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星说诗


四三、杨廉夫“小窗灯火夜如年”句,妙于唐子西“日长如小年”句。

四四、阆仙五律清警拔俗,姚合犹不逮,然其句法亦有生硬处。盖律诗意欲其生新,字面仍求平静,不可着一点火气,不可使一笔很笔也。五律如温飞卿之清新,张文昌之平静,几几乎驾阆仙而上之。

四五、唐以前毕竟支语多。世人每出大言,以为诗始于《三百篇》,盛于汉魏,至唐而衰。此犹之舍尧、舜、汤、武,而高谈神农也。

四六、郑板桥“看月不妨人去尽”句,非绝顶性灵说不出。此公虽学浅,而诗气极清。随园谓诗非其所长,不尽然也。

四七、乐天之诗,十倍微之,而白与元当时并相推重,殊不可解。偶读诚斋《读长庆集》云:“读过元诗与白诗,一生太傅重微之。再三不晓渠何意,半是交情半是私。”

四八、作诗必须“毋固”、“毋必”,而断不可“毋意”、“毋我”。下能“毋固”、“毋必”,便是黄山谷之恶相;不能有意、有我,便是王李等之乞相。

四九、袁子才论诗必以唐宋并称,见人尊唐黜宋,便谓其迂。此语吾姑弗与辨,第就子才所谕者论之:荆公、山谷,宋之有名人也,子才力诋其诗;东坡,宋之巨擘也,子才亦时时指其病痛。至若子才所心佩者,则一诚斋耳。诚斋一人能敌唐之李、杜、韩、白乎?

五○、诚斋诗多滞笔、率笔,诗序称其始学江西,既学后山,又学半山,又学唐人绝句。后官荆溪,忽若有得,自焚少作千余首。今观其诗,犹恨诚斋当时未能尽将集中恶诗焚毁。尤延之云:“诗何必一体?焚之可惜也。”此真不知诗者之言。后村比之于太白,重诚斋太过,知太白浅矣。

五一、分界古诗与乐府,分界作诗与填词,俱是不通人语。

五二、古诗《孔雀东南飞》一首,气韵自宽。明弇州《袁江流》博茂汪洋,极有古趣。近胡稚威《李三行》魄力亦可,而支处多矣。

五三、子建《美女篇》云:“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以下列陈金环、金爵钗、琅玕、明珠、珊瑚、罗衣等字样,岂有如此富贵女人而采桑路上者乎?最不通者,莫如“长啸气若兰”五字,女人长啸,狂怪极矣。

五四、《庄子》曰:“五帝之治,犹之五味不同而皆可于口。”《淮南子》曰:“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面,梨橘枣栗不同味。”千古名论。

五五、小修隽爽,不下中郎。

五六、或问袁子才云:“近时诗当以何人为第一?”袁转问:“《三百篇》当以何首为第一?”或不能答。彼以为诗各成一派,不可分优绌也。余谓此子才恃才逞辨耳,非确论也。诗各成一派,是也,然必其诗能自成一家,方能各成一派。若其诗未能成家,则不可不上下其手矣。凤凰翔于天,雀翔于蓬蒿之下,谓之各有一派,可也;谓之无可优绌,不可也。神龙游于天,蛆黾处于藩溷之间,谓之各有一派,可也;谓之无可优绌,不可也。今举渔歌樵唱之声,与袁并处于骚坛之上,谓之各成一派,可乎?

五七、钱仲文“竹怜新雨后”句,净绝可喜。

五八、洪稚存谓蒋心余如“剑侠入道,犹余杀机。”余谓心余诗,杀机则有之,剑侠则未也,入道则更未也。

五九、徐文长诗:“千峰见日天犹夜,万国浮空水自平。”杰句也。

六○、太白诗“花暖青牛卧”,沈归愚云:“或称青牛为青虫,亦通。”是成底语!

六一、小杜不过晚唐一伶俐后生,何至如洪稚存径置诸元、白、东野之上耶?且称其古体有气势,亦不然。

六二、吴野人五律颇清警,七古好作六四句、八字句,支拙万分。夫创调可也,创不通行之调,造立不直之句,不可也。试思太白七古,飞行绝迹,迥出常格之外,何尝有不惬之调哉?

六三、秋谷论诗,不为无见。其诗则纯系苏、黄习气。贬刺渔洋,太入阴狠。其《咏萤诗》云:“虽凭草为质,不借月为光。”又云:“请看落荒野,何异大星芒。”合其分矣。

六四、秋谷诗生硬无情,于宋颇似山谷。

六五、见说部有痛赞杜者,余亦痛恶之。非恶其赞杜也,恶则所赞者非杜集中好诗耳。

六六、方子云律句,初展卷极为奇警,越宿观之便寡味。因思江进之言:“诗出于假则不佳,即佳亦无趣。”方诗佳则佳矣,免不得一假字。

六七、洪稚存排邵子湘诗文,谓其描头画角,无真性情与气,甚是。然洪谓邵“描头画角”,余亦谓洪“拗头折角”。

六八、咏物诗近世诗家最擅场,古人不能及也。

六九、近世周文炜尝言:“妇女不宜识字。至世家大族一二诗章,不幸流传,必列于秆子之后,娼妓之前,岂不可耻。”此种虐谑,实令人恨!只得普愿天下选闺媛诗者,附诸父兄夫子后,以免得此等恶少横作澜语。

七○、前人相沿拟古,原属可厌。李于鳞代古人作公讠燕诗,尤属无谓。古人非不能诗,谁要后人与他代作。此辈胸中笔下,有一副摹古学问,竟无出路,故借此发抒,真可笑。

七一、放翁诗:“诗到无人爱处工。”袁石公尺牍论诗云:“仆求自得而已,他则何敢。”又云:“去唐愈远,愈自得意。”此语我欲言之久矣。

七二、吴骏公《题士女图》十二首,咏《虞兮》云:“博得美人心肯死,项王此处是英雄。”最佳。

七三、香山善于说俗话,益觉其雅趣。杜老不善于说俗话,故说俗话处转见笨滞。

七四、宋徐仲车诗极健,《华阳山》句云:“半峰已断人间路,绝项自开天上花。”佳句也。

七五、“池塘生春草”,当时人以为有神助,叶梦得更称其工,元好问更称其新,董其昌亦云千古奇语。“芙蓉露下落”二语,许ダ尊之,谓非唐人所能。《苡》、《殷雷》、《四愁诗》,王士礻真称其不用浅深,不用变换,略易一二字,而其味油然自得。又以“女心伤悲”、“鹳鸣”、“妇叹”等句为六朝唐人之祖,以“或降于阿”等句为画手未能如此。又洪亮吉以“青青河畔草”、“东风摇百草”、“春草碧色”等句谓非后人所及。如此论诗,真不知天下有羞耻事。

七六、王阮亭谓诗有神韵,天然不可凑泊者,自称其《登燕子矶》“吴楚青苍分极浦,江山平远入新秋”句与焉。如此庸烂调,而犹自以为神韵。此老一生用心于此,可嗤也。其诗题云:《登燕子矶绝顶》,夫燕子矶高不过数十丈,算不得山,无所谓绝顶。如此惊张,竭景毕露。沈归愚所谓登陟培娄,便拟嵩华者也。

七七、以恶滞为沉雄,以庸烂为神韵,以芜秽为绮丽,以枯窘为有不尽之意,以粗鄙不可耐之词,谓其类青莲、玉局,此皆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也。

七八、弇州题《孙太初》诗:“生不必父与祖,死不必孙与子。”二语真奇绝。

七九、只可使典故供我嬉笑怒骂,不可使典故供我填砌摆设。

八○、“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言无定向也。无甚深意,不必深究。放翁以“望城北”为“忘城北”,谓其皇惑避死之际,不能记南北也。语便沾滞。渊明自称读书“不求甚解”,此乃开辟以来第一会读书人,后世未有也。

八一、天下事,能者其法简,不能者其法必多。乱世多刑法,俗吏多仪节,假道学多规矩,不善书者多考校执笔磨墨,不能文者多考校反正曲折,不能诗者多考校格调体制。

八二、毛先舒论叶韵,有法叶、臆叶之别。我道既已叶矣,又奚论其法、臆耶?况法叶多不合时宜,与其法叶,不如臆叶为是。

八三、礼从宜,诗亦从宜。每见诗人用古韵法押入句尾,如“下”字押入七尘,“林”字押入十三覃之类。句虽佳,其音不谐,颇为扫兴。每见诗人将惯用作仄声者作平声,惯用作平声者作仄声,如“中兴”之“中”、“离群”之“离”作去声,“料想”之“料”、“忧患”之“患”作平声,将一副考据面孔随处摆布,最为无味。

八四、杨升庵以戴复古诗为无百字成诵。余以为不止戴一人,宋人通病如此。唐以前诗亦是如此,杜子美亦是如此。

八五、袁中郎神骨迥出尘俗,运笔尤如斩钉截铁,明之诗人未有及也。俗子诋中郎浅俗,不论其全体之骨髓,而举一二端之皮毛,是未读中郎诗者也。随园性情于中郎为近。随园才大而近俗,中郎骨奇而益清,而乃操同室之戈,漫加诋毁,吾不知之矣。

八六、香山律诗,冗塌最多。

八七、查初白《歌风台》诗云:“时来将相皆同里,泪落英雄有故乡。”笔力沉雄极矣。袁子才云:“多情方是真天子,无赖依然旧酒徒。”亦快人意。

八八、古辞“逢逢白云”,“逢逢”二字甚佳。以下一西、一东、一南、一北,乃孩语。

八九、俗子以杜诗为工,余以为不工莫如杜。论杜者不当以工不工较量也。欲求其好处,先看其全部,不可以一首求之;看其全首,不可以一字一句求之,否则所得皆糟粕耳。

九○、古来梅花诗极多,苦无佳构。君复八诗最名,而支句实多。“暗香”、“雪后”二联,欧黄赏之,语自清韵。余犹病其“忽横枝”三字太生,“浮动”两字不当。方虚谷所选宋代咏梅恶诗尤多,明青邱诗亦无佳处。

九一、“暗香”、“疏影”两句,本是六朝人句。君复仅为易句首二字,尤为无取。

九二、赵瓯北、张船山咏梅亦有佳句。但此辈言其身分,而不状其体态,与君复诗不同。状其体态为难,言其身分却易。

九三、《随园诗话》载高南阜《雁字诗》:“落霞点出簪花格,骤雨催成急就章。”下一句乃袁中郎《雁字诗》,特易其“暮”字作“骤”字耳。

九四、尤侗笑白香山“达哉达哉白乐天”语,谓如白头老妇,自夸守节。此语亦直抄袁中郎语。

九五、李沧溟有句云:“山路入鸣蝉。”是化工之笔。唐高达夫“匹马随蝉声”,略有此意。吴野人“日落入蛙声”,亦神句。

九六、黄九烟诗云:“高山流水诗千轴,明月清风酒一船。借问阿谁堪作伴,美人才子与神仙。”真言我所欲言。又《将就园记》中《百花村》一绝云:“众香国里朝臣妾,万绿丛中长子孙。即使乾坤终混沌,也须还我百花村。”七绝二十首,此为独绝。

九七、李群玉神气洒落,极似太白,而清刻则为太白所无,晚唐当首屈一指。

九八、玉川七古佳者直是太白。《月蚀诗》独艰不成文,转以此诗得退之和而有名。甚矣,退之之好怪也!

九九、剪彩之花,非不美也;糖饵之味,非不甘也。然较之时花鲜果,则有异矣。此天资、人力之分也。

一○○、瓯北诗快意出色处,千人皆废。惟贪为考据,杂以诙谐,去中道盖远。沧浪以坡、谷有子路事夫子气象,然宋人毕竟近古。

一○一、王元美谓太白诗百首之后易厌。余谓古来好诗,求其百首之后不厌,亦大难。

一○二、余集中绝少排律,以其如方轮之车,虽甚泽可观,诚欲使之破敌行路,则不能也。古庾子山诗乎已有排律面目。唐以来排律始盛,杜老长排亦多笨滞。近世诗人几于人人集中必有百韵排律一首,多者至二百韵,究之支劣拙滞,不复成诗。就有不恶,不过应酬门面,终无可取。

一○三、凡作诗须有大题目,然后作长篇、长句。今人每遇芥子大事,便作大篇,不值一笑。

一○四、李诗《天马歌》一首,毫无意味,恐亦赝也。《古风》五十九首亦多熟套。

一○、五张文昌诗调新神远,诸体皆佳。五律尤造平淡,为不可及。虽与王仲文齐名,实非王所及。余于其诗有偏嗜焉。

一○、六太白诗:“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解者曰:“自从建安来者,犹言建安以后也,非云建安之时也。”余谓作建安以后讲固可,即作建安之时讲亦可,建安诗固亦无足珍也。退之诗:“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此第一等口气,非豪杰之士不敢言。艾千子尝云:“《选》不足学,曹、刘、李、杜略无可取。”骤闻其语,毋乃太过。细而思之,方知千子言亦有理。明代诗人林立,诗卒不佳者,其病正坐于摹古、学古、有取于古耳。如千子所云,将扫尽陈言,语语独创,亦是道理。陈卧子妄与千子强辨,此卧子所以不高也。

一○、七查初白诗,赵云崧服之矣。其诗不乏佳篇,实病气促。洪稚存称其善写情,故宛转关生,一唱三叹。余谓查诗之病,正在其不能一唱三叹耳。袁于才称其善于白描,余谓查实未尝白描,特无才气能动荡,故只觉其乾瘪耳。

一○、八七古不可作“仄仄平平平平仄”句。哑句最多,此为第一不堪入听者。如“长夜漫漫何时旦”一句,便是哑句之祖。后世诗家如此颇多,不胜枚举,可即此推之。《声调谱》忌用句法甚多,独不见及此。

一○九、张、王哑句最多,明公安亦然。

一一○、“天地几多云外鹤,古今无数茧中蚕。”史梧冈诗也,极有神悟。

一一一、黄仲则“风旋惊鸦忽入云”句,“旋”字状飞鸦极工。

一一二、《两当轩诗》瑕瑜杂出,去取无当,此皆仲则早死之故。若出于仲则手定,决不如此。仲则以《太白楼诗》得名,随园又甚称其《观潮行》,此二诗其实未足为仲则异。集中《焦节妇行》,余尝熟读之。

一一三、瓯北谓竹老手颓唐,不知赵之颓唐十倍于朱。随园以瓯北人老成精语,谓如“钧天广乐时怪鸱一鸣,沐猴一舞。”不知袁诗之怪鸱、沐猴,正复不下于赵。知彼不知己,是才人一病。

一一四、刘叉以《雪车》、《冰柱》诗得名,诗实不佳。且小题大做,己非内教。其“酒肠宽似海,诗瞻大于天”二语,却系狂语。

一一五、尤展成《于京集口号》云:“丹墀紫阁极崔嵬,驷马高车亦壮哉。却喜梦中都不见,闲游仍到故园来。”胸次绝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