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杂咏合刻


  枕经葄史者,何地无才;而率尔操觚、便求速化,此学人之通病也。鲲身王以四、五月来郡,祈祷于行宫无虚日;皆携所乞以归,明年必倍数酬之,如求利者乞钱、求名者乞笔乞纸之类。

  井边下石忍相残,得势谁知失势难;潮长潮消期倍速,几人着眼海门看!

  轰轰烈烈之时,争相趋附;一朝势败,反从而排挤之。炎凉之态,盖亦徒狃目前耳。鹿耳门至南路打鼓港,较同安、金、厦潮早四刻;打鼓港至琅峤,竟早一时。

  鸡似鸾凰彘似山,梨园子弟演分班;怪来海外都随俗,声味全无佛亦艰!

  七月普度,日夜演剧,有四、五台相连者。以鸡鸭作凤鸾状;以猪作山,布人物其上以供佛。

  劳身犹足博瓮餐,岁暮无衣意亦宽;不怕饥寒宁怕死,自家断送入三棺!

  台郡佣工所得常倍。地暖,冬月不需绵裘也。「三棺」者,猜宝「铜棺」也、吃鸦片「竹棺」也、狎妓「肉棺」也。

  怀中刺灭少遭逢,回首家山路万重;典尽征衫归未得,几人豪气傍芙蓉!

  台幕修脯丰于内地,游客争趋焉。然人浮于幕,强半赋闲。羁留海外不得归,因而冻饿者有之;胡轻去其乡耶?

  一席珍肴费数金,万钱日食更难禁;不如真率温公会,嘉话流传直到今。

  寻常筵席,每费三、四金;斗靡夸多,至十余金不止。

  杨仆楼船自列营,孙卢岛上尚纵横;薛文吉武威名在,如铁依然旧土城!

  游击吉凌阿用兵得法,蔡牵之乱力战有功。时台湾令薜志亮号爱民;民为谣曰:『武官有一吉,文官有一薛;任是蔡牵来,土城变成铁』!

  挂籍牙门意气盈,衅争竹徃徃启编氓;沈几谁似黄都阃,一语从容遏乱萌。

  黄淡川参戎(清泰)任彰化都司时,大墩民与汛弁争。汛弁故捏其词,上下惶恐。君急慰诸营将曰:『此妄语耳!若稍涉张皇,愚民畏罪走险,转生他变』;乃只身往谕之,兵民帖然。嗟夫!使将帅尽如君者,岂有兵民之祸哉?

  分疆画界立公厅,盘踞俨然犄角形;传首已教心胆落,古来兵法本兼刑。

  班兵各据一隅,私立「公厅」为聚议之所。提标兵据宁南坊,漳镇、诏安、云霄兵据镇北坊,同安兵据东安坊,本土募兵则分据西定坊之开仙宫、辕门街诸处,赌场、烟馆、娼窝、私典皆其所为。白昼劫夺财物、掳掠妇女,守土官不敢治,将弁亦隐忍听之,惧其变也。不知台兵多住家内地,一有叛乱,戮及妻孥,敢为变乎?闻乾隆末年奎总镇(林)知兵之强悍难制也,严治之。兵胁众缴刀铳,公许之,示以期;至期,令五人为一牌,以次入缴。公升堂,先召五人入,不见出;次召五人入,不见出;次又召五人入,不见出;其在外候缴者,久之不闻消息;须臾,内持五头出,又召第四牌入;诸兵在外见者,咸鸟兽散。其在内十人,甫入见五头,惧而求免;各予以责革。一军肃然,孰谓兵之不可治乎?

  戎马书生气浩然,军中草檄笔如椽;功成不复论酬赏,大海归来月满船。

  蓝鹿洲(鼎元)以诸生佐从兄廷珍平朱一贵之乱,军中筹策悉藉赞襄;平台后归,不言功绩。其自序有『事定归来,满船明月』之语。

  一岛能伸气浩然,铺扬盛烈亦微权;覆盆冤诉何从达,金镜曈曈照海堧。

  英人滋事以来,南凭浙、粤,北驶燕、齐;秽毒之流,上干天怒。鸡笼一役,虽曰受制尾闾,而敌忾同仇,究关众愤。论功行赏,作民气,即以壮国威也;议者不原其意,辄以冒滥为辞。信漏网之顽谗,阻干城之义勇;攀辕泣诉,舆论莫伸!幸宣宗皇帝洞烛隐微,镇、道二臣仅施薄谪;嗣皇御极!功罪益彰;桂海用兵,并加节钺。知人则哲,不其然欤?

  忠毅勋猷勒鼎钟,王邱英勇继前踪;手歼狂寇鲸波里,不愧天朝五等封!

  李忠毅公(长庚)殁后,王军门得禄、邱军门良功卒击沉蔡牵船于鱼山外洋。奏入,王得禄晋封子爵、邱良功晋封男爵。

  柯亭德教孰能如?遗墨犹黏四壁虚;东里西华憔悴甚,几人渡海吊幽居!

  柯仪周广文掌教崇文数年,培植人材,不遗寒畯。每课文,评定甲乙,揭其尤者贴于壁,俾相观摩;或自作以为程序,台士称之。内渡后,旋卒;其后人不能自立。周光邰明经省试时,尝至其家。

  一死都缘抚字劳,不徒冰雪励清操!鸡笼山下舆人在,歌罢前曹复后曹。

  曹怀朴司马,河内人也;治淡五年,方正廉洁,爱民如子。滇南曹馥堂(树桂)继之;其约己勤民,殆有过焉;莅任八阅月,积劳而卒。至今,淡人犹称前、后曹也。

  杀贼书生勇独饶,一门义烈薄云霄!未妨冷吃阑干菜,热血千年自不消。

  闽县叶梦苓,字景西、一字松根;乾隆二十七年举人,官凤山县学教谕。五十一年林爽文之乱,城陷,梦苓率乡勇御贼埤头街;被执,骂贼死。继妻林氏红玉闻难自缢,以救免;复入井,不死;一日突取刀截其喉半断,村妇以药掩之;卧月余,防者稍懈,卒以手绝吭而死。次子殿材、三子殿豪、四子殿杰、幕客庄如圭、圭侄鸣璧(一作其徒)、家丁林长飞、林德、陈益,并殉难。事闻,赐祭葬,予云骑尉世职。按「东瀛纪事」惟纪梦苓死为五十二年正月十五日,不及从殉诸人;故备录之。

  谁兴水利济瀛东,旱潦应资蓄泄功!溉遍陂田三万亩,至今遗圳说曹公(字书「无圳字」,俗制也;音若「畯」)。

  曹怀朴(谨)令凤山时,开九曲塘,引淡水溪。垒石为五门,以时启闭,自东而西,入于海。计凿圳道四万三百六十丈,分筑十四坝,灌田三万一千五百余亩,岁可加收早稻十五万六千六百余石。踰一岁而功成,熊介臣观察(一本)名以「曹公圳」。今则修筑不时,故道渐塞;而台、嘉二邑旱田居多,无堤防沟渠之利,为政者宜亟筹之!

  鸿荒凿破海天空,慷慨当年赋大东!无数明珠遭按剑,怜才倍忆捞虾翁。

  蔡香祖(廷兰),澎湖人;以诸生充道光十七年拔贡,旋举于乡;二十四年,成进士,出为陕江令。澎之科第,自廷兰开也。道光十一年,澎湖风灾。周观察凯自厦往账,廷兰为「请急赈歌」上之,一见倾心;既而视学台、澎,遂膺首选。师生沆瀣,时并称焉。嗟夫!青云之士,不附骥尾而名不彰者,可胜道哉!吾欲梦周公矣!观察常自号「富春江上捞虾翁」。

  养晦衡门亦自清,闾阎疾苦不关情;独怜头白归田叟,问俗犹闻太息声!

  士大夫居乡,绝迹公门、不闻外事,亦可谓矫矫自好者矣。然一方有当兴之利、当除之弊,官民阻隔,上之情不下通、下之情不上达;联上下之情而随事补救之,不有赖于方正之乡先生哉?陈星舟州倅(震曜)为诸生时,凡里中善事,辄身任之,不惮贤劳。既以优贡官广文,爱才好义、遇事敢言;上官器重之。自陕之宁羗归,宦橐萧然。年踰七十矣,犹以人心、风俗为忧。撰有「归田问俗录」一卷。

  迎年饯腊事休论,爆竹声中欲断魂;争得城西黄太学,一囊夜半忽敲门。

  黄太学拔萃居总赶宫,由贫致富,好行善事。郡中有大役,必佽助成之。尝立「引心文社」以育后进,捐赀为饭食、奖赏之资。设馆待应试寒士,日给瓮飧;获隽者代为经纪,罢黜者亦资以归,士林颂焉。每岁除前三日,预贮千金,遇亲朋告匮,随所需以畀;除夜自出巡历街巷,见不能度岁者,必有馈贻。今其子孙官学校、登贤书者比比矣。

  黄家亭馆傍城隅,一瓣香烧仰楷模;遂使陆机怀祖德,拜坟当日有遗图。

  黄秀才献南,家在佛头港。馆中祀有李秀才梦琼栗主,其尊甫锦尚所从学者也。不忘其师,可以风矣。先王父素堂公从陈虞英先生学;先生殁,无嗣,公亦祀之于家。有「竹柄山拜坟图」,多名人题咏。

  覆雨翻云事可欷,巨卿白马已称稀!君看札佐张巡检,朽骨犹能万里归。

  彰化张源怘官黔之札佐巡检,殁于任;宦橐萧然,旁无亲属。其友黄锋(字楚实)吁于当道,醵集数百金,柩始得返。留黔三载,黔人义之,争咏歌其事。

  交口争闻詈蠹胥,铮铮也有铁相如;一编抵得传家宝,我亦低头守拙居。

  「守拙居苫余录」,台邑监生蔡国香纂。国香为道署吏,廉谨有士风;集家训及自作诗为一帙,语语真切,可当规箴。

  纷纷番割总殃民,谁似吴郎泽及人!拚却头颅飞不返,社寮俎豆自千春。

  沿山一带,有学习番语、贸易番地者,名曰「番割」;生番以女妻之,常诱番出为民害。吴凤,嘉义番仔潭人,为蒲羗林大社通事。蒲羗林十八社番,每欲杀阿豹厝两乡人;凤为请缓期,密令两乡人逃避。久而番知凤所为,将杀凤;凤告其家人曰:『吾宁一死以安两乡之人』。既死,社番每于薄暮,见凤披发带剑骑马而呼,社中人多疫死者;因致祝焉,誓不敢于中路杀人。南则于傀儡社、北则于王字头,而中路无敢犯者。凤坟在林社,社人春秋祀之。

  辛苦耕渔朝暮偕,饥来薯米爨牛柴;煌煌六十年中纪,贞节如林聚一涯!

  澎地之耕者,男人仅犁耜反土。而栽种耘耨,俱女人任之;又随潮消长,拾取虾蟹蠃蛤之属以赡其家。以薯干煮粥而食,曰「薯米」。无薪以牛粪爨,曰「牛柴」。蒋通守镛「澎湖续编」去胡通守建伟「纪略」之成仅踰周甲,而「列女」一门增至一百二十二人,比他志独盛。鲁敬姜之言曰:『凡人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恶心生』;其此之谓欤?

  阐幽郡伯有传文,吴女沉冤得上闻;我向昭忠祠外过,披榛空访守娘坟!

  邓菽原太守(传安)有「书彰化吴贞女事」,见「蠡测汇钞」。陈守娘,郡城东安坊经厅巷人;夫殁守节,姑强令更适,不可。姑之女常谮之,百端凌虐,肌无完肤。一日,母女共缚守娘于■〈登上廾下〉,以锥刺其下体而毙。里人鸣诸官;台湾令某欲寝其事,检尸曰:『无伤也』。众愤,毁令舆;令惧,乃定谳。此道光末年事也。初葬昭忠祠后山仔尾,屡着灵异,祈祷者无虚日;官以其惑民,为改葬之。

  贞烈陈黄报所天,捐躯无媿五妃贤;匆匆六甲光彤史,况沐皇风二百年!

  陈烈妇、黄弃娘,并郑时人;郡邑志有传。草昧之初,而九烈三贞煌煌志乘;今入版图将二百载矣,列圣相承昭然礼法,有不共被涵濡哉?近周光邰明经欲辑台郡节烈勒成一编,诚盛举也。『起年灭年,六甲更始』,郑氏初谶语也;详见「池北偶谈」。

  四年炎海寄微官,虚吃天朝苜蓿餐;留得秦中新乐府,议婚伤宅总忧叹!

  己、庚、辛、壬,历四载矣。
杨序

  雍正中,巡台御史夏公之芳有「台阳杂咏」百首传播艺林;东瀛风土,胪写略备。顾今昔情形不同,百余年来,内山日辟,风气益开。同治末,日本借番社起衅,朝廷命重臣经理其事;于是「开川抚番」之议起,移福建巡抚驻台主持大局。光绪元年,中丞王公莅台;海波不兴,庶务毕举。暇时,作「台阳杂咏」数十首,足与夏公后先辉映。一时随员中如何竟山司马、校官中如马子翊孝廉,皆有继作。王公诗清华婉约,深得古竹枝之遗;何、马二公诗综练谣俗、经纬风雅,山川之灵异、习尚之俶诡、物产之繁变,举可考而知。合而刻之,固足以见一时赓和之盛,又可贻他日釆风之资;未容与风云、月露之词同观也!

  光绪辛巳嘉平之望,江右新城杨希闵铁佣。
 
龚序

  由泉郡迤大海东溯水驿七百余里,历澎湖三十六岛,有娑洋之浮沤,为台员之■〈宀居〉落。牛女绝域,禹迹之所不经;虎贲略地,隋代之所未及。我朝版图远拓,收五十屿全区;师旅时行,奠二千年荒徼!皇舆大一统,联宙合为家庭;帝命式九围,从海岛置郡县。鲲洋既达,鳀壑无阻。听欢呼番语,补萧梁职贡之图;愿长振天声,迈炎汉燕然之嵑!不须徐福,仙药可求;已逝田横,蛮化几换!遂有釆风问俗,握椠怀铅:哦东坡海外之诗,写梅溪会稽之赋;「台湾纪巡」百首争传(夏之芳着),「社寮杂诗」一卷成袟(吴廷华着);「渡海舆记」附台郡番境之歌,「赤嵌笔谈」录蓝氏近咏之作(蓝鼎元着)。久已捪罗风土,■〈艹〈氵叅〉〉缋山川;操锺仪之土风,成溪蛮之丛笑。后有作者,得毋添足、抑类效嚬乎!不知事已鬲百余年,地更辟数千里:开山抚番,增名郡于台北;巡边驻节,命大吏以渡东。内山日廓,风气日开;见闻互■〈枝上山下〉,建置又变。傥继作从■〈契,合代大〉,昔将专美;新事弗收,后恐尘灭!

  前中丞宝应王公,开府来闽,移旌涉徼,海波不扬。公余多暇,倡为「台湾杂咏」三十二首、「续咏」十二首;福州马子翊广文,校官是地,复得七律三十首;山阴何竟山太守,捧檄彼都,更成二十四律。前隅后于,此倡彼和。诗成自注,格非竟创;事靡不搜,典足参故。中丞响嗣竹枝,深得诗人之旨;太守意新莩甲,能补广文之遗。洎乎少陵失武,意林霣总;太守乃胪厥众美,都为一编。今夏雕成,出以见示。蒙受而读之,骈坒方物,罗列掌故;凡制度沿革、道里远近、习尚俶诡、民夷纯杂,靡弗讽诗而得,不翅按图以稽。考南路、北路,如掌现螺纹;察熟番、生番,俨身临鹿耳。三茅港外,观■〈〈朿朿〉上入下〉■〈束页〉童犵老之风;八卦山前,添龙户马人之典。匪如风云月露,状景物于词章;且看椰树桐花,尽锦囊之吟料。杜老以诗史着,不特夔州能传;白傅讽乐府吟,直使鸡林解辨!炀芬海峤,清癯如郁林装;爚釆瀛壖,富丽夺波斯藏。凡在桑梓,幸获创闻;他日輶轩,用兹下采。是为有用之书,诚有见乎其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