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粟斋诗话五编

　　●五编上卷
　　
　　《诗人玉屑》一书，亦诗话类也，言诗者皆知之。书为南宋魏庆之著。庆之字醇甫，号菊庄，闽建阳人。首有淳佑甲辰玉林黄显（叔阳）序，略言"自《三百篇》、《骚》、《选》而下及宋诸公之诗，名胜之所品题，有补於诗道者，尽录之"，又言"醇甫有才而不屑科第"。序中引合学游公受斋先生云云，按受斋，建甯游九功也，九言弟；九言字默斋，《宋史》皆无传。淳佑，理宗年号。显亦闽人，玉林其号也，又号花庵词客。早弃科第，以诗受知九功，时以泉石清士目之，有《花庵词选》俱见《福建通志》。"显"乃升字篆文，语详《四库提要·词曲类·散花庵词》条下。书凡二十二卷，楷字精刻，实为明覆宋本出，故於宋朝讳皆空一格。每卷列"明胡文焕德父校字"一行。文焕，钱塘人，善琴。书之编制，先标大字为纲要，次条列其目。卷一曰《诗辨》，首取沧浪禅喻，谓"汉魏、盛唐为第一义，临济下也；大历之诗落第二义，曹洞下也；晚唐则声闻、辟支果也"。其说空洞玄奥，为说诗者之魔障。五、六两卷曰《风骚句法》，乃巧立"嫦娥奔月"、"公明布卦一洛神凌波"、"挂印还乡。诸名目至百数十之多，直类优人剧单，阅之如坠五里雾中，尤堪发笑。惟八、九卷所采诸家诗说尚多可从，序云"有补诗道。者，仅此耳。十三卷考证亦赡博。十五卷以下，则为两汉、六朝、唐、宋诸家诗矣。末卷附释道、闺秀、仙灵之作，而殿以诗余。其所论列，大都摭拾诸家诗话中语，支离烦碎而已，则无所发明，所谓"得玑羽而失鹏鲸"者也。然山林隐逸、畸人贞士赖此见者不少，此可取耳。
　　
　　余《诗话·四编上卷》录袁君安圃诗，略及其先世明嘉靖间吴中袁氏有"六俊"之誉，而志山先生讳裘，行居六，遣有手书诗稿真迹。顷承袁君以影印本见示，凡古、今体诗二百余篇，盖其晚年手自选存者。王西庄跋谓其"词秀调雅"。余谓其五言律高淡闲远，功力尤深，故其所录独多。《再送子行兼怀谷虚兄》云："抗手与君别，问君何日还。壮游瞻魏阙，明发动吴关。杯酒花前雨，片帆江上山。官衙春画永，休沐想清闲。"《登静海寺玩咸亭》云："与客遇兰若，逢僧开草亭。洞阴风瑟瑟，苔润画冥冥。淮水寒流碧，江山暮岭青。偶来消俗虑，聊尔听谈经。"《辛亥腊八日过宝华山中，见梅花烂开，折赠沈白浮，兼赋短律》云："寒日依岩曲，梅开讶早春。因之怀驿使，聊以赠山人。闭合成诗易，巡檐索笑频。知君吟榻上，清夜落香尘。"《过清凉寺东江亭》云："夹道围苍柏，平桥俯细湍。竹光侵坐湿，江气入亭寒。雨霁奇峰出，云深法磬残。断碑苔藓积，读罢一凭栏。"瞳园谓"诗有通体佳，而不以一联一句见长"者，此类是也。偶句如"竹密鸟窥院，虚山近人"、"木奴庭下橘，草圣壁间书"、"扫榻云移近，开帘月上初"、"小宴不妨淹秉烛，暮年相见劝加餐"、"人日已过梅径白，客星常聚草堂清"，多可书作楹帖子。先生书法锺王，此稿真行相间，弥为可爱。明末有讳于令者，字药庵，为四俊卧雪先生褒曾孙，安圃从十世祖也，官荆州守，以《西楼记》、《玉簪记》、《金锁记》等传奇著名。安圃出三俊谷虚先生衮后，少时亦善音律，爨弄昆曲，为古娄俞宗海粟庐、吴中吴梅（瞿安）弟子。
　　
　　余《诗话·初编》，偶与名山翁讨论诗有所谓"辘辐体"、"葫芦格"者，引诚斋诗为例。而不谓吴樵翁竟遍检《诚斋集》，抄其诗题见示，谓"有前三同韵末押通韵者，如葫芦倒悬；又有前后韵同而中一异者，如葫芦之腰，殆皆'葫芦格'之变。可见律诗在宋已起变化"云云。余不欲没其耄学苦心，且为好学"诚斋体"者便於检查，为抄存其目：《城上野步》（卷十一），《中秋病中不饮》、《重九日雨仍菊花未开》（皆十四，）《奇题刘凝之坟山壮节亭》（二十三，）《碧落堂暮景》、《明发生米市西林寺》、《小憩土坊镇新店》（皆二十五），《送颜几圣龙学尚书出守泉州》二十六，《与长孺共读东坡诗》，《嘲淮风》、《过淮阴县题韩信庙》、《过甓社诸湖》（皆二十七），《题龟山塔》（二十九），《过若山坊》（三十三），《咏绩溪道中牡丹》（三十四），《自金陵得郡西归舟中望九华山》（三十五），《万花川谷海棠盛开》、《四月二十八日祠禄秩满喜罢》（三十七），《雪后奇谢济翁材翁联骑来访》（三十八），《夏日小饮分题得菱》、《九日招子上子西尝新酒》（皆四十一），《再入城宿张氏庄早起》、《寄张功父姜尧章》、《雨霁看东园桃李行溪上》（皆四十二），以上题有辘鲈进退格字者。《丙戌上元后和昌英叔李花》、《又和闻蛙》、《贺澹庵先生胡侍郎新居落成》、《和昌英主薄叔求潘墨》（皆卷三），《袁州路遇雨》（卷四），《换郑恭老少卿》、《和庆长怀麻阳叔》（皆卷五），《罗元通挽诗》、《罗价卿母李氏挽诗》（皆卷六），《题吕子明国谕退庵栀子花》（卷七），《雪晴》（十一），《早炊杨家塘》（十三），《克信弟坐上赋梅花》（十四），《社日南康道中》、《三月一日过摩舍那滩阻雨》、《晨炊光口砦》（皆十五），《风雨》（十六），《督诸军求盗梅州宿曹溪》、《野炊白沙沙上》（皆十七），《招陈益之李兼济二主管小酌》、《酴醵》、《跋姜春坊梅花诗集》（皆二十），《归途观刘寺新叠石山》、《李仁甫侍讲阎学挽诗》（皆二十二），《谢张功父送牡丹》、《侧溪解缆》（皆二十四），《初夏玉井亭晚立》（二十五），《待家酿未至且买姜店村酒》、《题十里塘夜景》、《船过砚石步》（皆二十六），《兰花五言》（二十五），《柳絮》（三十一），《山村》、《入建平界》（皆三十二），《题王亚夫检正岘湖堂》（三十三），《风花》、《新路店道中》、《过主岭》、《过胡貉坑》、《宿黄土宠五更闻子规》（皆三十四），《午憩马家店》、《猎桥》、《午憩坐睡》、《送丘宗卿帅蜀》、《舟至湖心望豫章西山》、《阻风乡口一日诘朝船进雨作》、《过池阳舟中望九华山》（皆三十五），《喜雨》、《雨后子文伯庄二弟相访同游东园》、《夏夜诚斋望月》（皆三十六），《题子文弟南溪奇观》、《朱伯勤同子文弟幼楚侄来访书事》（皆三十七），《贺张功父寺丞新长凤雏》、《腊前月季》（皆三十八）；《谢淮东漕虞寿老实文察院寄诗》（三十九），《同刘季游登天柱冈》、《夜饮》、《送族弟子西赴省》（皆四十），《瑞庆节日同王式之诣云际寺满散》（四十一），《赠临川严泰伯秀才》、《病起揽镜》（皆四十二），以上题无辘鲈进退字而格同者。又卷二十六《过金台望横山塔》"东东冬冬"，卷三十四《安乐庙头》"元元寒寒"，此即双出双入格矣。又猥以数疑端见质，云："诚斋《跋符发所录上蔡语》云：'符君天秀擢炎方，茧足担簦学北方。'（卷三十）。《积雨小止暂到东园雨作急归》云：'咫尺东园十里遥，欣逢小霁略逍遥。'（卷三十七）。韵皆连押。"余谓字同而义异，古人不避。《诗人玉屑》已历举之，惟皆古风。"炎方"、"北方"，义同而势顺，故趁笔。《公无渡河》、《垓下歌》两句皆"河"、"何"韵是也，所引杜诗"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例同，又"顾泰"、"瞻岱"。"诗集中'郎如青铜镜，妾似夫蓉花。将花持镜照，知镜喜新花'，韵全首不易，似创。"余曰："唐人送兄诗：'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飞。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飞。'有先例矣，非创也。"余腹笥空虚，原不值一叩，樵翁得毋嗤我为强解乎？
　　
　　又云："杜诗：'恰似春风相欺得。'引陆游诗话：'白乐天"为问长安月，如何不相离"，乐天用"相"字多作思必切，读入声，似本杜句。"余谓诗之音调，本如词曲之入律谱，或平或仄，求其叶宫商而已。"相"在此处自当读仄，谓"相"有平仄二音，非也。唐诗"红阑三百九十桥"、"南朝四百八十寺"，"十"字不能不读平，与此同例。唐人律句多第三、第五字。而元遗山颇多第六字，如"邻村烂漫鸡黍约"、"春波淡淡沙鸟没"，"黍"字、"鸟"字原无平声，然欲求其声之扬，亦不妨读平。
　　
　　归人描写到家情景，随园云："钱塘到家近，心急路转遥。。郭频伽云："约略近家心转急。"近人祥符周季贶星贻亦云："近家心转急。"皆不如我家锐卿公树锋"家近觉舟迟"五字，为简明而不费力也。
　　
　　诗太刻画，非纤巧即费力。梅村云："江远去帆如不动。"不及唐王湾之"风正一帆悬"；张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不及韦应物之"流云吐华月"；唐诗："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不及陶诗之"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秦伯未"一春多雨虚佳日"，不及嘉兴李宾日之"一雨尽春声"。宾日名寅熙，见频伽《诗话》。
　　
　　余前评江翊云先生诗妙造自然，颇近其乡人林古度。林诗《入白门》云："依旧客情无别绪，逢人都问武夷山。"《浔阳送正汝》云："明月中秋九江水，愁人无暇作乡书。"然渔洋《居易录》言其诗集皆为锺谭所丹黄，乃为删其甲子后诗，殆尽以其濡染楚派也。《诗话》又载其《芳草诗》，云："春风催百卉，草色相侵。到处没马足，有时惊客心。遥连空汉上，远漾碧波浔。独有明妃冢，青青恨至今。"此诗机轴，全效乐天"离离原上草"一首，不知渔洋何以取此？
　　
　　乐天云："天下无正色，悦目即为姝。"荆公亦云："文章如女色，好恶只系於人。"（《诗人玉屑》卷十九）
　　
　　武进庄通伯，以余《诗话》尚无国外人诗，因以朝鲜申紫霞诗集见示。申氏名纬，字汉叟，紫霞其晚号也，平山人，世为汉京贵族。诗初曰《警修堂集》，后经其国人花开金沧江（泽荣）选印时易之。首有金《序》及金撰《年谱》，中谓："我东之诗，以高丽李益斋为宗，益斋之诗，为朝鲜三千年第一大家。而本朝宣仁之间，作者有李紫峰、车五山、许夫人、权石洲、金清阴、郑东溟诸家，大抵皆主丰雄高厚之趣。英庙以下，风气一变，如李惠寰、锦带父子、柳冷斋、朴楚亭、李姜山之伦，或主奇诡，或主尖新，其一代升降之迹，方之於古，犹盛、晚唐焉。紫霞生英祖晚季，直接姜山诸家之踵，初学盛唐，后改学东坡，时出入於王摩诘、陆务观之间，为我韩五百年第一大家云。"述本国诗人及源流派别如数家珍。朝鲜，古箕子封国，汉时为三韩，故又称韩国。汉末有扶余人高氏据其地，因改国名曰高丽。五代时，国王为王氏。明初，李成桂篡之，仍日朝鲜，传至今世，为中国外藩。序中或曰"朝鲜"，或曰"高丽"，盖以时代言之；曰"本朝"，指李氏也。紫霞诗温润缜密，故为海外之雄。如《广岩路傍小憩赏花作》云：谁家量笏园，覆茅如笠舍。纺车响隔，客至无人迓。门临车马道，庭植自姬姹。芍药稚扶栏，蒲萄狂上架。玫瑰出篱外，明妃愁远嫁。碧桃浅淡妆，文君方新寡。杂英颇细碎，脂粉矜艳冶。小松栋梁姿，退然意待价。借坐深静观，须臾鞍马卸。经眼即我有，久已忘真假。"深得坡翁法乳。《贝勒巴多尔济求扇》诗云："风飘法曲度华茵，万岁声长放鹤辰。仙侣逶迤同荡桨，御厨络绎几分珍。贪欢偶值佳公子，饱德何安远道人。最是西园飞盖夜，镜天花海梦中身。"亦有唐人冠冕气象。按《年谱》纯祖十二年壬申，奉命入清京。即乾隆十七年也。其他新簇可喜者，《闰六月十五夜月极明》云："明月寻人直入房，原无约束绝商量。那堪睡熟更深后，独转回廊过短墙。"又曰："万家楼阁人初定，管领宵光是百虫。"又曰："只恐冰轮无出处，凤城鱼钥锁沉沉。"又曰："须眉照影清如许，早已将身卧月宫。"《秋柳》云："只恐秋光无处着，水边黄柳陨霜初。"又曰："每年柳絮飞时节，不待悲秋已是秋。"《柳絮》云："剧旖旎时光丽歉，奈缠绵意不分明。不为莺巢工借暖，偶黏蜂蜜化成甜。"《西江》云："重来照水愧华颠，不见西江二十年。洗尽一春桃李眼，野人篱落菜花田。"《小园绝句》云："石榴红与海棠红，猩血燕支染不同。衬出一庭官绿色，苍苔雨湿夕阳中。""涝以青松蒸石翠，乱云堆里杜鹃红"，此画家渲染法也；"卧溪杨柳压篱杏，妆点黄茅八九间"，此画家饰景法也，自是有声画。律句佳者云："夜水肥知帆影凸，晓花晴觉鸟声工"、"鸣鸠唤妇妇嗔雨，乳燕哺虫虫打人"、"社酒醵钱鸠杖集，渔照字蚌灯光"、"溪女笑时花侧鬓，野僧归后树参云"、"芦笋特长随过母，莺雏生小自呼名"、"觅句不须寻纸笔，溪边恰好细沙书"，皆剑南家数。有似太白语者，云："天地大染局，幻化何太遽。丹黄点飘蓖，红素吹花絮。"有似昌黎语者，云："治心剪葛藤，窥古理灰烬。"集中异称，如年月曰"年条"、周甲曰"回甲"、棺曰"魂宫"、禁中曰"内下"。又《年谱》云："以正庙时与於抄启文臣之选，加一资，得进嘉义阶。""抄启文臣"，殆如翰林院学士；"一资"，犹一级也。紫霞兼工书，尤善墨竹。入都时，翁覃溪一见倾倒，因书《警修堂》篇赠之。呈嵩梁、端木国瑚等多与唱和。
　　
　　紫霞《读东坡和陶诗》云："子瞻百谪荣达人，渊明一生枯稿士。口气於此判不同，《和》陶诗果似不似。"又曰："区区执迹可论士，礼乐钟鼓玉帛云。二公为诗本无诀，玉堂束篱浩一源。""杜陵评诗语其至，阴铿庾信鲍参军。"自注："阴何苦心，何关李白豪放。庾子山、鲍明远之比，亦可以类推。透此一关，可以论人、可以论诗。"言当求其志趣，不在体貌之同异也。其论绝高，锺记室之说可废。