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义固说

  练句要归自然,或五言,或七言,必令极圆极稳,读者上口,自觉矫矫有气。若一字不圆,便松散无力。
  近体诗,今人往往有出句无对句,或青黄紫绿,外虽分偶,而意实合掌。其病在诗非一气串下,若一气串下,则出之与对,浅深不同,安得合掌耶?
  诗有兴比赋。赋者,意之所託,主也。意有触而起曰兴,借喻而明曰比,宾也。主宾分位须明,若贪发题外而忽本意,则犯强客压主之病;若滥引题外事而略本意,则有喧客夺主之病;若正意既行,忽入古人,忽插古事,则有暴客惊主之病。故余谓诗以赋为主。兴者,兴起其所赋也。比者,比其所赋也。兴比须与赋意相关,方无驳杂凌躐之病,而成章以达也。
  盛唐绝句,声调悠扬,和平神听,是其长处。然写情景处,往往落禅家合头语蹊迳,故学者易於肤阔。至“一片冰心在玉壸”,“只今惟有鹧鸪飞”之类,犹当避忌。杜子美绝句,乃是真性情所发,得风人之旨,後人不知他妙处,何可言诗?
  韩退之《南山诗》,如烂砖碎瓦,堆垒成丘耳,无生气,无情致,无色泽,宋人乃举以敌杜老《北征》诗,可怪之甚。若以退之此诗为诗,则退之文将不可为文,有是理耶?知退之之文之佳,则知《南山诗》之不佳矣。
  宋人学杜者颇多,而所领会,不过是“老妻画纸为棋局”,“黄鸟时兼白鸟飞”,“林热鸟开口”,“梅熟许同朱老■〈口契〉”,“山鸟山花吾友于”之类,以为写真,遂入粗俚恶道。而杜之妙处,绝不在此。
  中庸外无奇,作诗者指事陈词,能将日用眼前、人情天理说得出,便是奇诗。李长吉、卢仝辈故为险僻,欺世取名,所谓索隐行怪,後世有述者,有识之士不为也。
  严沧浪以禅说诗,有未尽处,余举而补之。禅者云:“从门入者,不是家珍,须自己胸中流出,然後照天照地。”诗用故事字眼,皆“从门入者”也。能抒写性情,是“胸中流出”者也。
  禅者云:“万事引归自己。”近时题咏诗,多就轴上册头,描模着语,於己豪无关涉,此诗作他何用?必须写入自己,乃有情也。
  禅者云:“打成一片。”诗有宾有主,有景有情,须知四肢百骸,连合具体。若泛填滥写,牛头马身,参错支离,成得甚物?亦须“打成一片”乃得。
  禅者云:“佛法事事现成。”唯诗亦然。作一诗,题前题後,题内题外,原有现成情景在,只要追寻得到,情景自出耳。
  禅者云:“莫将父母生身鼻孔扭捏。”作诗任真而出,自有妙境,若一作穿凿,失自然之旨,极其成就,不过野狐外道,风力所转耳。
  禅者云:“生路渐熟,熟路渐生。”剿拉字眼,涂抹烟雲,诗家熟路也。由志敷言,即言见志,生路也。学者一意为言志之诗,不屑为修词之诗,初时亦觉难入,追琢既久,自觉有阶可升,剿拉涂抹之途荒,而抒意言志之途熟,便可到家矣。
  ○节录古人论诗
  梁刘勰云:“大舜云:‘诗言志,歌咏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其论最正,即卜子“发乎性情,止乎礼义”之谓也。
  又曰:“八体屡迁,八体:一典雅,二远奥,三精约,四显附,五繁缛,六壮丽,七新奇,八轻靡。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数语宜玩,所谓性情真,为其能达意也。今人见一二语稍切实者曰性情语,殆未解此矣。
  又曰:“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後纬成,理定而後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昔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後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云云。正中今日学者之病。
  又云:“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切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饰,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印字而知时。”其说得半。咏物必推子美,乃为当家,以其取义在不即不离之间,而寄託深远也。此是子美胜於古人处。
  文中子云:“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激以怨。吴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古之纤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孝绰兄弟,古之鄙人也,其文淫。湘东王兄弟,贪人也,其文繁。谢脁,浅人也,其文捷。江总,诡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颜延之、王俭、任虻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约以则。”最可玩。言之邪正,心术关焉,故观其诗可以知其人。
  徐祯卿云:“情者,心之精也。情无定位,触感而兴,既动於中,必形於声。故喜则为笑哑,忧则为吁歔,怒则为叱咤。然引而成音,气实为佐;引音成词,文实与功。盖因情以发气,因气以成声,因声而绘词,因词而定韵,此诗之源也。然情实幼眇,必因思以穷其奥;气有粗弱,必因力以夺其偏;词难妥帖,必因才以致其极;才易飘扬,必因质以御其侈;此诗之流也。”语亦在半离半合之间。
  又曰:“由质开文,古诗所以擅巧;由文求质,晋格所以为衰。”此语却是。
  ○书汉魏诗乘编後
  汉诗无字不活,无句不稳,句意相生,缠绵不断,而章法次第,井然有章,真《三百篇》之嫡派,所谓“质极而文,淡而不厌”者也。魏诗多一分缘饰,遂让汉人一分,然未甚相远。曹氏父子兄弟,妙处可与汉人争席。七子中仲宣最胜,应、刘诸人气稍散缓,押韵或不浑成,遂有疏滞字句,又不及曹、王矣。外此嵇、阮犹可观。阮公《咏怀》诗赋至八十二首,未免过多,胸中安能有八十二种意旨耶?故往往有复处、率处、滞处、参错处。《文选》收取十七首,然求其可入汉人而敌曹、王者,四五而已。甚矣诗之取裁贵简也!
  又曰:《书》云:“诗言志。”卜子曰:“发乎性情。”性情之发为志,而形之於言为诗,风人之义也。後人不明此义,但粉饰字句以为诗,乌得有诗哉!汉、魏之诗,能言其志,故学为诗者不可不读也。余得此刻,喜其简便,随意批点,好事者往往持新本易去。丁丑仲冬,淮上刘文起见之,又持此本求易。余以案头所存太狼藉,故点次原本付之。刻中差讹甚多,天寒日短,亦未暇改正也。
  诗义固说
附錄:
叢碧山房集五十七巻附詩義固說二巻(内府藏夲)
國朝龎塏撰塏字霽公號雪崖任邱人康熙己未召試博學鴻詞授翰林院檢討降中書舍人終於建寧府知府是集凡文八巻襍著三巻翰苑稿十四巻舍人稿六巻工部稿十一巻戸部稿十巻建州稿五巻皆其所手自編定也塏爲詩主於平正冲澹不求文飾當王士禎名極盛時能文之士率奔走門牆假借聲譽塏獨落落不相親附故士禎亦不甚稱之惟記其病足詩切防美人笑躄耆春來不過平原門一絶而已然塏早嵗所作頗得深婉淸微之致晩年菁華旣竭流於枯淡其舍人稿不及翰苑工部稿不及舍人戸部稿不及工部至建州稿以後頺唐益甚田雯爲作戸部稿序以白居易陸游比塏意頗愠然實箴規之言也末附詩義固說二巻論亦切實惟推衍嚴羽之說以禪談詩轉至於支離曼衍是其好高之過矣(四庫全書總目集部别集類存目)

庞垲(1657~1725),字霁公,号雪崖。直隶任丘人。
  庞垲
  庞垲,字霁公,号雪崖,任丘人。康熙乙卯举人。己未召试博学鸿词,授检讨,历官建宁知府。有《丛碧山房诗集》。
  《诗义固说》清庞垲
  清庞垲撰,二卷。庞垲(1657~1725),字霁公,号雪崖。直隶任丘人。康熙十四年举人,十八年登博学宏词科,官至建宁知府,后辞归卒。有诗名,著《丛碧山房集》,辑有《庞氏族谱》、《昭君怨诗集》。书成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后。持论以三百篇为宗,以性情礼义为体,始终条理为用,大旨不出传统诗教之范围,而层层论述,理路愈加细密。评骘历代之诗,褒贬持平,议论颇见胆识。通行有丛碧山房全集本、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本。
  丛碧山房集五十七卷、附诗义固说二卷(内府藏本)
  国朝庞垲撰。垲字霁公,号雪崖,任邱人。康熙己未召试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降中书舍人,终於建宁府知府。是集,凡文八卷,杂著三卷,《翰苑稿》十四卷,《舍人稿》六卷,《工部稿》十一卷,《户部稿》十卷,《建州稿》五卷,皆其所手自编定也。垲为诗主於平正冲澹,不求文饰。当王士祯名极盛时,能文之士,率奔走门墙,假借声誉,垲独落落不相亲附,故士祯亦不甚称之。惟记其《病足诗》:“切防美人笑躄者,春来不过平原门”一绝而已。然垲早岁所作,颇得深婉清微之致,晚年菁华既竭,流於枯淡,其《舍人稿》不及《翰苑》,《工部稿》不及《舍人》,《户部稿》不及《工部》,至《建州稿》以後,颓唐益甚,田雯为作《户部稿序》,以白居易、陆游比之,垲意颇愠,然实箴规之言也。末附《诗义固说》二卷,论亦切实,惟推衍严羽之说,以禅谈诗,转至於支离曼衍,是其好高之过矣。
  ---出《四库总目提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