愿驱驰。即今对立松楸路，想像横摩壁垒时。旧日辔街藏府库，元勋坟墓近山陂。抚心报效当何似，人指双龙有涕演。”以有关国故，汇录之。

顺治二年，大同总兵官王永强叛，自延安下蒲城，高有才附之，以恢复号召，顽民皆壶浆迎候。且于明伦堂设明思宗位，父老白衣冠。举哀毕，设宴相庆。会吴三桂兵至，战于流曲川，呼声震屋瓦，父老意必胜。是日，吴军果挫。明日复战，佯北，遗甲械于野。王部卒争夺之，吴军乘乱急击，王大败走，死城中，高竟拔营去。三桂围城不攻，语守者曰：“汝不闻梁晋交兵乎？姑降我。彼果至，再降未晚。”父老始知是三桂，指而詈曰：“国家何负汝，而反覆如是？”且发大击之，几中。三桂怒，力攻屠之，死者十余万人，终无屈志者。屈悔翁（复）于康熙丙寅过其地，赋《流曲川》云：“回风陷日天如萝，流曲川平暮尘涌。行人马嘶古道旁，离离禾黍旌朴诏。杀气腾浚古战场，前啼鸺鸥后鸪鹞。降将云台曾未闻，三边侠骨空白香。岂知到海泾渭血，寒潮不上天山雪。井底蛙声竟何在，十万游魂哭夜月。满地闲花落新愁，至今河汉皆束流。同入蒲城化为碧，仙人掌上芙蓉秋。”是川属富平县辖，距蒲城西六十里。

三桂为包胥之乞师，非本志也。先是，北都陷，其父襄在贼中，以家书招降。既许之矣，闻妾陈氏为自成所据，愤而与父诀，擞讷叩关。塞既遇害，而三桂兵至。陈语自成曰：“三桂之来，为妾也。不如留妾，以缓追军。”乃得镜合。吴梅村《圆圆曲》云：“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讠燕。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又云：“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又云：“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皆有史笔。圆圆，陈字也。三桂蓄异谋，圆圆窥其微，以齿衰请为女道士。滇南平，籍其家，独得免。钮玉樵《觚胜》称其“遇乱能全，捐荣不御。”则胜三桂多矣。

摄政睿忠亲王与史合部往复两书，为世传诵。相传史书出侯雪苑手笔，又或谓王纲、黄日芳所作，未知孰是。睿邸书则李舒章（雯）捉刀也。舒章旧与陈卧子齐名，为“云间六子”之一，以荐授中书舍人。作《东门行》寄卧子，其词甚哀。吴日干（骐）书后云：“《胡笳》曲就声多怨，《破镜》诗成意自斩。庾信文章真健笔，可怜江北望江南。”盖深惜之。时日千在南都，其《感时书事寄计子山、陆孝曾》有云：“庙略灵武，军声谢朔方。元臣夸定策，列帅许勤王。好爵娱姻姬，官评视篚筐。帘编青鸟骨，玉断辟邪香。冠盖晨先集，笙歌夜未央。水蚕裁宝帐，堕马阙新妆。营窟谋初遂，凭城气转扬。荆牛烹可往，国狗噬何狂。铁券封苏峻，丹书锡董昌。中朝容桀暮，群丑益鸱张。百里无烟火，千村绝稻粱。军行咸拥妇，鬼哭暗闻殇。朽索饥难驭，开笼饱欲扬。先须忧辇毂，莫道划沮漳。每作蛇虫阙，深虞鹬蚌亡。内暌戎伏莽，外侮剥侵。剧盗锋初退，函关势尚强。雾迷黄帝阵，彗集紫微房。造次分旄节，安危作栋梁。诸公咸倚重，吾意独旁徨。厚宠离三锡，雄图愧一匡。藩篱殊未固，肘腋况难防。邯败惟降楚，温强且叛唐。养蛇将螫手，笑库遂探囊。”述宏光时宫府荒嬉，纲维弛ル，不留余渖。又嘉兴王介人《南山杂兴》云：“长城万里羡当年，楚泽军容盖世传。三月晴风高战鼓，九江春水下楼船。韩彭心事应难论，李郭功名不易全。复道勤王师独正，江南处处起烽烟。”“投袂无端只读《骚》，伤心野老属吾曹。干官远扈思秦驻，一旅先驱作董逃。周道秋风吹黍稷，汉宫春雨蔽蓬嵩。化龙五马知何处，海燕东飞问伯劳。”前首刺左宁南，后首感行朝事。后来追讠永者，以厉樊榭四律为最。其诗云：“佳丽江山入暮秋，秦准从古擅风流。残阳半隔乌衣巷，绿水斜通白鹭洲。事去兴平空拜爵，天亡归命不成侯。当年大有伤时语，一曲清歌在漏舟。”“回首中原接战尘，但夸天堑渡无因。阿谁肯堕新亭泪，有客犹寻旧院春。会冠莲台王学士，名喧桃叶顾夫人。蛾眉前后皆奇绝，莫怪群公欠致身。”“南都近事阙妍华，北里妆成胜若耶。妙妓新裙吟《峡蝶》，君王特敕问虾蟆。忽忽时节争钩党，草草兵戈散内家。赢得渡头残柳在，瘦腰无力倚风斜。”“女墙东畔足流连，只少刘郎好句传。长板桥空余旧月，回光寺古剩寒烟。荒畦尽种瓢儿菜，乐府新停《燕子笺》。闻道樵童闲换酒，井中淘得坠金钿。”当日主孱臣佞，将帅相倾，半壁燕嬉，盈廷独阙，盖不待王师飞渡，识者已知南风之不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