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史阁诗话

诗史阁诗话民国孙雄

赵樾村观察藩，云南剑川州人，今为众议院议员。在议员中推为齿德兼尊之士，盖六百人内之凤毛麟角也。樾村于光绪乙亥即登贤书，选授易门县学训导。在任十年，勤于教士，成就甚众。厥后从军积功，宦游四川，补永宓道，署理臬司。为人坚定有识，洞达治体，不屑与时俯仰。伤今思古，悉于诗歌发之。著有《向湖村舍诗初集》。其门人夏哲麟（浚元）于前数年即邮奇都门，乞余选入《诗史》。吴编修式钊序云：“樾村之诗，虽危苦抑郁，语无不赠嵘婉惬。”余读之诚然。林畏庐孝廉纡于余案头见樾村诗，极深叹服，谓非近世诗家所能企及。断句如《人日三十初度》云：“见说功名亦尘土，不知忠孝几神仙。”《闲愁》云：“一江春水燕双去，几处桃花门半开。”《草家书后》云：“自缚信如蚕作茧，双飞空羡燕营巢。”《咏野梅著花》云：“得逃诶觉冰霜厚，入世先愁位置难。”均隽永可传。

樾村七古，尤沈雄有杜意。《庚辰下第南归，道出辰沅，舟中杂感》六首，极似《浣花集》中作。其时年仅三十，而诗笔苍老如此，宜其卓然自成一家也。诗云：“江河浩浩日东下，激荡风雷回万马。百年富贵惊逝波，犹有轻身踏波者。澧溪之水清且寒，怪石嵲屼相遮阑。孤舟百丈牵水上，欲前复却愁危滩。长年力惫客心碎，咄哉行路何其难。五溪瘴毒鸢飞堕，伏波古庙墙垣破。将军一至伤垂堂，嗟我今年四番过。”“年年冬日寒威隆，今年冬日春融融。野草犹青木未脱，狐裘在笥空蒙茸。我闻圣人调玉烛，四序平分判寒燠。雨露恩舒冰雪惨，擎敛严凝资茂育。不尔愆伏生灾殃，二麦便恐明年伤。中原转输艰盖藏，庙堂何人理阴阳。”“谢九吴三吾旧识，一奋青云一垂翼。还乡驷马颇轩昂，奉母扁舟亦愉惮。穿云览胜剑门高，著书怀古长沙湿。吾侪显晦听时命，悲地远音书阗。孤生悔吝恒沙多，安得合并时识诃，大笑还倾金叵罗。”“涪翁往岁同归舸，平生鲍子真知我。一州方迓长官来，十日竟占新息大。老母目眚妻孥饥，殡宫尘黯何时归。江鸣月黑灯烬她，髻入梦颜惨凄。人生俯仰成今昔，起与刘郎坐叹息。彰瘅殃庆云有天，我欲问天天不言。”“吾家痴叔何曾痴，凤鸾文彩罢虎姿。力排豪猾敬桑梓，煦妪寒唆如婴儿。铁肩担事镜烛理，纷纷鼠目吁可嗤。连城不献宓非宝，蓬蒿便恐朱颜老。”“金沙江水金华山，先人有屋山水间。剑湖一曲饶鲂鲤，椿树参云棣华美。彩鸾写韵庭轩幽，问字或有侯芭俦。丈夫意气羞家食，匹马长安还射策。一毡入手何清寒，弹指华年已三十。枉抛心力事雕虫，岂有文词寿金石，笔砚从今焚亦得。”

马通伯主政其昶，桐城人。学行笃粹，古文宗法方、姚，能传其乡先辈之嫡派，允为近世所罕。宣统三年九月，避乱南归，潜研群籍，键户自精。陈伯严前辈三立为题《碧梧》、《翠竹山馆》两图五古一篇，云：“神县迄未康，寄命尾闾海。公幸遂南归，却罅一椽在。两图渺人境，梧竹色不改。宿昔短灯檠，此意了千载。圣哲遗文章，演绎欲谁待。况刷方姚墙，竖义埽凡猥。所系一酸延，寤寐诉真宰，狂氛荡阊阖，人极掊且殆。后生听披猖，吾辈与有罪。黾勉卧旧庐，醇气消痱瘤。故家挺二子，（自注：谓方伦叔、姚叔节）又足助功倍。千仞下凤皇，眼枯不复悔。”陈子言布衣诗所著《红柳盒诗话》甄录是诗，谓散原先生盖深有慨于改革以来，孔教废弃，学术沦丧，冀复彰明之，以维持世教世。

今大总统项城袁公于戊中岁冬间，以足疾归田，居于彰德府别业。时游苏门，以吟啸自遣。周玉山年丈馥尝以袁公诗稿寄示，属余录入《诗史》。兹复谨录数首于《诗话》中，俾爇林学子得诵名贤鸿著，且以见吟咏之事，不可废弃也。《和王介艇中丞游养寿园韵》云：“乍赋归来句，林凄旧雨存。卅年醒尘梦，半亩辟荒园。雕倦青云路，鱼浮绿水源。漳洹犹觉浅，何处问江村。”《园成约诸友小饮》云：“背郭园成别有天，盘飧尊酒集群贤。移山绕岸遮苔径，汲水盈池放钓船。满院莳花媚风日，十年树木拂云烟。劝君莫负春光好，带醉楼头抱月眠。”《清明偕兄游园》云：“昆季偕游养寿园，清明雪尽草初蕃。苍松绕屋添春色，绿柳垂池破浪痕。画肪疑通桃叶渡，酒家仍在杏花村。莺歌燕语无心听，笑把埙篪对坐喧。”《雨后游园》云：“昨夜听春雨，披蓑踏翠苔。人来花已谢，借问为谁开？”《和子希景泉游园联句》云：“曾来此地作劳人，四面林泉气象新。墙外太行横若障，门前洹水喜为邻。风烟万里苍茫绕，波浪千层激荡频。寄语长安诸旧侣，素衣早浣帝京尘。”以上均系游园唱和、随时遣兴之作，然笔意苍莽、寄托遥深。盖世英豪，所作固不同凡响也。

庚子一役，袁公力主剿拳。以东抚之力联合江督刘忠诚公坤一、鄂督张文襄公之洞，遂收回天捧日之功。惜晚清政治，日就腐败，亲贵弄权，耆旧屏退。虽有善者，无救危亡，重可叹也！袁公居彰德时，有《忆庚子年故事》七律一首云：“八方烽举古来无，犀子操刀建远谟。惭对齐疆披枳棘，尝临燕水补桑榆。奔鲸风起惊魂梦，归马云屯感画图。海不扬波天地肃，共瞻日月耀康衢。”追怀往事，感慨嘘唏，救民忧世之忱，溢于言表。

余有《诗史阁图》，近贤题咏凡数十家。余尤爱诵潘兰史（飞声）七古一首、蒋观云（智由）五排一首。潘、蒋均词坛老宿，且究心经世之学，不仅以诗鸣也。潘云：“天真长真君家阁，驾山笔力乾坤支。神仙眷属住天上，捣洒咳唾皆珠玑。君为诗孙实仙裔，玉堂步武鸾鹤姿。缥缃锦轴十万卷，玉尺金管四朝诗。古先声诗后图史，《国风》可补史之遣。太白《清平》寓讽刺，杜陵行在伤乱离。李杜文章唐史乘，剿刻山水非所思。诗仙诗圣宗李杜，日月君以一手持。沈王张符选席散，淫哇俚曲诗教衰。龟山斧柯大削伐，耿耿天日蟠蛟螭。道咸同光拟中晚，汉魏唐宋多毛皮。谁出真意造奇境，倘存面目吾能知。秀野草堂距咫尺，千年上下惟君期。”蒋云：“海内维新际，斯文赖有人。昭明楼集屼，孔氏笔嶙峋。泗水求周鼎，荆山择卞瑾。众流恣浩瀚，尺箠入陶甄。定使残编寿，还看故辙遵。星霜遗典则，风雨聚精神。字脱知三豕，功成获一麟。事同《书》纳壁，光识剑冲辰。国粹留精美，天葩得崭新。六经河汉似，绍述在前民。”

孙希孟孝廉景贤，为筱川农部同年国桢之令嗣。筱川与余总角至契，为道义文字之交。甲午岁同捷南宫，客居都门，有无相假，亲逾同气。庚子夏间，燕齐之郊，拳祸方亟。筱川时方奉母讳，转徙南还，备历艰险，遽以疾卒。余尝作诗及联挽之。今幸希孟能承家学，负笈东瀛，肄习法政专科。于宣统二年毕业回国，应试得举孝廉。民国成立，在吴中任司法要职，骏骏有声。近世留学生，率于国学未窥门径，“弄璋”误解，“蹲鸱”不知，比比皆是，如希孟之学有根柢，实为凤毛麟角。盖希孟幼即工诗，年七八时，读唐诗琅琅上口。余时方在里门，日与筱川相过从。筱川每戏云：“吾侪方致力于经学、史学，即有余暇，亦当研究时务。若词章之学，则让之儿辈矣。”希孟试事毕后，录示客东近体诗十余首，淡雅刻挚，足以名家，良由夙慧过人，而又加以学力，殆非时贤所能梦见也。如《上野即目》云：“樱云台畔绿烟含，几日看花已不堪。别有小桃春烂漫，两三株雪是江南。”又《国府津车中望见富士山赋》云：“东方日出光瞳瞳，放眼喜见夫容峰。摩天拳石足佳气，不朝五岳开一宗。峰腰积雪几千载，长令春色如严冬。欲看天地古炎，火云已灭烟不红。昔闻东海白银阙，几疑匿气虚无中。穆王车辙不曾到，刘郎策蝶何由封。崭然屹立九州外，凿开混沌争雌雄。我来三度过苍麓，载笔欲赋殊息息。忆昔快登泰山顶，（庚子六月避难过泰安，瞻岱一宿。）欹眠断石摩怪松。青霞万仞天一握，须臾却化为妖烽。安得朝光长照眼，远看海水腾鳞龙。亦间桑枝能系日，自嗟欲渡无长虹。于今落魄苦奔走，十年身世如萍蓬。眼中桑海皆陈迹，天荒不改青葱龙。名山虽免陆沈祸，燕支零落难为容。男儿夙赋四方志，何为蹙蹙忧途穷。大鹏一怒鹄再举，方壶员崤罗心胸。颇欲跻攀西域胜，日所出入将毋同。壮游如此始快意，不许汉臣秦客夸西东。短歌一放忽千里，坐听车毂声隆隆。（自注：汉臣秦客谓张骞、徐市。”）

有自署“江东位侠”者，集吴梅村诗数十首，均咏辛亥以来光复间事，亦《诗史》之遣也。兹录数首于后，他日当访其人。诗云：“海边吹角对清秋，京国人多独倚楼。闲却平生射雕手，纸窗风雨写沧洲。”“金戈铁马过江来，富贵何常箫管哀。部笑燕齐迂怪士，舳胪千里射蛟回。”“激浪崩云压五湖，天风吹断海城孤。将军甲第枣弓卧，揽辔朱轮起壮图。”“令公专闽拥旌旄，珠玉空江鬼哭高。几度平津高阁望，乾陵草木壮神皋。”“王气消沈石子冈，观心难遣世兴亡。功成老将无人识，指点先朝说豹房。”“御沟春暖自涓涓，小杜曾游记昔年。四海烽烟乔木在，当教王母笑桑田。”“南国江山《玉树花》，白门杨柳好藏鸦。只因旧识当涂少，休说公羊卖饼家。”“焉支少妇欲从军，挟策朝干王长君。远娩木兰身手健，莲陵芳草惜罗裙。”“汉家珠玉散云烟，木落空山奏管弦。记得横塘秋夜雨，羽觞冠盖会神仙。”“旧朝人地擅簪缨，马上先行荐陆生。乱后莫言无吏治，百僚车马会南城。”“采石悲风起怒涛，江南重见旧人豪。每逢墟落愁戎马，市上儿童笑带刀。”“青史谁人哭藓碑，武昌官柳故垂垂。知交东冶传钩党，鶗鴂风高画角悲。”

壬子五月初六日，何鬯威（震彝）、袁抱存（克文）二君约同志十余人，于津门寓斋为击钵吟雅集。拈题斗韵，刻烛催诗，致足乐也。是日同人各拟题凡十余通，首次拈得之题即为题余《诗史阁图》，限八庚韵，由李木斋前辈盛铎评定之。兹录数首于后。方地山（尔谦）云：“承平《雅》《颂》今无补，四壁萧萧变徵声。何与饥寒聊送目，北来愁煞庾兰成。”又云：“四朝闻见诗为史，留作人间正始声。都道渔洋能感旧，可怜一半不知名。”周立之（学渊）云：“定哀以降诗人笔，桑海重来故国情。零简碎金皆掌故，十年官烛泪纵横。”又云：“杜陵诗史知何补，转见千秋万古情。切火摧残文字壮，伤心再见庾兰成。”又云：“断简零缣几重轻，转从爱古见生平。谁怜一阁峥嵘在，文藻沧桑重两京。”徐芷（升沅）云：“夕阳楼阁黯神京，人海愁闻变徵声。文献四朝婪尾恨，琼台局换残枰。”林子有（葆恒）云：“杜陵千载感同情，身后空悲寂寞名。画里沧桑眼中泪，秋窗白发对寒檠。”又云：“表微心事独觥觥，选笔千秋记盛名。多少贞元朝士泪，一经评惊若为情。”又云：“三间老屋对秋檠，写到光宣百感生。一样瀼西身世感，纵横泪眼望收京。”傅沅叔（增湘）云：“月旦虞山有盛名，天真嗣响属先生。最怜桑海遣民录，读罢微闻太息声。”朱芷青（联沅）云：“红豆家声冠旧京，四朝人物付题评。遗山野史风流在，要为《中州》续正声。”陆彤士（增炜）云：“拍遍阑干夕照明，虞山一角倚孤城。君家旧有天真阁，河诠吟成倍有情。”又云：“《诗史》能工月旦评，高名直与选楼争。丹青点缀云林笔，独有诗心画不成。”

亡国之臣，每于文字之间寄其哀怨。顷见越南阮尚贤《南枝集》，诗笔超旷，中含郁愤。如《龙编西郭散步有感》云：“层城已云坏，孤庙胡独留。蛮花野草纷满目，精灵如在应含愁。君不见金马原头怒风发，下有忠臣战死骨。摧山倒海力虽尽，一片丹心诅埋没。终当化作蜀山禽，年年带血哌遥林。肯向路旁学翁仲，沾泥惹草酸人心。”《玉山亭晚步》二首云：“绿波青草故依然，过客重来已隔年。踏破红尘三百丈，我来湖上访真仙。”“往往风前数远钟，烟波已似寸心空。他年谁画灵山景，坐我梅花月色中。”《莲溪别墅即事》云：“四海烟尘满，吾生此地归。桑麻敦古俗，泉石养天机。地暖花开早，山深客到稀。永怀方外侣，明月照松扉。”《赠阮松轩》云：“南来吟辔万山青，人海喧中间梵庭。毕竟尘埃能下榻，江湖惟有老人星。”《寄阮菊仙》云：“倾耳松涛卧梵楼，茫茫今古片云流。移家有愿求三岛，观世何心历五洲。露下山川悲语鹤，潮来天地散盟鸥。莲花已悔生尘海，更为西林晚菊愁。”数首均有弦外之音。

余编定《道咸同光四朝诗史》甲乙两集，时在宣统二年。两集卷末附录越南裴文禩、阮述及朝鲜金泽荣诸家诗，以为藩属之纪念。日韩合并问题于是年秋初宣布，名为合并，实则吞噬，与越南为法所亡，如出一辙。藩封尽削，唇齿皆寒，杞人之忧，曷其有极！今日政体虽改，而国犹是国，民犹是民，邻犹是邻，蒙古、西藏，且将为越南、三韩之续。读金泽荣诸家之诗，能不深亡国灭种，殷鉴不远之惧哉！泽荣字沧江，集中名句如《落叶》云：“无端滴到秋心处，共作回风满院声。”《落梅》云：“风雪打人残酒醒，一枝哀笛过江南。”《感事怀人》云：“朝衣鬼泣嵇公血，犀甲天悭莅蠡才。海岸楼台朝结蜃，猎围风雪晚呼鹰。名酒正消羁旅恨，悲风还忆古人才。京观土花埋剑戟，荒祠春雨荫藤萝。坛臆但扪畴范古，江山长惜史才卑。”均为薮林传诵。袁祖光《绿天香雪移诗话》云：“沧江以高丽三品通政大夫，弃如委蜕，来南通州依张季直殿撰以居。身世苍凉，黍油哀感，备见于诗。其感悼怀人诸作，可与彼邦近数十年小史参读。”又云：“沧江诗伊郁悲凉。亡国诗人，颇与遗山为近。”又有《和日本米溪氏咏残萤诗》云：“日月不为大，残萤不为小。请除分别心，与我游天表。”其气概足以凌辎东人。蛙枯犹怒，虫死不僵，孤弦自鸣，可哀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