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麓堂诗话
文章固关气运,亦系於习尚。周召二南、王豳曹卫诸风,商周鲁三颂,皆北方之诗,汉魏西晋亦然。唐之盛时称作家在选列者,大抵多秦晋之人也。盖周以诗教民,而唐以诗取士,畿甸之地,王化所先,文轨车书所聚,虽欲其不能,不可得也。荆楚之音,圣人不录,实以要荒之故。六朝所制,则出於偏安僭据之域,君子固有讥焉,然则东南之以文著者,亦鲜矣。本朝定都北方,乃为一统之盛,历百有馀年之久,然文章多出东南,能诗之士,莫吴越若者。而西北顾鲜其人,何哉?无亦科目不以取,郡县不以荐之故欤?
昔人以“打起黄莺兒”,“三日入厨下”为作诗之法,後乃有以“谿回松风长”为法者,犹论学文以《孟子》及《伯夷传》为法。要之,未必尽然,亦各因其所得而入而已。所入虽异,而所至则同。若执一而求之,甚者乃至於废百,则刻舟胶柱之类,恶可与言诗哉?
诗之为妙,固有咏叹淫泆,三复而始见,百过而不能穷者。然以具眼观之,则急读疾诵,不待终篇尽帙,而已得其意。譬之善记者,一目之间,数行可下。然非其人,亦岂可强而为之哉?萧海钓文明尝以近作试予,止诵一句,予遽曰:“陆鼎仪。”海钓即笑而止。
文章如精金美玉,经百链历万选而後见。今观昔人所选,虽互有得失,至其尽善极美,则所谓凤凰芝草,人人皆以为瑞,阅数千百年几千万人而莫有异议焉。如李太白《远别离》《蜀道难》、杜子美《秋兴》《诸将》《咏怀古迹》《新婚别》《兵车行》,终日诵之不厌也。苏子瞻在黄州夜诵《阿房宫赋》数十遍,每遍必称好,非其诚有所好,殆不至此。然後之诵《赤壁》二赋者,奚独不如子瞻之於《阿房》,及予所谓李杜诸作也邪。
诗韵贵稳,韵不稳则不成句。和韵尤难,类失牵强,强之不如勿和。善用韵者,虽和犹其自作;不善用者,虽所自作犹和也。
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读书之多明理之至者,则不能作。论诗者无以易此矣。彼小夫贱隶妇人女子,真情实意,暗合而偶中,固不待於教。而所谓骚人墨客学士大夫者,疲神思,弊精力,穷壮至老而不能得其妙,正坐是哉。
今之歌诗者,其声调有轻重清浊长短高下缓急之异,听之者不问而知其为吴为越也。汉以上古诗弗论,所谓律者,非独字数之同,而凡声之平仄,亦无不同也。然其调之为唐为宋为元者,亦较然明甚。此何故耶?大匠能与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律者,规矩之谓,而其为调则有巧存焉。敬非心领神会,自有所得,虽日提耳而教之无益也。
陶诗质厚近古,愈读而愈见其妙。韦应物稍失之平易,柳子厚则过於精刻,世称陶韦,又称韦柳,特概言之。惟谓学陶者,须自韦柳而入,乃为正耳。
李杜诗,唐以来无和者,知其不可和也。近世乃有和杜,不一而足。张式之所和《唐音》,犹有得意,至杜则无一句相似。岂效众人者易,而效一人者反难耶?是可知已。
唐士大夫举世为诗,而传者可数。其不能者弗论,虽能者亦未必尽传。高适严武韦迢郭受之诗附诸《杜集》,皆有可观。子美所称与,殆非溢美。惟高诗在选者,略见於世,馀则未见之也,至苏端乃谓其文章有神。薛华与李白并称,而无一字可传,岂非有幸不幸耶?
《刘长卿集》凄婉清切,尽羁人怨士之思,盖其情性固然,非但以迁谪故,譬之琴有商调,自成一格。若柳子厚永州以前,亦自有和平富丽之作,岂尽为迁谪之音耶?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论者以为至妙。予不能辩,但恨其意象太著耳。
诗太拙则近於文,太巧则近於词。宋之拙者,皆文也;元之巧者,皆词也。
《唐音遗响》所载任翻《题台州寺壁》诗曰:“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既去,有观者取笔改“一”字为“半”字。翻行数十里,乃得“半”字,亟回欲易之,则见所改字,因叹曰:“台州有人。”予闻之王古直云。
胡文穆《澹庵集》载虞伯生《滕王阁》三诗,其曰:“天寒高阁立苍茫,百尺阑干送夕阳。”曰:“灯火夜归湖上雨,隔篱呼酒说干将。”信非伯生不能作也。今《道园遗稿》如此诗者绝少,岂《学古录》所集,固其所自选耶?然亦有不能尽者,何也?
元季国初,东南人士重诗社,每一有力者为主,聘诗人为考官,隔岁封题于诸郡之能诗者,期以明春集卷。私试开榜次名,仍刻其优者,略如科举之法。今世所传,惟浦江吴氏月泉吟社,谢翱为考官,《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取罗公福为首,其所刻诗以和平温厚为主,无甚警拔,而卷中亦无能过之者,盖一时所尚如此。闻此等集尚有存者,然未及见也。
刘草窗原博己巳岁有诗曰:“塞雁南飞又北旋,上皇音信转茫然。孤臣自恨无容地,逆虏谁能共戴天?王衍有时知石勒,谢玄何日破苻坚?京城四塞山河固,一望龙沙一涕涟。”关者伤之。今所刻本似此者,盖不多见也。
国初顾禄为宫词,有以为言者,朝廷欲治之,及观其诗集,乃用洪武正韵,遂释之。时此书初出,亟欲行之故也。
《红梅》诗押“牛”字韵,有曰:“错认桃林欲放牛。”《蛟蝶》诗押“船”字韵,有曰:“跟个卖花人上船。”皆前辈所传,不知为何名氏也?
国初人有作九言诗曰:“昨夜西风摆落千林梢,渡头小舟卷入寒塘坳。”贵在浑成劲健,亦备一体。馀不能悉记也。
罗明仲尝谓三言亦可为体,出“树”“处”二韵,迫予题戾。予援笔云:“扬风帆,出江树。家遥遥,在何处?”又因围棋出“端”“观”二韵,予曰:“胜与负,相为端。我因君,得大观。”固一时戏剧,偶记于此。(一擎按:国朝鄞人金埴专工此体,多至千篇,题曰《三言诗吃》,稿藏予家。)
京师人造酒,类用灰,触鼻蜇舌,千方一味,南人嗤之。张汝[A10]谓之“燕京琥珀”。惟内法酒脱去此味,风致自别,人得其方者,亦不能似也。予尝譬今之为诗者,一等俗句俗字,类有“燕京琥珀”之味,而不能自脱,安得盛唐内法手为之点化哉?虞伯生《画竹》曰:“古来篆籀法已绝,祇有木叶雕蚕虫。”《画马》曰:“貌得当时第一匹,昭陵风雨夜闻嘶。”《成都》曰:“赖得郫筒酒易醉,夜归冲雨汉州城。”真得少陵家法。世人学杜,未得其雄健,而已失之粗率;未得其深厚,而已失之臃肿。如此者未易多见也。
李长吉诗,字字句句欲传世,顾过於刿术,无天真自然之趣。通篇读之,有山节藻棁而无梁栋,知其非大道也。
作诗必使老妪听解,固不可。然必使士大夫读而不能解,亦何故耶?
张沧洲亨父、陆静逸鼎仪,少同笔砚,未第时,皆有诗名。亨父天才敏绝,而好为精链,奇思硬语,间见叠出,人莫撄其锋。鼎仪稍後作,而意识超诣,凌高径趋,摆落尘俗,笔力所至,有不可形容之妙。虽或矫枉过正,弗恤也。二人者,若天假之年,其所成就,不知到古人何等地步,而皆不寿以死,岂不重可惜哉?
谢方石鸣治出自东南,人始未之知。为翰林庶吉士时,见其《送人兄弟》诗曰:“坐来风雨不知夜,梦入池塘都是春。”争传尝之。及月课京都十景律诗,皆精凿不苟。刘文安公批云:“比见张亨父《十景》古诗,甚佳。”二友者各相叩其妙,可也。
夏正夫刘钦谟同在南曹,有诗名。初刘有俊思,名差胜。如《无题》诗曰:“帘幕深沉柳絮风,象床豹枕画廊东。一春空自闻啼鸟,半夜谁来问守宫?眉学远山低晚翠,心随流水寄题红。十年不到门前去,零落棠梨野草中。”人盛传之。夏每见卷中有刘钦谟诗,则累月不下笔,必求所以胜之者。後刘早卒,夏造诣益深,竟出其右。如《虔州怀古》诗曰:“宋家後叶如东晋,南渡虔州益可哀。母后撤帘行在所,相臣开府济时才。虎头城向江心起,龙脉泉从地底来。人代兴亡今又古,春风回首郁孤台。”若此者甚多。然东南士夫犹不喜夏作,至以为头巾诗,不知何也?
人但知律诗起结之难,而不知转语之难,第五第七句尤宜著力。如许浑诗,前联是景,後联又说,殊乏意致意!
诗有纯用平侧字而自相谐协者。如“轻裾随风★”,五字皆平;“桃花梨花参差开”,七字皆平;“月出断岸口”一章,五字皆侧。惟杜子美好用侧字,如“有客有客字子美”,七字皆侧,“中夜起坐万感集”,六字侧者尤多。“壁色立积铁”,“业白出石壁”,至五字皆入而不觉其滞。此等虽难学,亦不可不知也。
徐竹轩以道尝谓予曰:“《杜律》非虞伯生注,杨文贞公序刻於正统某年,定量德初已有刻本,乃张姓某人注。”渠所亲见。予求其本,弗得也。又言:“方正学《勉学》诗二十首,乃陈嗣初诗,为集者之误。”亦未暇深考,姑记之。(一擎案:“王士衤真云:‘《杜律》张性注,性字伯成,江西金谿人,元进士,尝注《尚书补传》。往在京师,曾得张注旧本。’”)
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譬之方言,秦晋吴越闽楚之类,分疆画地,音殊调别,彼此不相入。此可见天地间气机所动,发为音声,随时与地,无俟区别,而不相侵夺。然则人囿於气化之中,而欲超乎时代土这外,不亦难乎?
六朝宋元诗,就其佳者,亦各有兴致,但非本色,只是禅家所谓“小乘”,道家所谓“尸解”仙耳。
长歌之哀,过於痛哭,歌发於乐者也。而反过於哭,是诗之作也。七情具焉,岂独乐之发哉?惟哀而甚於哭,则失其正矣。善用其情者,无他,亦不失其正而已矣。
秀才作诗不脱俗,谓之“头巾气”;和尚作诗不脱俗,谓之“馂馅气”;咏闺阁过於华艳,谓之“脂粉气”。能脱此三气,则不俗矣。至於朝廷典则之诗,谓之“台阁气”;隐逸恬澹之诗,谓之“山林气”,此二气者,必有其一,却不可少。
韩退之《雪》诗,冠绝今古。其取譬曰:“随风翻缟带,逐马散银杯。”未为奇特。其模写曰:“穿细时双透,乘危忽半摧。”则意象超脱,直到人不能道处耳。
子贡因论学而知诗,子夏因论诗而知学。其所为问答论议,初不过骨角玉石面目采色之间,而感发歆动,不能自已。读诗者执此求之,亦可以自得矣。
陈白沙诗,极有声韵。《厓山大忠祠》曰:“天王舟楫浮南海,大将旌旗仆北风。世乱英雄终死国,时来竖子亦成功。身为左衤任皆刘豫,志复中原有谢公。人众胜天非一日,西湖云掩岳王宫。”和者皆不及。馀诗亦有风致,但所刻净稿者未之择耳。
庄定山孔旸未第时已有诗名,苦思精链,累日不成一章。如“江稳得秋天”,“露冕春停江上树”,往往为人传诵。晚年益豪纵,出入规格,如“开辟以来元有此,蓬莱之外更无山”之类。陈公甫有曰:“百链不如庄定山。”有以也。
诗文之传,亦系於所付托,韩付之李汉,柳付之刘梦得,欧有子,苏有弟。後人既不前人若,又往往为辑录者所累。解学士缙大绅,才名绝世,诗无全稿。黄学士谏收拾遗逸,漫为集刻。今所传本,如《采石吊李白》《中秋不见月》,不过数篇。其馀真伪相半,顿令观者有《枫落吴江冷》之叹。然则江右当时之英,安能逭後死者之责耶?若杨文贞公《东里集》,手自选择,刻於广东,为人窜入数篇。後其子孙又刻为续集,非公意也。刘文安公亦自选《保斋存稿》,至以馀草焚之。而其所选又徇其独见,与後进之论,或不相合,不可晓也。
杨文贞公亦学杜诗,古乐府诸篇,间有得魏晋遗意者,尤精鉴识,慎许可。其序《唐音》,谓可观世变。序张式之诗,称勖哉乎楷而已。
蒙翁才甚高,为文章俯视一世。独不屑为诗,云:“既要平侧,又要对偶,安得许多工夫?”然其所作,如《公子行》《短短床》二曲,绰有古调。《留侯图》四绝句,句意皆非时人所到也。
刘文安公不甚喜为诗,纵其学力,往往有出语奇崛,用事精当者。如《英庙挽歌》曰:“睿皇厌代返仙宫,武烈文谟有祖风。享国卅年高帝并,临朝八闰太宗同。天倾玉盖旋从北,日昃金轮却复中。赐第初元臣老朽,受恩未报泣遗弓。”今集中《石钟山歌》等篇,皆可传诵,读者择而观之可也。
五七言古诗仄韵者,上句末字类用平声。惟杜子美多用仄,如《玉华宫》《哀江头》诸作,概亦可见。其音调起伏顿挫,独为趫健,似别出一格。回视纯用平字者,便觉萎弱无生气。自後则韩退之苏子瞻有之,故亦健於诸作。此虽细故末节,盖举世历代而不之觉也。偶一启钥,为知音者道之。若用此太多,过於生硬,则又矫枉之失,不可不戒也。
昔人论诗,谓“韩不如柳,苏不如黄”。虽黄亦云“世有文章名一世,而诗不逮古人者,殆苏之谓也”,是大不然。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著不得。其势必久而渐穷,赖杜诗一出,乃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於是情与事,无不可尽。而其为格,亦渐粗矣。然非具宏才博学,逢原而泛应,谁与开後学之路哉?
欧阳永叔深於为诗,高自许与。观其思致,视格调为深。然校之唐诗,似与不似,亦门墙籓篱之间耳。梅圣俞云:“永叔要做韩退之,硬把我做孟郊。”今观梅之於孟,犹欧之於韩也。或谓梅诗到人不爱处,彼孟之诗,亦曷尝使人不爱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