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概

  少陵於鲍、庾、阴、何乐推不厌。昌黎云:“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韩之论高而疏,不若杜之大而实也。
  论李、杜诗者,谓太白志存复古,少陵独开生面;少陵思精,太白韵高。然真赏之士,尤当有以观其合焉。
  王右丞诗,一种近孟襄阳,一种近李东川,清高名隽,各有宜也。
  王摩诘诗,好处在无世俗之病。世俗之病,如恃才骋学,做身分,好攀引,皆是。
  刘文房诗,以研炼字句见长,而清赡闲雅,蹈乎大方。其篇章亦尽有法度,所以能断截晚唐家数。
  高诗,《两唐书本传》并称其“以气质自高”。今即以七古论之,体或近似唐初,而魄力雄毅,自不可及。
  高常侍、岑嘉州两家诗,皆可亚匹杜陵。至岑超高实,则趣尚各有近焉。
  元道州著书有《恶圆》、《恶曲》等篇,其诗亦一肚皮不合时宜。然刚者必仁,此公足以当之。
  孔门如用诗,则於元道州必有取焉,可由“思狂狷”知之。
  “独挺於流俗之中,强攘於已溺之後”。元次山以此序沈千运诗,亦以自寓也。
  次山诗令人想见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其疾官邪、轻爵禄,意皆起於恻怛为民,不独《舂陵行》及《贼退示官吏》作,足使杜陵感喟也。
  元、韦两家皆学陶。然苏州犹多一“慕陶直可庶”之意,吾尤爱次山以不必似为真似也。
  韦苏州忧民之意如元道州,诚观《高陵书情》云:“兵凶久相践,徭赋岂得闲!促戚下可哀,宽政身致患。日夕思自退,出门望故山。”此可与《舂陵行》、《贼退示官吏》作并读,但气别婉劲耳。
  钱仲文、郎君胄大率衍王、孟之绪,但王、孟之浑成,非钱、郎所及。
  王、孟及大历十子诗,皆尚清雅,惟格止於此而不能变,故犹未足笼罩一切。
  诗文一源。昌黎诗有正有奇,正者,即所谓“约《六经》之旨而成文”;奇者,即所谓“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
  昌黎《赠张籍》云:“此日足可惜,此酒不足尝。”儒者之言,所由与任达者异。
  太白诗多有羡於神仙者,或以喻造世之志,或以喻死而不亡,俱不可知。若昌黎云:“安能从汝巢神山。”此固鄙夷不屑之意,然亦何必非寓言耶?
  昌黎诗陈言务去,故有倚天拔地之意。《山石》一作,辞奇意幽,可为《楚辞招隐士》对,如柳州《天怼》例也。
  昌黎七古出於《招隐士》,当於意思刻画、音节遒劲处求之。使第谓出於《柏梁》,犹未之尽。
  “若使乘酣骋雄怪”,此昌黎《酬卢夫望秋作》之句也。统观昌黎诗,颇以雄怪自喜。
  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然此但宜施之古体,若用之近体,则不受矣。是以言各有当也。
  昌黎自言其行已不敢有愧於道,余谓其取友亦然。观其《寄卢仝》云:“先生事业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绳己。”荐孟郊云:“行身践规矩,甘辱耻媚灶。”以卢、孟之诗名,而韩所盛推,乃在人品,真千古论诗之极则也哉!
  昌黎《送孟东野序》称其诗以附於古之作者。《荐士》诗以“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目之。又《醉赠张秘书》云:“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芳。”韩之推孟也至矣。後人尊韩抑孟,恐非韩意。
  昌黎、东野两家诗,虽雄富清苦不同,而同一好难争险。惟中有质实深固者存,故较李长吉为老成家数。
  孟东野诗好处,黄山谷得之,无一软熟句;梅圣俞得之,无一热俗句。
  陶、谢并称,韦、柳并称。苏州出於渊明,柳州出於康乐,殆各得其性之所近。
  韦云“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是道人语。柳云“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是骚人语。
  刘梦得诗稍近径露,大抵骨胜於白,而韵逊於柳。要其名隽独得之句,柳亦不能掩也。
  尊老杜者病香山,谓其“拙於纪事,寸步不移,犹恐失之”,不及杜之“注坡蓦涧”,似也。至《唐书白居易传赞》引杜牧语,谓其诗“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所为。流传人间,交口教授,入人肌骨不可去”。此文人相轻之言,未免失实。
  白香山与元微之书曰:“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诗,独善之义也。”余谓诗莫贵於知道,观香山之言,可见其或出或处,道无不在。
  代匹夫匹妇语最难,盖饥寒劳困之苦,虽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无间者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闾阎,目击其事,直与疾病之在身者无异。颂其诗,顾可不知其人乎?
  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
  白香山乐府,与张文昌、王仲初同为自出新意。其不同者,在此平旷而彼峭窄耳。
  杜樊川诗雄姿英发,李樊南诗深情绵貌。其後李成宗派而杜不成,殆以杜之较无窠臼与?
  诗有借色而无真色,虽藻缋实死灰耳。李义山是绚中有素。敖器之谓其“绮密瑰妍,要非用”,岂尽然哉!至或因其《韩碑》一篇,遂疑气骨与退之无二,则又非其质矣。
  宋王元之诗自谓乐天後进,杨大年、刘子仪学义山为西昆体,格虽不高,五代以来,未能有其安雅。
  东坡谓欧阳公“论大道似韩愈,诗赋似李白”。然试以欧诗观之,虽曰似李,其刻意形容处,实於韩为逼近耳。
  欧阳永叔出於昌黎,梅圣俞出於东野。欧之推梅不遗馀力,与昌黎推东野略同。
  圣俞诗深微难识,即观欧阳公云:“知圣俞者莫如修,常问圣俞生平所最好句,圣俞所自负者,皆修所不好;圣俞所卑下者,皆修所极赏。”是其苦心孤诣,且不欲徇非常人之意,况肯徇常人意乎?
  梅、苏并称。梅诗幽淡极矣,然幽中有隽,淡中有旨;子美雄快,令人见便击节。然雄快不足以尽苏,犹幽淡不足以尽梅也。
  王荆公诗学杜得其瘦硬,然杜具热肠,公惟冷面,殆亦如其文之学韩,同而未尝不异也。
  东坡诗打通後壁说话,其精微超旷,真足以开拓心胸,推倒豪杰。
  东坡诗推倒扶起,无施不可,得诀只在能透过一层及善用翻案耳。
  东坡诗善於空诸所有,又善於无中生有,机括实自禅悟中来。以辩才三昧而为韵言,固宜其舌底澜翻如是。
  滔滔汩汩说去,一转便见主意,《南华》、《华严》最长於此。东坡古诗,惯用其法。
  陶诗醇厚,东坡和之以清劲。如宫商之奏,各自为宫,其美正复不相掩也。
  东坡《题与可画竹》云:“无穷出清新。”余谓此句可为坡诗评语,岂偶借与可以自寓耶?杜於李亦以“清新”相目,诗家“清新”二字,均非易得。元遗山於坡诗,何乃以“新”讥之!
  东坡、放翁两家诗,皆有豪有旷。但放翁是有意要做诗人,东坡虽为诗而仍有夷然不屑之意,所以尤高。
  退之诗豪多於旷,东坡诗旷多於豪。豪旷非中和之则,然贤者亦多出入於其中,以其与龊龊之肠胃固远绝也。
  遇他人以为极艰极苦之境,而能外形骸以理自胜,此韩、苏两家诗意所同。
  东坡诗意颓放而语遒警,颓放过於太白,遒警亚於昌黎。
  太白长於风,少陵长於骨,昌黎长於质,东坡长於趣。
  诗以出於《骚》者为正,以出於《庄》者为变。少陵纯乎《骚》,太白在《庄》、《骚》间,东坡则出於《庄》者十之八九。
  山谷诗未能若东坡之行所无事,然能於诗家因袭语漱涤务尽,以归独得,乃如“潦水尽而寒潭清”矣。
  山谷诗取过火一路,妙能出之以深隽,所以露中有含,透中有皱,令人一见可喜,久读愈有致也。
  无一意一事不可入诗者,唐则子美,宋则苏、黄。要其胸中具有炉锤,不是金银铜铁强令混合也。
  唐诗以情韵气格胜。宋苏、黄皆以意胜,惟彼胸襟与手法俱高,故不以精能伤浑雅焉。
  陈言务去,杜诗与韩文同。黄山谷、陈後山诸公学杜在此。
  杜诗雄健而兼虚浑。宋西江名家学杜几於瘦硬通神,然於水深林茂之气象则远矣。
  西昆体贵富实贵清,襞积非所尚也;西江体贵清实贵富,寒寂非所尚也。
  西昆体所以未入杜陵之室者,由文灭其质也。质文不可偏胜。西江之矫西昆,浸而愈甚,宜乎复诒口实与!
  西江名家好处,在锻炼而归於自然。放翁本学西江者,其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平昔锻炼之功,可於言外想见。
  放翁诗明白如话,然浅中有深,平中有奇,故足令人咀味。观其《斋中弄笔》诗云:“诗虽苦思未名家。”虽自谦实自命也。
  诗能於易处见工,便觉亲切有味。白香山、陆放翁擅场在此。
  朱子《感兴诗》二十篇,高峻寥旷,不在陈射洪下。盖惟有理趣而无理障,是以至为难得。
  婴孩始言,唯“俞”而已,渐乃由一字以至多字。字少者含蓄,字多者发扬也。是则五言七言,消息自有别矣。
  五言如《三百篇》,七言如《骚》。《骚》虽出於《三百篇》,而境界一新,盖醇实瑰奇,分数较有多寡也。
  五言质,七言文;五言亲,七言尊。几见田家诗而多作七言者乎?几见骨肉间而多作七言者乎?
  五言与七言因乎情境,如《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平澹天真,於五言宜;甯戚歌“沧浪之水白石粲”,豪荡感激,於七言宜。
  五言尚安恬,七言尚挥霍。安恬者,前莫如陶靖节,後莫如韦左司;挥霍者,前莫如鲍明远,後莫如李太白。
  五言要如山立时行,七言要如{鼓长}鼓轩舞。
  五言无字易,有馀味难;七言有馀味易,无字难。
  七言於五言,或较易亦或较难,或较便亦或较累。盖善为者如多两人任事,不善为者如多两人坐食也。
  或谓七言如挽强用长。余谓更当挽强如弱,用长如短,方见能事。
  潘老谓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拥树失山村”,“翻”字、“失”字;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字、“落”字。余谓此例何可尽拘,但论句中自然之节奏,则七言可以上四字作一顿,五言可以上二字作一顿耳。
  五言上二字下三字,足当四言两句,如“终日不成章”之於“终日七襄,不成报章”是也。七言上四字下三字,足当五言两句,如“明月皎皎照我床”之於“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是也。是则五言乃四言之约,七言乃五言之约矣。太白尝有“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之说。此特意在尊古耳,岂可不达其意而误增字以为五七哉!
  诗有合两句成七言者,如“君子有酒旨且多”,“夜如何其夜未央”是也;有合两句成五言者,如“祈父不聪”是也。後世七言每四字作一顿,五言每两字作一顿,而五言亦或第三字属上,上下间皆可以“兮”字界之。
  七言讲音节者,出於汉《郊祀》诸乐府;罗事实者,出於《柏梁诗》。
  七言为五言之慢声,而长短句互用者,则以长句为慢声,以短句为急节。此固不当与句句七言者并论也。
  五言第二字与第四字,第三字与第五字,七言第二字与第四字,第四字与第六字,第五字与第七字,平仄相同则音拗,异则音谐。讲古诗声调者,类多避谐而取拗。然其间盖有天籁,不当止以能拗为古。
  善古诗必属雅材。俗意、俗字、俗调苟犯其一,皆古之弃也。
  凡诗不可以助长,五古尤甚。故诗不善於五古,他体虽工弗尚也。《书谱》云:“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为五古者,宜亦有取於斯言。
  七古可命为古近二体,近体曰骈、曰谐、曰丽、曰绵,古体曰单、曰拗、曰瘦、曰劲。一尚风容,一尚筋骨。此齐梁、汉魏之分,即初、盛唐之所以别也。
  论诗者谓唐初七古气格虽卑,犹有乐府之意;亦思乐府非此体所能尽乎?豪杰之士,焉得不更思进取!
  唐初七古,节次多而情韵婉,咏叹取之;盛唐七古,节次少而魄力雄,铺陈尚之。
  伏应转接,夹叙夹议,开阖尽变,古诗之法。近体亦俱有之,愉古诗波澜较为壮阔耳。
  律与绝句,行间字里,须有暧暧之致。古体较可发挥尽意,然亦须有不尽者存。
  律诗取律吕之义,为其和也;取律令之义,为其严也。
  律诗要处处打得通,又要处处跳得起。草蛇灰线,生龙活虎,两般能事,当以一手兼之。
  律诗主意拿得定,则开阖变化,惟我所为。少陵得力在此。
  律诗主句或在起,或在结,或在中,而以在中为较难。盖限於对偶,非高手为之,必至物而不化矣。
  律诗声谐语俪,故往往易工而难化。能求之章法,不惟於字句争长,则体虽近而气脉入古矣。
  起有分合缓急,收有虚实顺逆,对有反正平串,接有远近曲直。欲穷律法之变,必先於是求之。
  律诗既患旁生枝节,又患如琴瑟之专壹。融贯变化,兼之斯善。
  律诗篇法,有上半篇开下半篇合,有上半篇合下半篇开。所谓半篇者,非但上四句与下四句之谓,即二句与六句,六句与二句,亦各为半篇也。
  律诗一联中有以上下句论开合者,一句中有以上下半句论开合者,惟在相篇法而知所避焉。
  律诗手写此联,眼注彼联,自觉减少不得,增多不得。若可增可减,则於律字名义失之远矣。
  律诗之妙,全在无字处。每上句与下句转关接缝,皆机窍所在也。
  律有似乎无起无收者。要知无起者後必补起,无收者前必豫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