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玉屑

诗有出于风者,出于雅者,出于颂者。屈、宋之文,风出也;韩、柳之诗,雅出也;杜子美独能兼之。
三百篇美刺箴怨皆无迹,当以心会心。
陶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故其诗散而庄,澹而腴,断不容作邯郸步也。
语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倡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
体物不欲寒乞,须意中有景,景中有意。
思有窒碍,涵养未至也,当益以学。
岁寒知松柏,难处见作者。
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
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圣处要自悟。
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吟咏情性,如印印泥,止乎礼义,贵涵养也。
沉着痛快,天也;自然与学到,其为天一也。
意格欲高,句法欲响,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字;句意欲深欲远,句调欲清欲古欲和,是为作者。
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事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
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是已;意尽词不尽,如搏扶摇是已;〕(○上括号内十三字原脱,据白石道人诗说补,原误入「若夫」二字,亦据删。)辞尽意不尽,剡溪归棹是已;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所谓辞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辞穷理尽者也。所谓意尽辞不尽者,意尽于未尝尽处,则辞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如辞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已彷佛可见矣。辞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
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鸡林其可欺哉!
诗说之作,非为能诗者作也;为不能诗者作,而使之能诗。能诗而后能尽吾之说,是亦为能诗者作也。虽然,以吾之说为尽,而不造乎自得,是足以为诗哉!后之贤者,有如以水投水者乎,有如得兔忘筌者乎?嘻,吾之说已得罪于古之诗人,后之人其勿重罪予乎!
△沧浪诗法
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有语忌,有语病:语病易除,语忌难变。(语病古人亦有之,惟语忌不可有。)须是本色,须是当行。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有出场。不必太着题,不在多使事;押韵不必有出处,用字不必拘来历。下字贵响,造语贵圆。意贵透,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最忌骨董,最忌趁贴。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诗难处在结裹,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若南人,便非本色。须参活句,勿参死句。词气可颉颃,不可乖崖。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看诗当具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禅家有金刚眼睛之说。)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诗之是非不必争,以己诗置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

卷二
○诗评
△诚斋品藻中兴以来诸贤诗
自隆兴以来以诗名:林谦之,范至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近时后进,有张镃功父,赵蕃昌父,刘翰武子,黄景说岩老,徐似道泛子,项安世平甫,巩丰仲至,姜夔尧章,徐贺恭仲,汪经仲权。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谦之常称重其友方翥次云诗云:「秋明河汉外,月近斗牛旁。」延之有云:「去年江南荒,趁逐过江北;江北不可住,江南归未得。」有寄友人云:「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又台州秩满而归云:「送客渐稀城渐远,归涂应减两三程。」东夫饮酒云:「信脚到太古」,又(○「又」字原脱,据《诚斋诗话》补。)登岳阳楼:「不作苍茫去,真成浪荡游。三年夜郎客,一柂洞庭秋。得句鹭飞处,看山天尽头。犹嫌未奇绝,更上岳阳楼。」又「荒村三月不肉味,并与瓜茄倚阁休。造物于人相补报,问天赊得一山秋。」至能有云:「月从雪后皆奇夜,天到梅边有别春。」功父云:「断桥斜取路,古寺未关门。」绝似晚唐人。咏金林禽花云:「梨花风骨杏花妆」,黄蔷薇云:「已从槐借叶,更染菊为裳」,写物之工如此。余归自金陵,功父送之,(「之」字原脱,据《诚斋诗话》补。)末章云:「何时重来桂隐轩,为我醉倒春风前。看人唤作诗中仙,看人唤作饮中仙。」此诗超然矣。昌父云:「红叶连村雨,黄花独径秋。诗穷真得瘦,酒薄不禁愁。」武子云:「自锄明月种梅花。」又云:「吹入征鸿数字秋。」渊子云:「暖分煨芋火,明借绩麻灯。」又「客路二千年五十,向人犹自说归耕。」平甫题钓台:「醉中偶尔闲伸脚,便被刘郎卖作名。」恭仲云:「碎斫生柴烂煮诗。」又有姚宋佐辅之一绝句云:「梅花得月太清生,月到梅花越样明。梅月萧踈两奇绝,有人踏月遶花行。」僧显万亦能诗:「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三更云去作行雨,回头方羡老僧闲。」又梅诗:「探支春色墙头朵,阑入风光竹外梢。」又「河横星斗三更后,月过梧桐一丈高。」又有庞右甫者,使虏过汴京云:「苍龙观阙东风外,黄道星辰北斗边。月照九衢平似水,胡儿吹笛内门前。」
△诚斋题品诸杨诗
吾族前辈讳存字正叟,讳朴字元素,讳杞字符卿,讳补世字昌英,皆能诗。元卿年十八第进士,其叔正叟贺之云:「月中丹桂输先手,镜里朱颜正后生。」吾乡民俗,稻未熟,摘而蒸之,舂以为米,其饭绝香。元素有诗云:「和露摘残云浅碧,带香炊出玉轻黄。」余先太中贫,尝作小茅屋三间,而未有门扉,干元卿求一扉;元卿以绝句送至云:「三间茅屋独家村,风雨萧萧可断魂。旧日相如犹有壁,如今无壁更无门。」昌英有绝句云:「碧玉寒塘莹不流,红蕖影里立沙鸥。便当不作南溪看,当得西湖十里秋。」
吾州诗人泸溪先生安福王民瞻,名庭珪,弱冠贡入京师太学,已有诗名。有绝句云:「江水磨铜镜面寒,钓鱼人在蓼花湾。回头贪看新月上,不觉竹竿流下滩。」绍兴间,宰相秦桧力主和戎之议,乡先生胡邦衡名铨,时为编修官,上书乞斩桧,谪新州。民瞻送行诗:「一封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百辟动容观奏议,几人回首愧朝班。名高北斗星辰上,身落南州瘴海间。不待百年公议定,汉廷行召贾生还。」「大厦元非一木支,要将独力拄倾危。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当日奸谀皆胆落,平生忠义祇心知。端能饱吃新州饭,在处江山足护持。」有欧阳安永上飞语告之,除名窜辰州。孝宗登极,召为国子监簿,以老请奉祠,除直敷文阁宫观。
△诚斋评李杜苏黄诗体
「问君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又「相随遥遥访赤城,三十六曲水回萦。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此李太白诗体也。「麒麟图画鸿雁行,紫极出入黄金印。」又「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又「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又「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此杜子美诗体也。「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又「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又「醉中不觉度千山,夜闻梅香失醉眠。」又李白画像:「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涴吾足乃敢嗔。」此东坡诗体也。「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又「涧松无心古须鬣,天球不琢中粹温。」又「儿呼不苏驴失脚,犹恐醒来有新作。」此山谷诗体也。
△诚斋评为诗隐蓄发露之异
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左氏传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汪。」此诗与春秋纪事之妙也。近世词人,闲情之靡,如伯有所赋,赵武所不得闻者,有过之无不及焉,是得为好色而不淫乎?惟晏叔原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可谓好色而不淫矣。唐人长门怨云:「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是得为怨诽而不乱乎?惟刘长卿云:「月来深殿早,春到后宫迟。」可谓怨诽而不乱矣。近世陈克咏李伯时画宁王进史图云:「汗简不知天上事,至尊新纳寿王妃。」是得为微、为晦、为婉、为不污秽乎?惟李义山云:「侍燕归来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可谓微婉显晦,尽而不污矣。
△以画为真以真为画
杜蜀山水图云:「沱水流中座,岷山赴此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此以画为真也。曾吉父云:「断崖韦偃树,小雨郭熙山。」此以真为画也。(《诚斋》)
△臞翁诗评
因暇日与弟侄辈评古今诸名人诗: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鲍明远如饥鹰独出,奇矫无前;谢康乐如东海扬帆,风日流丽;陶彭泽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王右丞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韦苏州如园客独茧,暗合音徽;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叶微脱;杜牧之如铜丸走阪,骏马注坡;白乐天如山东父老课农桑,言言皆实;元微之如李龟年说天宝遗事,貌悴而神不伤;刘梦得如镂冰雕琼,流光自照;李太白如刘安鸡犬,遗响白云,核其归存,恍无定处;韩退之如囊沙背水,惟韩信独能;李长吉如武帝食露盘,无补多欲;孟东野如埋泉断剑,卧壑寒松;张籍如优工行乡饮,酬献秩如,时有诙气;柳子厚如高秋独眺,霁晚孤吹;李义山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瓌妍,要非适用。本朝苏东坡如屈注天潢,倒连沧海,变眩百怪,终归雄浑;欧公如四瑚八琏,止可施之宗庙;荆公如邓艾缒兵入蜀,要以崄绝为功:山谷如陶弘景祗诏入宫,析理谈玄,而松风之梦故在;梅圣俞如关河放溜,瞬息无声;秦少游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后山如九皐独唳,深林孤芳,冲寂自妍,不求识赏;韩子苍如梨园按乐,排比得伦;吕居仁如散圣安禅,自能奇逸。其它作者,未易殚陈。独唐杜工部,如周公制作,后世莫能拟议。
△沧浪诗评
□原本只两段,今按文意再分之。
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得,方许具一只眼。
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盛唐人有似拙而非拙处。
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
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论其大概耳。
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
大历之诗,高者尚未失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晚唐之下者,亦堕野狐外道鬼窟中。
或问唐诗何以胜我朝?唐人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寻。
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句。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谢灵运无一字(○《沧浪诗话》作「篇」)不佳。
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晋人舍陶渊明、阮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时。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颜不如鲍,鲍不如谢,文中子独取颜,非也。
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
谢朓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当观其集方知之。
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权德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顾况诗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风骨处。冷朝阳在大历才子中最为下。马戴在晚唐诸人之上。刘沧、吕温亦胜诸人。李濒不全是晚唐,间有似刘随州处。陈陶之诗,在晚唐人中最无可观。薛逢最浅俗。大历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权德舆、李涉、李益耳。大历后,刘梦得之绝句,张籍、王建之乐府,吾所深取耳。
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别离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李、杜数公如金翅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蛩吟草间耳。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率然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